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崆挣扎了会儿,才从秀行指缝里嘶哑着叫道:“憋死吾了!”

外头清尊一声不吭地听着两人对话,一直到此,那毫无表情的面上才掠过一道寒霜。

两人一猫出了宅子,秀行回头相看,啧啧赞叹道:“师父,你真正了得,竟能变化出如此宅邸来,又如此逼真,惟妙惟肖地,不如就当此地为师父的‘行宫’之处,以后若是有空闲,再来此处游玩倒也是好。”

灵崆“嗤”地一笑,清尊道:“这些东西,又有何稀罕,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秀行瞪着他道:“哪里就是障眼法了,我亲手摸过那被褥,明明是真。”

清尊斜睨着她:“你小小丫头,又怎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拂袖子,眼前恁般威武的宅邸顿时慢慢地消失不见。

秀行目瞪口呆,又颇为心疼,道:“好端端地,竟又不见了。”

清尊道:“本从无中有,自向无中去,这也值得你叹。”飒然地一挥袖子,往前而行。

秀行便只好跟上,灵崆不离她左右,走了片刻,三人行过一片桃林,秀行见桃花开的极好,便进去游玩,灵崆自然紧紧跟上,清尊反落在了后头。

秀行在前头赏花,灵崆便跟在她身畔,秀行出声赞叹:“此地的花开的真好,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果真是这个道理的。”

灵崆道:“你如此说,那老桃树就无地自容了。”

秀行道:“这是为何?”

灵崆道:“岂不闻,花里头素有个花魁的说法,那老桃树修行千年,如今又贵为神仙,他在桃花之中,也算是个花魁了,你却又大赞此处花好,那老桃树还拼力地开些桃花冲你献媚凑趣地,听了这个,岂不是脸皮也要羞红了。”

秀行想到桃木仙顶着“花魁”的称号,不由地哈哈大笑:“灵崆,才不是你说的这样,不管是大桃小桃,大花小花,都是一般的拼了力开了花,都有其开得好跟凋谢之期,在我眼里,便都是一般无二的美。”

灵崆便抬爪子挠脸颊:“丫头,最近你说话倒是颇有几分道理,那好,我便问你,——依你看来,你同水含烟,也都是一般无二的貌美么?”

秀行笑道:“灵崆,你作弄我么,国师大人绝色无双,我怎能同她相比。”

灵崆说道:“你现在还嘴里说都是一般无二的美,说到人,便不同了?”

秀行捏着一根桃树枝,道:“你又要教训我色相本就是空的道理么,你同我实话说,先前国师大人在山上,你可也曾如此追着她跑?”

灵崆嗤之以鼻道:“吾见了她,调头便走。——丫头,吾最喜欢亲近你啦。”顿时又扑上来讨好。

秀行笑道:“我知道,上回你说我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灵崆伸出爪子在嘴角一挡,贼笑道:“是啊,相处久了才知,你这丫头虽则呆呆地,却也甚是有趣。”

秀行沉思道:“为何我觉得这并非好话?”

灵崆道:“哼,比如昨日,你明明吃了亏,又不肯说,是爱面子还是怕给他知道?”

秀行吓了一跳,一把捉住灵崆:“不许说!”脸颊微红,偷偷看了一眼清尊,又道,“你怎么知道的?只别跟师父说。”

灵崆挣扎扭动,噗通落地,拔腿而逃,秀行便追在后面,灵崆边逃边叫道:“纵然吾不说……”秀行大叫一声,往前一扑,灵崆被捉住后腿,毛骨悚然,秀行道:“你还叫!”灵崆瞪圆猫眼道:“不、不说了便是……不要再扯了,肚子受不住!”他这两日狂吃,身形便越发胖了,行动有些不便,肚子更是圆滚滚地,被拉扯压着,整个猫脸亦变形。

秀行手一松,灵崆瞅空便爬出来,顿时又跑,边跑边叫:“要吾不说也行,下回你出来,不许撇了吾……”

两人便在桃林之中,你追我逐,打闹不休,不时震得桃花自枝头飘落,绯红色花瓣,纷纷如雨落。

清尊负手站在一株桃树之下,静看秀行同灵崆嬉闹。

他两个说话声时高时低,却越不过他的耳去。

清尊的目光望着那道娇小影子,秀行下山之时,本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朴素道袍,她也不似个爱装扮的女娃儿,头发也只简单地挽做个发髻。

清尊依稀记得,有一次他带水含烟下山,她足足是打扮了一个时辰才露面,一身胜雪的白衣,连靴子都是织云锦的缎子,纤尘不染。

头挽着玲珑双螺髻,每一边的发髻上都缀着一朵金花,流苏烁烁,其美自是不可言说。

灵崆同秀行的“皮相论”,他也听了个大概。

此刻,望着秀行追着灵崆跑,他的金眸所见,只是秀行有些破损的蓝袍,难得她丝毫也不在意,他的这徒儿,宛若璞玉。

他心中想到秀行手肘上的伤,灵崆的话亦在耳畔回响“山精的土气,豺狼的腥气,狐狸精……”,他负手而立,不言不动,但在心念一转瞬间,满树桃花顿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沾了满肩。

秀行正捉了灵崆,在拼命地挠他痒痒,又说些讨好威胁之类的话,忽地灵崆四肢僵硬,道:“好大的杀气。”

秀行一呆:“什么杀气?”灵崆转头,便看向身畔不远。

秀行便也看去,却见桃花雨落,清尊却正缓缓转身,银发沾着几片桃花瓣,在风中微微一荡,他长袖一拂,迈步往前而行。

秀行一呆,便将灵崆放开:“师父,师父等等我!”跑着追了上去。

灵崆被她按在地上,沾了一身的桃花瓣同泥土草枝,毛儿也都乱了,浑然一个被蹂躏过的模样,见状便愤怒叫道:“薄情的丫头,又扔下吾了!”却来不及抗议,急急忙忙地也追了上去。

桃林里,更似一副饱润了色的水墨画卷徐徐展开,清尊在前,飘然而行,秀行在后,迈步急追,灵崆最后,也追的四条猫腿都腾了空,秀行的叫声,灵崆的叫声,前头的清尊淡淡然地而行,金眸影动,微微地一垂,嘴角却轻扬而起。

倘若时光停驻此刻,转瞬弹指,便是一生岁月……

倒也悠闲自在,喜乐逍遥。

37、知端倪,颠倒衣裳

回转九渺,秀行借故便离开,自去打了水,在房中沐浴,洗完之后,自行检看了一番,便换了件衣裳,重束了道袍。

秀行舒展了一下手臂,自觉情形还算是好,便想去看看清尊如何,开门时候,又喃喃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等师叔回来,跟他要点儿药就是了。”

谁知一开门,便看到清尊冷冷地站在跟前,秀行猝不及防,猛地倒退跳了一步,才惊道:“师父,你怎在此?”

清尊扫着她,道:“怎么这般长时间?”

秀行眼角扫过浴桶,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小声道:“徒儿刚沐浴过。”

清尊望着她,片刻才道:“……只是来同你说声,吾有事,要先下山一趟……你不必担忧,多则一日,少则半天便回来了。”

秀行道:“啊……师父要去作甚?”

清尊道:“这个你不用管。”转身之时,却又顿足道,“你便留在后山,不许四处乱走。”秀行只好乖乖答应。

且不说秀行不解,只说清尊驾云离开九渺山,在空中行了一阵,按落云头,双脚落地。

却见此地风景熟悉,竟是昨日秀行被绑来此的地方,三清山下的十里林。

清尊放眼四看,便道:“山神土地,是不是要吾动手才肯出来?”一声说罢,地面松动,空中风起,便见三个身形矮小之人,并两个魁梧汉子乍然出现,急急行礼道:“不知神君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清尊一拂袖:“不用说这些无用的,昨日在此发生何事,想必尔等都已尽知?”

山神土地面面相觑,山神道:“神君在上,请容小神禀知,近来因月华之灵大好,这三清山上群妖聚集,我们素来也是不管不问的规矩……昨日似是有胡三娘截获数人,群妖便要杀人,谁知其中有个女娃儿,甚是厉害,将群妖打得七零八落。”

清尊听他啰嗦半天,本正欲动怒,忽地听到说起秀行,便未开口。

土地见状便接口道:“正是,那女娃儿甚是厉害,小神听胡三娘说,是个有来历的主。可看起来不过是个凡人,小神等虽不敢贸然去管此间之事,但却不能眼见无辜之人遭难,本想出手拦阻的,谁知那女娃儿竟有大神通,且丝毫不惧群妖,竟给她伤了数只妖怪,着实了不得……”

这山神土地,知道清尊这尊神不好惹,忽然特意来此问起昨日之事,便知道肯定是大有干系的,因此应答的话,颇为玄妙。

清尊听到此,便道:“哼,那是我的徒儿,岂会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之人?”想到秀行所说“名师出高徒”之语,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山神土地等互使了个眼色,从这短短一句中察觉风向,顿时纷纷地大拍马屁,这个道:“原来这小小姐果真是大有来历之人!怪道昨日见她剑法凌厉正气,简直惊天地而泣鬼神!”

那个说:“平常之人见了那么多鬼怪,早便吓的束手无策,她却一点儿不怕,着实地胆气可嘉!令人惊叹!”

清尊看破他们之意,便喝道:“罢了!我今日来,并非追究你们不查不护之过,我只想要知道,昨日是谁同我徒儿对打,伤了她的?”他一问到此,金眸中杀气大盛。

山神土地暗暗叫苦,齐齐战栗,道:“神君息怒!”

清尊道:“要我息怒也罢,把昨日同她动手之人都交出来!我没有话说,若是缺上一个,我要你们这什么三清山什么十里林,化作齑粉!”

山神土地顿时跪了一地:“神君在上,还请明鉴,我等虽是管辖此处的小神,但法力有限,那些大妖,个个法力高深,我等怕难是敌手……”

清尊道:“住口,我自有分晓!”

群神停口,清尊默念了个咒,只见头顶空中金光闪动,瑞气纷纷,空中之神落地,同清尊行礼道:“值日功曹参见神君,不知神君传唤,有何吩咐?”

清尊道:“劳驾,我要找几个妖怪的晦气,还请相助。”

值日功曹甚是恭敬,惶恐道:“不敢!神君有命,敢不遵从,不知是何方的妖怪不长眼,胆敢犯神君之威?”

“这些孽畜,若是冲我来也便罢了,他们伤了我的徒儿,我难放他们甘休,”清尊冷冷一哼,道:“此处山神土地,自知道,他们怕那些妖孽,不敢动手,还是多唤些人来助拳也使得。”

“果然是些不长眼的妖孽,”值日功曹连连点头,略一算计,又道:“今日二十八宿无事,不如叫上他们,闻听是神君相邀,必定急急而来。”

清尊双眸微微眯起:“使得。”

功曹又道:“小神去去便回,神君且静候佳音。”如此小心谨慎,只换清尊一声“哼”。

山神土地见他调使神兵,如此轻易,个个低眉垂眼,不敢多话,只是答应了。

且不说清尊等候,只言值日功曹前去有请二十八宿,入了南天门,到了星宿宫,劈面见几位星官正喝酒耍子,见了功曹来到,个个起身相应,邀他吃酒,功曹道:“诸位,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接了一宗事情,是九渺山神君所托,分毫也耽搁不得。”

众星官听闻“九渺山神君”数字,各正色道:“原来是他,那果真是耽搁不得!玉帝曾言,若是神君之事,敕令都不须特批,我等若是违了,神君若不喜,落了我等的罪才是不妙。”当下一人急急□去请其他星官,剩余众人操兵器,点神将,跟随功曹,一时半刻人便齐了,众

天兵天将浩浩荡荡,出了天门,到了三清山,纷纷地又向清尊见礼,此刻清尊被山神土地招待,在一处山花烂漫的所在悠闲而坐,见众人来到,他也神色如常,闲闲两句,只道:“那些妖孽伤了我的人,我必不放过。”众神一叠声答应,又让清尊安心,便急忙随着山神土地前去擒妖。

路上,山神便偷问功曹,道:“上神,小神有一事不明。”

功曹道:“何事?”

山神说道:“擒拿几个妖孽,若是神君他自行出手,岂非是轻而易举?怕是谁也抵不住的,又何必叫我等……”

功曹道:“你也知谁也抵不住,以神君的法力,拿几个妖孽,确是杀鸡焉用牛刀,但他的出身,这等修为……若是一味杀戮引发他的杀性,到时候会发生何事,又有谁知晓?玉帝曾下令,倘若是九渺神君所求,便尽从了他,甚至连敕令都不须批。”

山神战栗:“原来如此,是小神眼界狭窄。”

旁边的二十八宿星官闻言道:“你纵是眼界狭窄,可听闻先前齐天大圣的故事?阴差阳错,让大圣将天宫搅了个底朝天,幸好最后西方如来出手,大圣也终究修成正果,但对天宫来说,是万不能再招惹另一个‘斗战胜佛’出世,尔等明白否?幸好九渺神君是个淡泊的性情,素不生事,不似大圣那般……是以,昨日那些妖魔胆敢冒犯他的徒儿,尔等就该奋不顾身护着人,如今幸好他的人无事,他才平心静气来叫我等拿妖,若是有事,闹出一场来,尔等怕是首当其冲要遭殃的,这还罢了,若是一个不好牵连天庭,后果难料。”

山神土地暗暗魂飞,顷刻间便到了地方,二十八宿道:“众人打起精神来,务必不许走了一个妖魔,神君面前不好交代。”

不说清尊驱使漫天神将,只说秀行在九渺山,也不知清尊没头没脑扔下几句究竟是何意思,只是他肯出言告知,便大概是个不让她担忧的心思,因此秀行转念一想,也是高兴,她略歇息了会儿,自吃了点粥饭,就去练剑。

须臾便是正午,秀行只觉得浑身酸痛,自觉累了,想想神君定然未回,因此她也不回房,看看旁边花树开的甚好,便钻到花荫底下,将桃木剑一抱,就睡了起来。

鼻端嗅到山花的香气,甜丝丝地沁人心脾,偶尔有蜂蝶嗡嗡而过,唱得却似催眠曲儿,秀行心里头安稳,模模糊糊想:“这山里如此多蜂蝶,也不知有无蜂蜜,改天去寻找一番,给师父弄蜂蜜水喝,又甜香,又不腻,他定是喜欢的。”

午后时分,清尊便返回了九渺,先在秀行屋子里找寻一番,不见人,又跑到她惯常练剑的所在,人还未到,放眼一看却不见影子,顿时心里头三分不悦,七分不安,还以为她又不听话,擅自跑了出去。

清尊站在远处,略静了静,方要转身再去找寻,忽地听到旁边细细碎碎声响,清尊怦然心动,转头去看,却见不远处那烂漫盛开的山花周遭,蜂蝶乱飞乱舞,更有无数大翅彩蝶,舞姿翩然,似乎不舍得离开般地,自忽闪轻灵的蝶翼里透出无限欢悦来。

清尊定睛,迈步往那边走了几步,低头却见花丛里依稀露出一只脚来,他乍一看到,顿时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