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访深吸了口气,耳听着水泽奔腾的声音愈近,忽然挽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来了?

“远方的英雄啊,你踏空而来。

身负云霞,脚踩波澜。

行云布雨,亘古战场

峥嵘岁月,披金戴甲。

尔耳长天,化身千万。

谁与天下,应龙姬苍。”

悠扬的歌声在碧海蓝天之上飞扬,而当最后的尾音收在唇边之时,相访已然含着笑意,凌空飞起,落在了一个男子面前。

着一身惯常穿的玄色长衫,长发披散,细致的龙纹在衣裳上流淌而过,原本矫健的身姿被收的曲线迷人。五官清俊逼人,唯那一张不太爱笑的脸,在听见这婉转动人的歌声后,有了微微变化。

细雨濛濛欲湿衣,鼻息之间皆是湿润的感觉。

相访执起他的长发,轻声嗔道:“你今日来的有些晚。”

姬苍点头应了声,“天上诸事繁忙,若不是今日…”

相访眸色微凉,紧紧接道:“若不是今日是我寿辰,你怕连这点时间也抽不出来对吗?”

姬苍无言。

应龙姬苍,黄帝轩辕麾下一员猛将。

其为水神,与相访正是相克相生之命数。天命为灾,其所到之处皆为旱地,这是女魃相访的痛楚,所以只能将自己困锁在方寸大的空间中,度日如年。

这些年若非有洛栖的相伴,相访甚至觉着自己的人生恰如行尸走肉。

而这些年,若非有这一天的相盼,相访亦是对未来毫无挂念。也只有在见到应龙姬苍的时候,她才会觉着自己是鲜活的生命。

那些雨滴揉着芬芳,渗入了心底,以至于看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相访心情忽然又好了。

她戳着姬苍的胸,柔声说:“义父让你带来的礼物呢?”

虽贵为黄帝义女,却从未有机会上天。每年寿辰,便是姬苍奉命下界为相访送礼物。

今年的礼物是一盏水雾长明灯。金黄琥珀蟠龙吐莲花的灯盏形状,莲花之上时刻弥散着水雾阵阵,姬苍说:“去年你说想要个带水的挂在屋里,帝君便着人准备了这个。”

相访面泛红晕,斜眼睨了他一下,轻声说:“怕这是你自己准备的吧?”

“当真不是。”姬苍解释了句,却又觉着相访太过聪明,往常也没有能瞒过她的,索性又不说话了,直到那软软的身子靠了过来,他僵硬的接过,只觉芳香满怀,酥软入手。

“今日不要急着走好不好?”相访不以为然的继续拥着他的腰。

姬苍沉默半晌,总算是吱了一声。他若是不应了,恐怕相访会勒的愈重,小腰要紧。

“你那个好友何时来?”姬苍忽然问了句。

洛栖?相访好奇的蹙眉,“为何每年只要她来,你就定要走呢?”

姬苍又是一阵沉默。

相访只好软绵绵的倚了过去,抿唇笑了笑,“依我看,她今日不会来了。”

姬苍松了口气。二人此时来到赤水河边,虽然有封印在身,如相访这么谨慎的人,却也不会走这么远。如今姬苍相陪,她才像一般女孩那样,笑的照常的妩媚动人,却也惬意自然。

相访摇首轻言慢语的说:“她这几日寻了个真心人,怕是没空来理会我了。”

“真心人?”

“就是天界那位月华上神,命寡人美性子听说也极其真诚,把我的小洛栖哄的云里雾罩的。”相访捧着心口,自己这小姐妹就这般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好生心疼,“你瞧着这些日子也不在,便是又去了天桓山了。”

姬苍沉吟片刻,只问了一句:“你当真如此在乎她?”

见他这般认真,相访也不觉收了笑,“那是自然,你每年只有一日可以来看我,我的世界都是她说与我听的。”

大荒千奇百怪。世间无数好处。她所能看见的,都不厌其烦的,与自己一遍遍的说。说到后来,自己习惯性的话唠、自言自语,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相访而变的。

姬苍半晌终于扔出了一句话,“那你就与她说,帝君恐怕要对月华出手,蚩尤叛乱在即,月华怕是要做先头军去送死了。”

而洛栖此时,却真不是如同相访所说,与真心人在一起。

她正站在凤凰大寨前,看红色灯笼从凤族儿女手中,一盏盏升起,自动悬在空中煞是好看。穗喜与杜泽不同,自来与她感情也算交好,所以一时间虽然惦记着相访那边的孤寂,却只能暂且先留在寨中不能外出。

往来友好的神仙们,皆是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来了。有掌管亡灵升天的灵官;霜雪之神青女;太真夫人、云华夫人携手而来;还有西王母派来的使者…觥筹交错,软侬细语的女子、豪爽登门的男人,将整个凤凰大寨充斥的满满当当。

洛栖托腮坐在大檐角伸展的堂下,看人来人往,心中亦与相访一般得色,“阿爹阿娘真是太累,八个兄弟姐妹但凡个寿辰的,都要如此铺张。好在六姐姐杜泽早早嫁出,省了个麻烦。”

好吧,她承认,她也有些失落。总归在这时候,她是想一个人静静的。

耳边忽然飘来个女子兴奋的声音,“瞧,月华上神来了!”

心惊肉跳之余,她忙慌抬眼。只见朗朗长空,两袖清风踏月而来,云卷天舒处,那身青衫风流色,已无他人入眼。月华上神,此刻当能悟得几分真谛,清辉明光,倜傥无双,天风吹袖处,无端的有清新芳香入鼻,不是凤凰花的浓艳,也非紫檀花的淡雅,而是一种渗透人心的清爽,让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竟然连云华夫人也低声说道:“往常月华上神自来喜好清净,如今这些日子,与凤族居然如此交好?这好相貌,好法力,当个掌灯之神,可惜了。”

“谁知晓他是不是不太招帝君喜爱,这些年被挤兑也就算了,听说帝君是连他的面也不愿意见的,当真是红颜薄命。”

洛栖越听越不是滋味,豁然起身,迎向已然落地朝着这方走来的重渊。

二人甫一见,她只低声说:“我二姐姐的寿辰,你也来凑什么热闹?”

这话听着怎么还是那般奇怪。

眼见着他挑眉,怕是那句“你这是醋了?”的话要再度脱口而出,洛栖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可别胡说,我、我就只这么一问。”

这时洛栖的阿娘桑悌笑逐颜开的走来,口中说着:“想不到您来了,穗喜这也是非常开心。来,与我入席。”

洛栖胸闷,异常胸闷。

眼瞧着重渊摸了摸自己的头后,便随了娘亲去。这边厢只留着自己跟个傻子一样杵着,心中在念着方才那句话:穗喜也是非常开心。

穗喜也是非常开心…穗喜也是非常开心…

明明心头好是长琴师傅,如今却生怕重渊再被穗喜抢去,这是个什么心情。暗自摇头,捶胸顿足,她决定不为难自己,默默的背上长琴,朝着寨子外头走去。

她忽然想起六姐姐杜泽与龙族储君风流那档子事,憋闷上心。年少轻狂时分,那倒流着的心酸袭上心头,从初见至今,不过是和重渊相识没有多少日子,却仿若结识日久之感,一念则有诸多心思,不愿…放弃。

停在路中央,心头火起,又转过头朝着大寨跑去。

背后的长琴似乎灼烫着自己的背,但是脚却收不住,跑的飞快,一头便撞在早已站在寨外的重渊怀里。

“要去哪里?”

她撇了撇嘴,说:“去看看相访…她今日也寿辰。”

“那又回来做什么?”

“我…”一口气深吸入腹,却没勇气将那句话说出。

重渊低头握住她的手,笑说,“走吧。”

洛栖跟在后头,扭扭捏捏,磨磨蹭蹭,想说非说。

重渊轻笑一声,干脆道明,“你那日走的时候说二姐要寿辰了,我怎么也要寻个机缘来见你。”

“真的?”洛栖双眸陡亮,心情也瞬间转晴。

夕阳晚照,凤凰花摇。洛栖笑眯眯的跟上,重渊摇了摇头,却不再回答她,径直朝着赤水河边走去。

赤水河边,有一对小儿女,正在细心的交谈着,可能大多是相访在说,姬苍在听,但听者有意,说者有情,与迢迢赤水之连绵,相映成辉。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兴致高昂的呼喊:“相访,我来啦!”

姬苍赫然如临大敌,猛地站起,与相访一同回头看向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洛栖与重渊。洛栖好奇的看着眼前与相访挨着的男人,又颇有意味的移回到相访身上。

好一个相访啊,居然藏的如此深,这些年来她可从未有听她吐露半分啊。她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却在触及到姬苍森然眼色后微微一僵。

这人感觉…和自己有仇一样。因着那眼神的确是太可怕,她揪紧了重渊的袖子,直到他轻笑了声,说道:“未料今日会在此遇见水神应龙。”

“嗯,我今日留的时间够久了,先行告辞。”姬苍对上重渊的眼睛,扫过洛栖时候又是露出了非常厌恶的眼神。她方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睁睁瞧着他冷冷的拨开相访的手,云起风绕,瞬间拔空而起,消失在众人眼下。

洛栖吞吞吐吐的说:“那个…人,是不是很讨厌我…”

相访很想回答是啊,每年寿辰都避着走,今年显然很不巧。然则连相访也不懂这是为什么,虽然她很想问,但究竟感情还没到那份上。

“不过是比较怵见女孩而已,栖栖你想太多了。”相访上前,牵住洛栖的手,甚是开心,“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就顾着陪自己的…”

偷偷的瞄了眼重渊,她笑的暧昧,洛栖顿时红了脸蛋。

“往年都要来,为何今日不来。”洛栖揉着相访的胳膊,细嫩软滑的,相当舒适。

不过今日也是相访第一次见到洛栖口中那名唤重渊的男人,他一身风轻云淡的怡然,站在不远处看着彼此姐妹两叙旧,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他遇水则化蛇的笑话,轻轻捂了捂嘴,口中说道:“你瞧方才姬苍给我带来的礼物,美嘛?”

那盏水雾长明灯搁在了洛栖手上,她满是惊喜的看着,忽然大眼圆睁,“糟糕我走的太急了,居然忘记了你的礼物。”

重渊凭空化出一朵淡蓝色而舒展枝叶的花,递到了相访面前。

“这尊丹玉花,与你手中的水雾长明灯最合当放在一起。”

洛栖好奇的问,“美则美矣,有何讲究?”

“水雾长明灯上天水养花,丹玉花凝神静气,美颜养心,你说好是不好?”重渊近了一步,解释着。

然则相访眸中却滑过一丝狡猾,水雾长明灯被她轻轻一碰,内中天水顿时倾倒在重渊身上,戏剧化的一幕便再度上演——

眼瞧着面前原本清俊可人的大神仙,忽然就缩水消失,等到洛栖一声轻呼时候,才看他已经以一条小黑蛇的可爱造型缠绕在洛栖脚踝,眼神之中甚是无奈。

相访尴尬一笑,“哈哈,当真是不小心。”

洛栖赶忙将相访一推,让她朝着自己背过身去,黑蛇身上的水因着有女魃相访的功劳,几乎是瞬间干涸,重渊淡定的迅速着了衣,起身苦笑:“你这朋友当真调皮。”

相访哈哈一笑,边瞧着远处风景边听着重渊窸窣着衣的声音,得意洋洋的说:“栖栖你居然还怕我偷看…”

洛栖刚要说些什么,却听相访说:“咦等等…前面有个女的在偷看…”

第十六回 铜扣锁,掌灯神

重渊微微挑眉,洛栖则是惊悚的朝着相访所指方向看去。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哪里如此久,居然都没发现?

一身红衣,艳丽异常。若一朵盛开的蔷薇,夺目耀眼,她缓缓从群树之后走出。

这不是那个与相访同为黄帝义女的云霁么?她来做什么?

她的表情阴晴不定,见几人已经发现了她的行踪,倒也坦荡,从高处直接飘了下来。

同样是外养的公主,然则瞧着相访如今的境遇,又因着莫名的泛酸,洛栖倒是毫不客气的当先便说了,“云影公主,你为何在这里?”

云影颇为诧异的看了眼洛栖,她只记得自己与她未见过几面,却为何一副老母鸡护着犊子的表情瞧着自己。复杂的将眼神移到重渊面上,见他依旧是那副不解风情的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说道:“自己的妹子今日寿辰,身为姐姐的如何能忘。”

相访思忖着自己与云影素来交往不深,除却往年几场部族战争见过面,左思右想也不觉着自己的寿辰有她值得来访的理由,侧头看了看重渊,心下也是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