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沃勒的语调很奇异,“……要借阅……我们部落世代保存下来的神启。”

翼聆远浑身一震,险些喊叫起来:“神启?他们也想要借阅神启?那他们就是……”

他嘴唇颤抖地说不下去了,沃勒却十分平静地接着说:“没错,他们不是普通的人类斥候,不是为了河络铸造的兵器而来的。他们,就是始终和我的老师站在对立面的人。”

“他们是黑暗的寻龙者。”

翼聆远十二岁那一年随老师青奚游历到毕钵罗,这是一座繁盛的港口,位于颇具神秘色彩的西陆。船从淮安出发,一路西行,正当年少的羽人已经对无休止的海水与波涛感到厌倦时,在那个黄昏时分,他见到了毕钵罗的灯火。那些璀璨的光明有如天上繁星,错落有致地点缀在遥远的夜幕下,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蕴含其中。

一跳下甲板,翼聆远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独眼夸父,一条胳膊比他的腰还粗,吓得他魂不附体。但那名夸父却只是伸出巨大的手掌,替他和老师拿起了行李,用简单的东陆语言引着两人走入城市。

“不用怕,放松点,”青奚摸摸他的脑袋,“这座城市不爱打仗,只爱赚钱。只要战火还没有燃到这里,不管谁掌控它,各族人都可以和平相处。”

“和你说过了别摸头!”翼聆远很不乐意,“我听人类说,摸头会把人摸傻的。”

毕钵罗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经过多年的不断扩建,这座城市的规模日趋庞大,除了石板铺成的街道外,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河流在城内纵横交叉,形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那些闪动的波光体现着水城的温柔与包容,也展示着城市的深不可测。

翼聆远对此显然缺乏准备。他本来只是想趁着老师冥修炼气的时候,跑出去逛逛,没想到一不小心撞上了一名河络,将他手里的一个瓷瓶撞在地上,该瓷瓶一声脆响后化为无数碎片。翼聆远硬着头皮转过目光,正看见河络充满杀气的双眼,他发一声喊,转头就跑,钻小街、窜巷陌,跳过了几条船,跃过了几座桥,甚至勉强凝出羽翼飞了一小截。

然后一回头,他就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毕钵罗如同一个大张着巨口的上古怪兽,他轻率地跑进了这个怪兽的身体里,却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了。倒是怪兽的内脏在蠕动着,分泌着致命的液体,准备将他彻底消化。

年少的羽人强作镇定,背着双手在街边东看看西看看,仿佛这样就能辨别出回到客栈的方向。但他眼里看到的只是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同令人不安的海风的气息一样,令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太阳逐渐升到了头顶,凶猛的热度让他呼吸不畅。

这时候一个主动搭讪的引路蜂向他走来,那是毕钵罗一种特有的职业。鉴于这座城市是如此的容易让人迷失,官府有限的力量经常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困扰到要发疯,于是收费替人引路的职业应运而生。干这种活的通常都是在城里混迹了多年的无所事事的各族人,他们找不到发财的机会,却又不愿意离开这个充满了海市蜃楼般的机遇的所在。当然,也少不了种种流氓地痞,借此勒索敲诈,甚至暗偷明抢。

现在打算招揽生意领着翼聆远往前走的是一个东陆华族人。这个人有着华族人特有的轻佻与啰唆,站在他面前说个不停,让翼聆远感到无比烦心。但没过多一会儿,他突然闭上嘴,向着翼聆远的身后鞠了个躬。

“胡大哥,您来啦!”他的语调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畏惧,“这生意是您的!”

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跑掉了。莫明其妙的羽人回过头,差点被吓得尿了裤子。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个老头,身材矮小,残臂跛腿,脸上布满伤疤,眼神中充满着残酷的意味,几乎所有种族用来吓唬小孩的拐骗孩子的形象都是这样。他的声音也是嘶哑刺耳,就像用很钝的锯子锯木头。

“走吧小孩,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用没有前臂的左肘在羽人背上推了一把。

翼聆远待要拒绝,看着老头脸上跳跃的伤疤和仅剩的右手中粗大的拐杖,生生把一句“不用了”咽进肚子里。他怀着听天由命的念头跟在老头身边,眼见着脚下的道路越来越荒僻,却想不出什么脱身之计。其实此时他的修习已有几分功底,对付一些小小蟊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这个古怪老头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含而栗的东西,令他不敢轻易造次。

慢慢来到了海边。阳光在海面上闪出一片碎金,令翼聆远有些睁不开眼睛。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身边多出了另外一种不同于阳光的光亮,抬眼一看,赫然已经被一圈紫色的火焰包围住了。这火焰似乎一点热度都没有,但他知道,自己只要沾上了一点,就会立即被烧成一团灰烬。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老头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他是我的老师。”翼聆远呆了一呆才回答说。他又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他很穷,没什么钱的。”

话一出口才知道糟糕,为什么要告诉他没钱?万一惹恼了对方,岂不是要被撕票?正在自怨自艾,却听到那老头哼了一声:“老师?这么多年了,他还想着和我们作对么?”

翼聆远又是一呆,这才明白过来,这老头不是要绑票,倒似是要寻仇。这一下惊恐更甚,牙关都开始格格作响。这死老头子,没事儿到处结仇做什么?他绝望地想。

正在心里自怜自伤着,耳边突然听到青奚的声音:“你这死孩子,一定又在心里偷偷摸摸骂我老人家四处结仇连累你了吧?”

这一下如聆仙乐,也顾不得计较自己是否是死孩子,身旁的老头身上却霍然散发出一阵杀气。

“你的脸还变得真好看,”老师对着那老头说,“如果不是刚才说了一句我以前和你们做过对,我恐怕还认不出你来。”

老头目光中的怨毒之意无法遏止:“这都是拜你所赐,让我在乐园里足足呆了七天。这一次,我会让你加倍奉还。”

他瞥了被困在火焰中的翼聆远一眼,接着说:“这回你别想再耍花招了,立刻自断双手,否则我就把这小崽子一把火烧成烤猪。”

“放屁!”翼聆远破口大骂,“你这没手的丑瘸子才是烤猪!”

那老头轻轻吹了口气,翼聆远的头上立即哧的一声,烧焦了一小丛头发。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即乖乖闭嘴,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反正老师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可惜还没过半分钟,他就不得不食言而肥。

“那你烧吧,”青奚叹了口气,“徒弟没了还能再收,手断了要长回来可就有难度了。”

“老师你别开玩笑了!”徒弟的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快来救我!”

“对不起了徒弟,”青奚一面转身一面说,“以后我会多多给你烧纸钱祭奠你的。”

说完他竟然真的走掉了,脚下一步也不停留。翼聆远目瞪口呆,老头的脸上却是阴晴不定,听着师徒俩嘴里胡说八道,不知道青奚唱的是哪一出。此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一只海鸟从岸边掠过,眼看着要撞上青奚的身体,却从他身上直接穿过,人和鸟均毫发无伤。

老头大吃一惊,心里意识到了点什么,正想回头,却感到背脊上一痛,随即五内如焚,口鼻中流出鲜血,身子已经倒下。

“上次对不起你,所以这次,至少不会有人再把你关上七天了,”青奚淡淡地说。

老头已死,困住翼聆远的火焰也消失了。他仔细检验了一下全身上下,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不是跟我说过影分身很难练么?”他嘀咕着。

“那是对你而言,”青奚摸摸他的头,“你还小,要是强练,搞不好会把自己的身体撕成两片。”

翼聆远推开他的手:“都说过不要摸我头了……这个人是什么人?”

青奚拉起他的手:“一会儿再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我年轻时和那个人打过交道,他只是个小角色而已。如果你以后真的想以寻龙作为理想的话,一定要小心这帮人,”青奚说,“他们自称荒神的使者,为了承担荒神的使命而来到这个世界。”

说话时两人已经坐在离开西陆的船舱里。在此之前,青奚带着自己的弟子改换了七八套装束,用尽了各种交通工具,做出打算向西深入的假象,算是暂时甩开了敌人的跟踪。尽管如此,他仍然谨慎地呆在床仓的角落里,并且不许翼聆远到甲板上去晃荡。

翼聆远似懂非懂:“荒神的使者?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也要寻龙,但是目的和我们正相反,”青奚说,“那一次他们杀死了我的老师,杀死了我几乎所有的同门,手段毒辣迅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翼聆远打了个寒战:“目的和我们相反?那岂不是……”

青奚点点头:“后来我找到了老师留给我的一点东西,才大致知道了他们的来历。这群人存在的历史比我们悠久得多,听说在大洪水时代之前就已经开始活动了。你还记得荒神是干什么的么?”

翼聆远回忆着:“荒神渴望凝聚,他希望能将宇宙的碎片重新凝聚起来,归于混沌。那样的话……如果真的重新凝聚……我们的世界也就将不复存在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脸色煞白,显然已经明白了些什么。外面,海浪无休止地摇摆颠簸着船舱。

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在场的河络大多仓促奔出,没有携带雨具,身上很快湿透了。但谁也顾不得再回去一趟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阿络卡身上。河络族人虔诚地崇拜真神,神启原本是连普通河络都无法触及的神圣之物,但是对方的砝码也同样沉重得可怕,某种程度上令人难以拒绝。尊贵的阿络卡,充满智慧的阿络卡,是会选择上前、还是坚定的判断对方所说的都是谎言?

阿络卡长时间地沉默着。此时她所要决断的,已经不只是一个部落的生死存亡这样的事情,而是关乎整个河络族的至高无上的圣物。一旦判断出错,她很有可能成为河络的千古罪人,成为亵渎真神的人,这样的罪名比死亡和毁灭本身更加可怕。

“那样东西……会是真的吗,师傅?”快脚佩罗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应该是真的,”翼聆远插嘴说,“我对这帮人略有了解,他们的手段的确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何况要用假货来糊弄一位阿络卡,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番话让佩罗略微感受到了一丝安慰,但看看铁钉沃勒,仍然是一脸沉思的表情,又禁不住心下忐忑。慢慢的,沃勒的呼吸粗重起来,佩罗确信自己在师傅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我想,那样东西是真是假,可能并不重要了。”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阿络卡终于走了上去。她用一个明白无误的手势阻止了任何人的跟随,独自一人走向了那群危险至极的外来入侵者。

中年人见到阿络卡上前,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的手轻轻一抬,头顶上忽然间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雨棚,足可挡住七八个人,雨水打在上面,便顺着两边流下,景致颇为好看。那是亘白系操纵气流的简单法术,但能让气流长时间凝止不动,形成如此之大的屏障,却也非寻常秘术师可以做到。

“这是贵族的至宝,还是要小心一点,莫要被雨水淋了。”此时他说话居然十分礼貌,似乎方才被他操纵傀儡所杀死的那么多河络都没有存在过。

阿络卡点点头:“那么,告诉我,外乡人,你们费尽周折来到这里,杀了我这么多同胞,又不惜把这件圣物送给我——假如它是真的话。你们究竟想要在神启中寻找什么?”

中年人笑了笑:“我们只是想要聆听天意。”

阿络卡重复了一遍:“聆听天意……这不是我们河络喜欢的说法。我们祈祷真神的眷顾和恩宠,但并不奢求去揣摩真神的意图。”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不是辩论或者训斥的口气,因此中年人也并没有辩驳什么。他双手捧着木盒,大方地送到了阿络卡面前。

河络们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阿络卡打开那个盒子。然而阿络卡却迟疑了许久,始终没有行动。她捧着木盒,转过身来,面朝着自己的人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真神,”她的神情奇异,“我们河络,经受着真神的考验,在神的眷顾之下才顽强地活到今天。我们也会有犯错,也会有背离真神的错误选择,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心中永远保持着纯洁的信仰,真神会原谅我们的。”

中年人皱着眉头,似乎阿络卡这番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突然之间,他怒吼一声,伸手抢回了木盒,但是已经晚了。一股青烟从盒子上升起,散播开焦臭的气息。

一起都明白了。阿络卡早已下定决心,根本不去辨别木盒中文书的真伪。她只是要毁掉它,彻底地毁掉它。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她做到了这一点。如今盒子里已经只剩下一堆灰烬了。翼聆远心里一阵心疼,却也无力挽回。他这时才明白沃勒所说的“那样东西是真是假,可能并不重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位师叔竟然准确地猜到了阿络卡的想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中年人在那一声怒吼后竟然很快压制住情绪,语声归于平静。他挥手制止了试图上前动手的自己的属下,听任阿络卡走回了河络的保护圈中。

“你拒绝了我的交易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毁掉它?”他问道,“你不怕自己成为河络族的罪人?”

阿络卡轻声回答:“如果我不毁掉它,也许你还会带着它,寻访下一个河络部落。我不能冒这种险。虽然你并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我在一些久远的文献中,见到过你们的存在。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的语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愤怒:“和你们想要的相比,整个河络族的命运或许都不算什么。”

河络们悚然。出于对阿络卡的尊崇,她说出来的话河络们总是深信不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整个河络族的命运都显得微不足道?

翼聆远知道,他忧郁地托着腮,心里想着:这下子完蛋了。看来我是没希望借阅到神启了。阿络卡也会把我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人的。

中年人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响亮,在山谷中不停回荡,仿佛是刮起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旋风。

“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笑着说,“阿络卡,我就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他变戏法一般地摊开手,那上面又有一个盒子,和方才被烧焦的那个一模一样。阿络卡面色惨白:“你刚才给我看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