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世枢望着书案上的羊脂玉卧虎镇纸,没有吱声。

二十几年的夫妻,五太太早已摸清楚了丈夫的脾气。

她轻手轻脚地给窦世枢续了杯茶,坐到了书案旁的太师椅上。

窦世枢又沉默了一会,道:“可这妄冒为婚…”

打起官司来,这婚事就会无效。

窦家是要和纪家结亲,可也犯不着和魏家结了死仇,成为京都的笑柄。

五太太自然是明白丈夫心意的,笑道:“虽然换了人,可王氏是窦、赵两家都同意,立了文书扶正了的。明姐也是嫡女。婚姻本为两姓之好,明姐儿代寿姑嫁过去,并不是嫡庶不分,身份上配得起魏家。法事不外乎人情,不告不究,只有魏家认了这门亲事,难道衙门里的人还硬生生地把人拆散不成?再说了,既然是代嫁。明姐儿心里应该清楚吧?之前寿姑又嚷着不愿意嫁到魏家去,一个愿打,一个原挨,这又是七太太的主意,我们虽然待这两个孩子好,可毕竟是伯父伯母,隔着一层,婚姻大事,只能从旁着敲敲边鼓,却不能当家。明姐儿得偿所愿。寿姑是个聪明的,想必两个孩子都能够体量我们的难处。

“而且寿姑和见明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见明学识渊博,前程远大,纪家老太爷亲自前来求娶,对她如此的看重,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家看中窦昭,就是因为窦昭能管得住纪咏。如果窦昭心怀怨怼地嫁了过去,纪咏说不定因此和槐树胡同这边疏远起来。窦家之所以冒着背信弃义的名声和纪家结亲,就是看中了纪咏的前程,纪咏要是和槐树胡同这边有了嫌隙。纪窦两家结亲还有什么必要?

要紧的是寿姑这边满意。

窦世枢缓缓地道:“那就得想个办法让魏家认了这门亲事,不然那魏廷瑜觉得受了蒙骗,拜过天地,掀了盖头就闹腾起来虽然麻烦,可若是那魏廷瑜装傻作愣,等洞房花烛之后,三天回门的时候闹腾起来,明姐儿岂不是白白吃亏?”

五太太听着掩袖而笑,道:“可见到老爷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手到擒拿的。这件事,老爷还得求我才行!”语气轻快,带着几分调侃。

窦世枢很是意外,想起早年间房师曾贻芬被迫致仕,他前程不明,困于侍郎之位,常常像现在这样呆呆地坐在书房里,妻子就进来给他倒杯茶,语气轻快地和他商量着家中的琐或,偶尔还会借着他的话打趣他两句,他就会生出“知足常乐”念头,心中的郁气也跟着渐渐散去,心境变得平和起来。可自从房师重掌权柄之后,他整日忙忙碌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妻子说过话了。

他猝然起了促狭之心,笑着朝妻子拱手作揖,佯做出副恭敬的样子,道:“愿闻其祥!”

五太太呵呵地笑,好半天才收住了笑容,正色道:“这事既然是王氏的主意,明姐儿就算是吃亏,难道还能赖到我们身上来不成?”又道,“何况这事又不是我们一家之事,纪家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出把力才对?”

窦世枢若有所思。

五太太就道:“我们把人送过去了,能不能把人留下来,能不能让魏家承认这门亲事,那就是纪家的事了。任什么我们费心费力,纪家的人等在一旁摘桃子?他们也应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

窦世枢目光闪烁。

五太太知道丈夫已经同意了自己的主意,遂笑道:“这个事老爷就装作不知道吧,我去跟纪家的老太爷交涉好了。若是谈不拢,再请老爷出面也不迟。”

“那就这样吧!”窦世枢道,“最终得利的,终归是他们纪家。”

五太太想到了窦昭名下西窦的一半产业,重重地点了点头。

※※※※※

纪咏从翰林院回来,听说窦家五太太和曾祖父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刚刚才走,他心里一急,闯进了纪老太爷的书房。

纪老太爷正和纪福说着话,见状不由哈哈大笑,道:“你担心什么?”

纪咏不以为然地道:“五太太过来干什么?”

纪老太爷佯装无奈地摇头,笑着叹道:“别人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倒好,这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就先维护起你媳妇的娘家人来。”

纪咏才不上当,冷哼道:“五太太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见您,是不是窦昭她…”他生平第一次生出种近乡情怯之感,生怕听到五太太带来什么坏消息。

纪老太爷这次是真的叹气了,道:“夫妻之道,亦如上兵之道,你要沉往气才行。”然后把五太太来的意告诉了纪咏。

就是纪咏,也被吓了一跳,道:“那王氏不会这么愚吧?窦明又不是嫁不出去了。犯得着这样作贱自己吗?”

纪老太爷却笑道:“窦家四小姐和窦家七太太十几年来不见面,可见积怨已深,多半是一时怨恨。”并不想理会窦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而是道,“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那就是傻瓜了!”纪咏说着,想到曾祖父说起这件事的口吻。仿佛把这次求亲当成了他的另一场试炼,他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道,“这有什么难得?窦家不就是怕背这个责任吗?到时候我们出手就是了。

“窦昭出嫁,窦政昌和窦德昌肯定是要去送嫁的。到时候把魏廷瑜灌醉了,让他稀里糊涂地进洞房,第二天一大早,新房里一有声音就让陪嫁的嬷嬷们冲进去,先发制人地先追究魏廷瑜的过错——他又不是不认识新娘子,明明知道新娘子换了人。却还是和新娘子洞房,居心何在?然后把窦家的人叫过来。把这门亲事认了。”说到这里,他想到上次窦明竟然摆了他一道的事,冷哼了一声,“如果那魏廷瑜不认,不还有窦明吗?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就应该有被退亲准备才是。到时候我们只要嚷着要和魏家去见官,魏家难道还真的和窦家打官司不成?只要魏家不闹腾。这件事也就成了。”

纪老太爷道:“如果魏廷珍闹起来呢?事情闹大了,归根到底还是对窦家不利。”

纪咏笑道:“这还不好办?到时候给魏家一些赔偿就是了。”

纪老太爷欣然点头。

※※※※※

此时窦昭也正和陈曲水说着话。

“高家给窦明说了门亲事,她去相看之后。不是和父亲商量,不是去找五太太,却千方百法打探到了蔡太太的行踪,想法办和蔡太太见了一面。而蔡太太呢,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了好几天,才因为仁哥儿的生辰去了槐树胡同。”她沉思道,“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在京都,她的人甚至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窦家,对于很多事物的掌控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力度。

她问陈曲水:“七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曲水道:“七太太好像奉了七老爷之命,在准备小姐出阁之事。”

不对啊!

王映雪早就被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就算是父亲不知道槐树胡同这边正帮她出面和魏家解除婚约,也不可能让王映雪准备她出阁的事。就算是上一世,王映雪占尽了人时地利人和,但在她出阁的时候,父亲还是请六伯母来给她讲的体己话,没道理这一世父亲反行其道。

但也有可能父亲又变卦了。

前世,父亲就经常变卦。

想到这些,窦昭心头一动。

上一世,高氏发现高明珠之死与窦明有关,勃然大怒,跑到静安寺胡同来和王映雪大吵了一顿。

父亲又急又气,托了五伯母和六伯母帮着窦明找婆家。

那个时候她和魏廷瑜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魏廷瑜带了人来送聘礼,不知怎地,被窦明看见了,窦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嫁给魏廷瑜,王映雪竟然就听她的,和父亲商量让窦明嫁给魏廷瑜,父亲当时好像也有点犹豫,她跑到父亲面前哭了一场,父亲这才拒绝了王映雪雪的请求。

她也因此而一直防备着王映雪和窦明,从下聘到出嫁,她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或是得了其他什么病不能上花轿,让甘露给她煮了整整一篮子白壳鸡蛋,始终没有沾家里任何吃食…

第二百章 冷笑

窦昭不由冷笑。

没想到时至今日,王映雪还有这样的胆量!

从前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她问陈曲水:“如果七太太想让窦明代我嫁入济宁侯府,她会做些什么?”

“不会吧?”陈曲水非常的震惊,半晌都没有合拢嘴。

“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窦昭神色有些冷漠,“您就照着我说的话去查吧,应该会有所收获。”

陈曲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出于对窦昭的信任,他没再多问,抱着账本离开了槐树胡同。

窦昭呆呆地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或者是因为有了明确的方向,不过两天功夫,陈曲水那边很快就消息传过来。

父亲根本不知道槐树胡同帮她和魏家退婚的事,但因为两家的婚期拖了又拖,改了又改,她的婚妆也早就准备停当,并没有让谁筹备她出阁的事。而王映雪这些日子不仅把自己的丫鬟、婆子安排到了灶上和正院当差,而且还频频地帮着窦明置办衣服首饰,美其名曰是因为窦明快要及笄了,不能让窦明失了颜面。数量之多,做工之精美,让父亲都觉得太奢华,还因此而说了王映雪几句。王映雪不仅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所收敛,反而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指责父亲对窦明苛刻。父亲向来在钱财上待人不薄,加上这些日子常常奉诏进宫筵讲,要好好准备讲习,耐不住她吵闹,索性关门不理,高升尽管忠心耿耿,精明能干,但到底只是家里的管事,也不好拦着。王映雪水泼般的使着银子,家里进进出出的不是银楼的人,就是京都赫赫有名的绸缎铺子的大掌柜,窦明的及笄礼还有一年,京都的人已经在猜测窦家五小姐及笄礼的奢华了。

而五伯母则在仁哥儿生辰的第二天就去了玉桥胡同——她没有去拜见纪咏的伯母或是母亲,而是去拜见了纪咏的曾祖父。

从玉桥胡同出来后,她立刻去了纸马胡同,和蔡太太密谈了很久。留在蔡家用了晚膳才回打道回府。

窦昭陷入沉思。

看样子,槐树胡同已经打定了主意让窦明代自己嫁入济宁侯府了——既然可以解释自己和魏家的婚约,还可以打击一下魏家,让王映雪来背这个黑锅,这么好的机会,五伯母不可能放任不用!

代自己出嫁并不难,难在出嫁之后。

窦明不清楚后果,王映雪不可能不清楚。

上一世,她是窦家正经的七太太,父亲是强势的内阁大学士。她有这个底气去承担换亲的后果。这一世,她自顾不暇。凭什么让窦明代自己出嫁呢?

窦昭耳边突然响起那到素兰对自己说的话。

“我把侯爷送到了垂花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里看看午膳好了没有,却看见侯爷跟着个婆子折了回来。我忙躲到了树后,待他们走远了,才派了个小丫鬟跟过去,那小丫鬟说,侯爷跟着那婆子进了五小姐的院子。”

或者。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窦昭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上一世,知道王映雪想让窦明代替自己嫁给魏廷瑜时,那种孤伶无助的感觉又漫过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