“我要找她。”

“她得知坏消息了,”弗雷德说,“再见。”

哈利坐着聆听了一会儿断线的电话,然后将手机放进内袋,望向窗外死寂的街道,想象玛丽亚在教堂点亮另一根蜡烛。

“施罗德酒吧到了。”出租车司机说,并靠边停车。

哈利坐在老位子上,看着半满的啤酒杯。这家酒吧虽然也能叫作餐馆,但实际上更像是卖酒的简陋酒吧,它的骄傲和尊严可能来自客人或员工,或是被烟熏过的墙壁上所装饰的显眼又格格不入的画。

酒吧接近打烊时间,店里人不多,这时却又进来一位客人。那人环视店内,解开大衣纽扣,露出里面的花呢外套,快步走向哈利那桌。

“晚上好,老朋友,”史戴·奥纳说,“你好像总坐这个转角。”

“不是转角,”哈利口齿伶俐地说,“是角落。转角在室外,你会走过转角,但不会坐在转角。”

“那‘转角桌’呢?”

“它不是指转角处的桌子,而是有转角的桌子,就跟‘转角沙发’一样。”

奥纳欣喜地笑了笑,他喜欢这种对话。女服务生走来,奥纳点了杯茶,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这样说来,劣等生不会被分配到转角喽?”奥纳整理着有红白圆点的领结。

哈利微微一笑:“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心理学家先生?”

“这个嘛,既然你打给我,应该是你想告诉我什么才对。”

“如果要你现在去跟人说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该付你多少钱?”

“小心点,哈利,喝酒不只让你自己变得易怒,你也容易激怒别人。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夺去你的尊严、胆量或啤酒,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在你的酒杯里。”

“你永远都是对的,”哈利举起酒杯,“所以我要赶快把这杯喝完。”

奥纳站起身来:“如果你想讨论喝酒的事,可以像平常一样去我办公室说。这次咨询结束了,你来付茶钱。”

“等一下。”哈利说。“听着,”他转过身去,把剩下的啤酒放在背后的空桌上,“这是我玩的小把戏,用来控制饮酒量。我点半升啤酒,花一小时喝完,每隔一分钟喝一小口,就好像吃安眠药一样。然后我回家,第二天开始戒酒。我想跟你谈谈哈福森被攻击的事。”

奥纳迟疑片刻,又坐了下来:“详细经过我听说了,真是糟糕透顶。”

“你从中看见了什么?”

“窥豹一斑而已,哈利,甚至连一斑都称不上。”女服务生端上茶,奥纳亲切地对她点了点头,“但你也知道,我瞥见的已经比业界那些饭桶所说的废话有用多了。我看见这次的攻击事件跟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的命案有些类似之处。”

“说来听听。”

“比如说内心深处的怒气发泄、性挫折所导致的暴力。你知道,怒气爆发是边缘性人格的典型特征。”

“对,只不过这个人似乎能控制怒意,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在犯罪现场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线索。”

“说得好。这个人可能是个受怒意驱动的攻击者,或称为‘行使暴力的人’,业界那些老处女总是让我们这样称呼他们。这种人平常看起来似乎很平静,几乎处于防卫状态。《美国心理学杂志》最近有篇文章就在讨论这种人的内心带着‘沉睡的愤怒’,《化身博士》中的杰克医生和海德先生就是这样。每当海德先生醒来……”奥纳挥舞左手食指,啜饮一口茶,“立刻就变成审判日和世界末日。怒气一旦释放出来,他是无力控制的。”

“听起来对职业杀手来说这是个很方便的人格特质。”

“才不是,不过你是指什么?”

“史丹奇在杀害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和攻击哈福森时,他的杀人风格走样了,这里面掺杂了……不冷静的成分,跟罗伯特·卡尔森命案和欧洲刑警组织寄给我们的报告很不一样。”

“一个愤怒、不稳定的职业杀手?我想世界上也有很多不稳定的飞行员和不稳定的核电厂经理,你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自己的工作。”

“我应该为此干一杯。”

“事实上我刚刚想到的不是你,你知道你有点自恋吗,警监?”

哈利微微一笑。

“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你感到羞愧?”奥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哈福森被刺伤是你的错?”

哈利清了清喉咙:“是我命令他照顾约恩·卡尔森,我也应该教他进行保护工作时必须随时把枪带在身上。”

奥纳点了点头:“所以一如往常,都是你的错。”

哈利朝旁边和店内看去。酒吧闪灯了,剩下的几个客人乖乖把酒喝完,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哈利在桌上放了一百克朗钞票,从椅子底下踢出他的包。“下次再聊吧,史戴,我从萨格勒布回来之后还没回家,现在得回去睡觉了。”

他跟着奥纳走出酒吧,忍不住朝桌上那杯没喝完的啤酒频频回首。

哈利打开家门时,发现大门玻璃被打破,不禁大声咒骂。这是今年他家大门玻璃第二次被打破了。他发现入侵者还花时间贴回玻璃,以免经过的邻居起疑,但却没搬走音响或电视,原因显而易见,因为它们都不是今年推出的新款,也不是去年的,除此之外,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

咖啡桌上的一沓文件被移动过。哈利走进浴室,看见水槽上方的药柜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有个毒虫跑来这里胡作非为。

他看见料理台上放着一个盘子,水槽底下的垃圾袋里丢了炖肉罐头空罐。他觉得满腹疑惑,难道这个不幸的入侵者如此需要食物的慰藉?

哈利躺上床后,就感觉到即将来临的疼痛威胁,只希望能在酒精还发挥作用时睡去。月亮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和床上洒下一道白色光芒。他翻了个身,等待鬼魂出现,他听见窸窣的声响,知道鬼魂迟早会出现。尽管他知道自己产生了酒精中毒性偏执狂的症状,仍觉得自己在床单上闻到死亡和流血的气味。

27 门徒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有人在红区会议室门上挂了圣诞花环。

紧闭的门内,调查小组的最后一次晨间会议正接近尾声。

哈利身穿深色合身西装,满头大汗地站在小组成员面前。

“职业杀手史丹奇和中间人罗伯特·卡尔森已双双死亡,因此本调查小组在这次会议结束后就地解散。”哈利说,“这表示我们大多数人可以开始期待今年的圣诞假期了,但我会请哈根让几个人准备进一步的调查工作。会议结束前有什么疑问吗?托莉?”

“你说史丹奇在萨格勒布的联络人确认是罗伯特·卡尔森委托谋杀约恩,那么谁跟这个联络人说过话?过程是怎样的?”

“我恐怕无法说明细节。”哈利避开贝雅特意味深长的目光,感觉汗水在背后流下。他流汗并不是因为穿西装或有人提问,而是因为他是清醒的。

“好,”他继续说,“接下来的工作是查出罗伯特在为谁工作,今天我会联系将继续参加调查工作的几个幸运儿。稍晚哈根会举行记者会,对外发布消息。”哈利双手做出赶人的姿势。“大家去收拾东西吧。”

“嘿!”麦努斯高声说,声音盖过椅子的摩擦声,“我们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吗?”

噪声停止,众人都朝哈利看去。

“这个嘛,”哈利静静地说,“史卡勒,我不太清楚我们要庆祝什么。庆祝有三个人死了?在幕后指使罗伯特·卡尔森的人还逍遥法外?还是我们的一位同事仍在昏迷中?”

哈利看着众人,面对接下来的痛苦沉默什么也没做。

大家散去之后,哈利开始整理今早六点他写的笔记,麦努斯走了过来。

“抱歉,”麦努斯说,“我出了个馊主意。”

“没关系,”哈利说,“你是好意。”

麦努斯咳了一声:“很少看你穿西装。”

“罗伯特·卡尔森的丧礼十二点举行,”哈利并未抬头,“我想去看看谁会出席。”

“了解。”麦努斯摇晃脚跟。

哈利停下手边的工作:“还有什么事吗,史卡勒?”

“呃,有。我在想队里有很多人都成家了,很期待跟家人一起过圣诞节,而我是单身……”

“嗯?”

“呃,我自愿参加。”

“自愿?”

“我是说我想继续调查这件案子,当然也要你愿意用我才行。”麦努斯急忙补上一句。

哈利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麦努斯说。

“跟这个无关,”哈利说,“我已经选好了让谁留下,我考虑的是能力,而不是我喜不喜欢。”

麦努斯耸了耸肩,喉结上下跳动。“很公平,祝你圣诞快乐。”他朝门口走去。

“这就是为什么……”哈利把笔记放进公文包,“我要你开始清查罗伯特·卡尔森的银行账户,查看过去六个月的进出状况,记下任何不正常的账户交易。”

麦努斯停下脚步,满脸惊诧地回过头来。

“另外也要清查阿尔贝特和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的账户,听清楚了吗,史卡勒?”

麦努斯·史卡勒热情地点头。

“再去调出挪威电信的通话记录,看过去半年内罗伯特和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人是否通过电话。对了,既然史丹奇拿了哈福森的手机,顺便查查看那个手机的记录。去跟律师要银行账户的搜索许可。”

“不需要,”麦努斯说,“根据最新规定,我们握有永久的搜索许可。”

“嗯,”哈利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团队中有人会阅读规定果然很不错。”

哈利迈开大步走出会议室。

罗伯特·卡尔森不是军官,但他在值勤时殉职,因此救世军仍决定将他安葬在他们为军官保留的维斯特墓园。丧礼结束后,部队将在麦佑斯登区举行悼念仪式。

哈利走进礼拜堂,看见约恩和西娅独自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约恩转过头来。哈利注意到罗伯特和约恩的父母并未出席,他和约恩目光交接,约恩微微点头,露出感谢的神情。

不出所料,礼拜堂里座无虚席,出席的人大多身穿救世军制服。哈利看见里卡尔·尼尔森和戴维·埃克霍夫,他们旁边坐着甘纳·哈根。现场也来了一些媒体“秃鹰”,这时罗杰·钱登坐到哈利身旁,问他是否知道总理为何未如先前宣布的那样前来参加丧礼。

“去问总理办公室。”哈利答道,他知道今天早上总理办公室接到警方高层的秘密电话,电话中说了罗伯特·卡尔森在命案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总理办公室随后想起总理另外还有更重要的行程要优先处理。

救世军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也接到警署的电话,这通电话在救世军总部造成不小的恐慌,尤其是在今天清晨丧礼主办人之一、总司令的女儿玛蒂娜打电话来请病假的情况下。

然而总司令用坚定的口吻说,在证据确凿之前,必须先将罗伯特·卡尔森视为清白的。此外他还说现在要改变计划已经太迟,整个丧礼必须照常举行。总理则跟埃克霍夫保证,说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参加圣诞音乐会。

“还有其他消息吗?”罗杰低声问道,“命案有什么新进展?”

“据我所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哈利说,“媒体必须通过甘纳·哈根或发言人取得消息。”

“他们什么都没说。”

“看来他们很尽责。”

“别这样,霍勒,我知道这背后暗潮汹涌。那个在歌德堡街被刺伤的警探跟你们昨晚射杀的杀手有什么关系?”

哈利摇了摇头,既可解读为“没有”,也可解读为“不予置评”。

管风琴的声音暂时停止,众人不再交头接耳,一个刚出道的女歌手站上台,用诱人的气息和带着点呻吟的嗓音高唱耳熟能详的圣歌,以玛丽亚·凯莉听了都会嫉妒的云霄飞车式花哨转音结束最后一个音节。哈利听了突然非常想来一杯。幸好女歌手闭嘴,并哀戚地朝她幻想中的闪光灯海鞠躬。她的经纪人露出愉快的微笑,显然他并未收到警署的秘密电话。

埃克霍夫上台对众人讲述勇气与牺牲。

哈利无法专心聆听,他看着棺木,想起哈福森和史丹奇的母亲,闭上眼睛时又想到玛蒂娜。

六名救世军军官抬着棺木走出礼拜堂,约恩与里卡尔首先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