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飒飒,鼓起衣袍袖口,襟飘带舞。

上辈子结丹初期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

周印的思绪忽然飘得有点远,这对于从来冷静的他来说很少见。

想起来了。

金边龙涎千年一开,当时正好自己的修为到了瓶颈,亟需外力来打开局面,正好金边龙涎可以满足要求,殊不知天下修士也都虎视眈眈,结果彼此争抢忙活,最后却到了他的手,因为他是魔修,人人不耻,所以为天下宗门所追杀,自己正是站在危淮峰上,面对前来围攻自己的十大高手,只身迎敌,最后坠入山崖,身受重伤,大难不死,几乎修为尽废,又重头开始。

风水轮流转,那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几千年后,曾经无门无派的自己竟然代表了一个宗门,在与另一个宗门的人斗法。

命运何其滑稽。

腕上的手镯又是一热。

他低头看去,黑色的手镯上隐隐浮现出一些金色的暗纹,并不明显。

自从他刚才向秦无忌提出那个脱衣服的建议之后,这手镯就时不时开始发烫。

以往是周辰那边来信时,这手镯才会以发热来指引方向。

但昨日才刚刚联系过,现在也根本没有看见白鹤的踪迹。

莫名其妙。

秦无忌见他淡漠的脸上明显心不在焉,似乎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怒火不由又多了三分,冷笑一声:“如此场合,周道友竟还能神游物外,实在令人钦佩!”

说话之间也不待周印反应过来,纵身往前,足尖一点,整个人顺势飞起,袍袖一振,漫天金雨朝周印洒下。

右掌一翻,一条白色鞭子现于手中,在金雨中精准地找到一条空隙,劈头扬起,抽下!

鞭子还未螺旋爱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影陡然一分为三,一个还在原来的另外两个则出现在金丝锥无法波及的死角,同样手执映雪鞭。

鞭风所到之处,只见空气仿佛寸寸被撕裂,竟生生凝结成冰,冰刃随着鞭势一齐掠了下来,目标都是被包围在中间的周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秦无忌骤起发难,众人甚至来不及发生一声惊呼,就眼睁睁地看着周印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不过是弹指的功夫,金丝锥破坏了周印的护身结界,而秦无忌的鞭子也已堪堪到了头顶!

所有人都以为周印死定了。

就算之前定下点到即止的规矩,但是双方约战,结果技不如人,周印死在对方手里,就算是上玄宗也没法追究责任。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周印根本来不及拿出任何法宝来抵挡。

事实上他也没这么做。

他只干了一件事。

脚后跟轻轻挪动了一下,他脚下的石台在蓦地波动了一下,竟悉数化作水状,而周印就在这一团“水”的包裹下直直往下沉,直到身体被“淹没”,而在他消失之后,石台瞬间又恢复原状,金丝锥与鞭影通通落了空,打在地面上。

平坦的白玉石板被凌厉的鞭风生生抽开一条裂缝,映雪鞭本身的特性让这条裂缝全部凝结成冰,连带着周围几块白玉石板也都染上冰霜,可见这一鞭威力之大。

几乎是在同时,周印的身影自秦无忌身后的虚空出现,手中苍河剑的剑光如同一道黑刃掠了过来,左手几道符箓打出去,落在刚才被鞭子抽过的白玉石板,石板顿时化作几道水柱,平地而起,水柱交汇为圆柱形水墙,将秦无忌包裹在其中,水墙之中剑光陡至,直指秦无忌!

没想到情势竟在眨眼之间逆转,观战的人目不转睛,心中竟生出“这才是斗法”的感叹来,修为高的诸如元婴修士一辈,也得为周印的精彩表现而喝彩。

这不仅仅是修为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脑子的反应程度,许多人看到自己面前的攻击,下意识会往后躲避,当前后左右的退路都被挡住时,很容易就会生出无路可逃的错觉,从而影响了那一瞬间的判断力,那片刻的思路阻滞,足以影响到整个战局,就算事后想起对策,也已经晚了。

但看周印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就知道他也许早在上场的那一刻就料到秦无忌会从四面分出幻影来攻击他,让他一时半会分不清虚实,所以明显早有准备,其料敌之准,后发制人的能力,实在令人震惊。

只是结丹初期便有如此表现,以后呢?

清莹先前不免也为周印捏了一把汗,此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看了云纵一眼,只见他神色淡定,并不如何紧张,便笑道:“你早知他能脱险?”

云纵道:“他从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然上场,定是能胜的。”

清莹见他说得笃定,便也稍稍安心下来。

那头周章却看得紧张万分,恨不得上去以身相代。

他知道周印有能力,也知道这个弟弟的脑袋比他好使一百倍,可关心则乱,在他内心深处,就算金庭门的上至师尊,下至师兄弟妹们对他多么看重友爱也好,这辈子始终也就这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而已。

周章当时并不知道周印也入了修真门派,还当他仍旧在周家村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指不定早就娶妻生子,没想到偶然回去一趟,发现父母死了,弟弟也没了下落,村子被夷为平地,那种感觉终生难忘,所以后来与周印重逢,他就暗自发誓,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他周全。

如今这场斗法战况激烈,远超之前所有,秦无忌卯足了劲要让周印好看,一个金丹中期修士的实力当然不是说着玩儿的,周章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实在难受。

一旁金庭门的师弟师妹们也在议论这场战事。

简为道:“我看周大哥有点悬了,再怎么说他也只是金丹初期,怎好贸然应下约战,输了事小,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可就事大了。”

玲珑道:“你可别小看周大哥,我看他不比那秦无忌逊色,那姓秦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一看就烦,天衍宗怎么了,上面不还有个上玄宗吗,成天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脸色给谁看呢!周大哥定能赢的!”

难为周章抽空还能插嘴两句,夸耀自己的弟弟:“那是,我家宝儿比那小白脸厉害多了!”

且不说台下诸人如何反应,场上战况一直都是步步惊心,秦无忌被周印那一反击,灭了三分倨傲,再不敢轻视,而他一旦小心应付起来,周印也不可能轻松获胜。

冰由水凝,水由冰融,两人的法术不存在什么五行相克,周旋起来就倍添难度,对秦无忌来说同样如此。金丝锥只是偷袭之用,可一不可再,秦无忌也没蠢到以为靠金丝锥就能获胜的地步。

他的身体继续分出无数幻影,虚虚实实在空中转换,在鞭影纵横之下,艳阳天仿佛也带了几分寒气,鞭子所到之处,地面全部凝结成冰,寒意直逼面门,冰刃堪堪掠过脸颊,白皙肤色上多了一道刺眼的红色。

周印理也不理,苍河剑脱手而出,迎着鞭影飞掠上去,将映雪鞭团团缠住,他自己则踩着灵隐剑往上飞掠,灵隐剑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人在剑在,灵活自如。

左手一翻,洗天笔赫然出现在掌中,他执笔一挥,朝他飞掠过来的冰刃悉数融化成水,如太阳雨般悉数落下,右手又飞快掷出数道烽火燎原符。

符箓自动落在石台四方,霎时间火海轰天而起。

秦无忌冷哼一声,映雪鞭将苍河剑重重一抽,暂时阻住剑势,身体一跃而起,避开被烧成焦炭的下场,此时恰好那些冰刃化成的水滴已经落下来,原本寻常的水滴却忽然摇身一变,化为无数水刃插下。

中计了!

秦无忌大惊后退,可他刚从火海跃起,又要分神对付苍河剑,此刻能够用的灵力不说枯竭,也所剩无几,刚才周印用火海来分开他的注意力,就是为了消耗他的灵气,此时灵力不足,后退之势也稍稍阻滞,那些水刃随即从他身上穿过,黄衣瞬间血色点点。

周印没有就此罢手,苍河剑忽然分出万道剑光,化一为千,列作剑阵,将秦无忌团团围住,正是镜海派的独门绝招,当年由剑仙玄英所创的千剑幻阵。

可见在小门派待了几年,也不是全无用处。

一个金丹中期修士竟被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逼迫至此,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衍宗的人自然坐不住了,长老萧成君蓦地起身,手一扬,一道紫色光芒从袖中窜了出去,竟从那“千剑”中找到苍河剑的真身,与之缠斗起来。

周印刚与秦无忌斗过一场,自然没有再与一个元婴修士来一场的兴趣,见状索性收手,将苍河剑召回,又以洗天笔筑起一道水墙隔在面前,任由那道紫光朝水墙飞来,居高临下,看着天衍宗众人,语气淡淡之中又带了一丝嘲弄。

“这就是宗门大会啊。”

其时衣袂飘扬,面容俊美已极,背映耀目日光,竟如天人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底下众人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原本说的是两人斗法,结果天衍宗输不起,竟然插手相助,一个元婴修士和一个金丹中期修士联手对付一个金丹初期修士,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丢的是天衍宗的脸,人家只会说周印硬气得很!

上官函脸色微沉,二话不说放出自己的遮霞流金网,将那道看看飞到周印面前的紫光兜住带了回来,而后看也不看受伤的秦无忌,只对着周印微微一笑:“门下无状,还望道友见谅,此番是道友赢了,自可进入下一轮。”

周印看了看他,视线却移至秦无忌脸上,也跟着微微一笑。

若说上官函那一笑是展现友好,气度轩昂,那么周印这一笑便如明月生辉,秋水潋滟,着实令人惊艳,不说众人看愣了眼,还有人暗暗嘀咕,怎么好像比那碧波仙子还好看?

只不过他一笑之后,说出来的话却让秦无忌彻底黑了脸。

“下一轮什么的,我不稀罕,只盼秦道友能遵守我们之前的约定才好。”

脱光衣服在场上走一圈是什么后果?

秦无忌只知道他从今往后就丢脸丢得天下皆知了,人家是因实力而扬名,他却是因为裸奔而扬名!

他恨得差点没咬碎后槽牙:“你、休、想!”

萧成君怒喝道:“姓周的小子,你别欺人太甚,以为我们天衍宗无人不成!”

上官函眸光一闪,朗笑道:“小道友提的要求可真别致,只不过这玩笑开得不大好,给本座一个薄面,换一样如何?”

从周道友变成小道友,暗指他年轻狂妄,无理取闹,后半句又是抬出宗主身份,隐隐警告。

云纵站起来,冷冷道:“天衍宗莫不是也欺我上玄宗无人?”

“正是!”

“说的是!”

身后上玄宗弟子纷纷附和。

腕上的手镯又开始发烫,周印低头看了一眼,那上面的金纹越发显眼,几乎呼之欲出。

他飘然落地,瞅着秦无忌,似笑非笑:“他要是不肯兑现约定,我也不可能上去帮他脱,只不过贵派言而无信,以势压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对上玄宗尚且如此,对其它门派又如何啊?”

果不其然,这番话一出,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其它各派,脸色自然凝重起来。说得不错啊,天衍宗对上玄宗且如此,看着人家来的人少,就敢三番四次地刁难,有朝一日真成了老大,那还有他们的活路吗?

周印三言两语撩拨得人人心思各异,用意不可谓不毒,立时将天衍宗费心织就的谋算拆了大半,差点付诸东流。

上官函面色不变,正欲说话,却见周印驭上灵隐剑转身便走了,轻飘飘扔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云纵连招呼也懒得打,直接起身离去。

清莹也跟着起身,朝上官函等人柔柔一笑:“我们也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也不等回复,便飞走了。

众弟子自然跟在她后面,刷刷走了一小片。

这头金庭门的人竟也跟着起身,跟在上玄宗后头离去。——此番而来是周章带队,自然要与周印同进退。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没有动,但明显不像之前那般热络了。

被这么一搅和,热热闹闹的斗法切磋霎时失了几分味道,即便还继续进行下去,也有人窃喜没了对手,更容易拿到那三件法宝,但对于上官函来说,这场比斗已经失了原来的初衷。

他城府深沉,面上饶是半点不露,依旧和煦如春风,令人不由得感叹一句肚量过人,至于是不是真的不介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85章

北海之墟。

三十三层殿宇延绵,高低起伏,碧水蜿蜒,水榭流香。

那屋檐上的屋脊走兽,非金非银,却是用千万年也难觅一根的玛瑙木雕琢而成,这玛瑙木放在上界,便是用来镶嵌天帝的御座,却不想到了这里,却只被用来作为屋脊走兽的材料。

屋檐横梁下盏盏碧纱琉璃宫灯,里头却没有烛火,而是若成人拳头大小的各色夜明珠,不止有如烛光般的微黄色,还有海蓝色,胭脂色,石榴色,挂在描金雕玉的圆柱旁,白日里倒也罢了,入了夜色,霎时如同琉璃世界,光彩熠熠。

更不必说这些宫殿阁楼里头,无不是奢丽堂皇,四时暖香。

这层层宫殿之外,则是硕大皇城,与皇城之外数万里的广袤土地。

北海之墟并非在大陆外的北海,这里游离于太初大陆之外,更不属于上界,当年女娲造此北海之墟,单只是为了几位上古神明有个栖息之所,却没想到后来仙妖大战,妖族被屠戮殆尽,这里却成了唯一的退路,有女娲的结界在,仙族找不到这里,也无可奈何。

如今时移世易,经过数代经营,北海之墟并不逊于外头任何一个国家的皇城,面积更有苍和的一半之多,结界之中,妖族繁衍生息,日益繁荣,几近不夜之地。

殿内八角瑞金兽香炉里燃着冷梅香,案上绿松石缠枝牡丹纹花瓶里插着一簇桃花,冷梅与桃香糅合在一起,变成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袅袅萦绕。

四周垂着祖母绿的宝石帘子,风一吹,琳琅作响,如珠落玉盘,十分动听,那碧色映得整间屋子仿佛也莹莹生光,像极了上界那道有名的星斗瀑布。

宁昌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胜景,视线移到手边的棋盘上,捏起一枚黑子,他自攻自守,倒也下了大半个时辰,只是心绪不宁,难以定下神来,不由叹了口气,又把棋子放回棋篓子里。

门边传来轻笑一声:“宁昌上仙何故发叹,可是我招呼不周?”

大殿门口的侍卫立时行礼,那人摆摆手,走了进来。

白衣胜雪,乌发金冠,广袖长裳,未语先笑,俊丽无双,抬手投足之间便流露出一股高贵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宁昌又暗暗叹了口气。

这模样气派简直比天帝还要不凡,走出去谁会知道竟会是妖族之主?

“上仙住得还惯否?”周辰浅浅噙笑。

他如今只是元婴中期的修为,在上界仙人眼里,这点修为并不算什么,是以宁昌感慨的纯粹是周辰的外貌气度,但若周印在此,必然会觉得惊讶,因为上次分别时,周辰不过才元婴初期,如今没隔多久,竟又升了一阶,妖族修炼速度之快,非其他种族能比,只不过有得有失,子息繁衍也要比其他族更困难些。

“陛下盛情款待,实在令小仙受宠若惊,铭感五内,只是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宁昌一介无足轻重的小仙,妖皇陛下将我囚禁在此处再久也无用。”宁昌淡淡道。他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留着五缕长须,一身道袍,端方整齐,如同凡间那些被供奉起来的大仙雕像一般,只不过眼下可没有那些泥像那么超凡脱俗,在他竭力平淡的外表下,有一颗隐隐焦躁的心。

“过分的谦虚就等于虚伪了,上仙在天界资历深厚,连天帝承明也要礼让三分,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侍女奉上一套清透几近透明的白瓷茶具,周辰不假人手,洗,润,落,冲,浇,拂,闻,运,倒,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正在做着一件世上最愉悦的事情,只可惜宁昌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