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蓝血蝠,”翼聆远解释说,“血质中带有古怪的毒性,邪灵对它有特殊的敏感,会优先选择吸收它,因此可以暂时封印邪灵兵刃。但只是暂时而已,等它被完全吸干后,就没有效用了。”

林婴仔细一看,这层“枯藤”上果然有细细的茸毛,还能隐约看出头部和爪子,不由得一阵恶心,将它扔开。她定了定神,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我的手被猎心牢牢地吸住了,你是怎么把它弄下来的。”

翼聆远有点不安地回答:“我想办法弄断了你三根指骨……你放心,我的手法很特殊,已经全部接续好了,加上我调配的药,痛一阵子就没事了。”

林婴摇摇头:“我不是指的这个。这把猎心现在对我而言有如附骨之蛆,片刻不能离身。你怎么保住我的命的?”

“吃两只蓝血蝠就行了,百用百灵。”翼聆远说得很轻松,林婴却吓了一跳:“你让我吞了这种恶心玩意儿?我杀了你!”

翼聆远慌忙摆手:“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其实是这个……”他伸出手来,上面摊着一块薄薄的小石片,看起来黯淡无光。

“这是一小片星流石的碎片,”他说,“我用它全面抑制了侵入你体内的邪魂,只要以后你不去尝试着运功,就不会有害处了。”

“我要是继续运用精神力呢?”

“那邪魂就会苏醒,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也无法估料。”

“还好,反正已经憋了三年,”林婴喃喃自语,“习惯了就麻木了。”

翼聆远一乐:“你倒还真想得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婴禁不住问,“我肯定你不是和那帮羽人一样来复仇的。”

翼聆远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说:“我的确是来复仇的,但并不是冲着全城的人而来。我要找的人,就躲在秋叶城里,但是最近城防甚严,凡有羽人,格杀勿论。碰巧我遇到这些同族策划袭击秋叶,就混在他们当中进来了。”

火是羽人放的,普通百姓有气也没处撒,只能忍着。兵丁们抓住了几名无处可逃的羽人,押回去领取赏银去了。暮色降临时,秋叶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翼聆远用药物将头发暂时变成黑色,弓着腰,随林婴回到城东。身边陪着个人类总归是比较安全一点,毕竟经过此次袭击后,即便是原本同情羽人的人类也开始对他们充满仇恨,林婴这样的人,倒还真是异类。

“你就一点也不恨我们羽人?”翼聆远有点疑惑地发问。

“不关我的事,”林婴答得简洁痛快,“谁杀谁都不会给我半个铜锱。”

“你还真是直截了当,”翼聆远一呆,“可是你是人类啊。”

林婴将对方一扯,两人缩在墙根,让过了一小队巡逻的士兵。等士兵们离开后,两人才钻出来,林婴接着说:“我是人类又怎么样?我活到现在,想要杀我的全都是人类,倒是最近帮助过我对付猎心的,一个是羽人,一个是魅。”

翼聆远哑然:“要是世上所有人看事情都像你那么简单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入了东城。东城的夜晚有着别样的景观。在依旧没有消散的焦煳气息中,还混杂着臭水沟的气味、发馊的米饭的气味、腐烂的垃圾的气味以及其他种种可以想象的味道。这里很难见到灯火,因为寻常的穷人家为了省油,总是舍不得点灯的。倒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会把捡到的垃圾放在一起,点上火焚烧,以此取暖。

“你知道吗?东城的人虽然穷,但是每年从这里出生的小孩远比西边的多。”林婴兴致勃勃地说。

“为什么?连自己都养不活啊,还要养孩子?”翼聆远有些不明白了。

“因为长夜漫漫,无事可做呀,”林婴坏笑着,“又舍不得点灯,男男女女在屋里还能干些什么呢?”

翼聆远的脸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头顶,心里想着: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女流氓,也算是来到秋叶城的收获之一吗?

“我原来一直以为,秋叶的夜色是那种美到让人沉醉的,”他赶忙岔开话题,以免女流氓继续发挥,“房屋和树木上都覆盖着白色的积雪,银亮的月光从空中照下来,反射出迷人的光辉。”

林婴淡淡地说:“现在不也一样吗?喏,房屋和树木上还是覆盖着白雪,月光从空中照下来,还是一样反射出光辉。有什么区别?”

翼聆远看着周围破败狰狞的房屋,看着脚下肮脏的黑雪,看着街角几个正围在火堆旁瑟瑟发抖的流浪汉,苦笑了一声。那是一些最底层的城市贫民,和穷苦的农民相比,他们连种地都不行,又不像林婴这女飞贼有着不凡的身手,只能靠着乞讨、偷窃、诈骗为生。

他们很冷吧,翼聆远想。初春的秋叶仍然充满寒意,流浪汉们挤坐在火堆旁,不停地转着身子,以便让全身各部位都能被烤到。他们的衣衫单薄而破旧,完全不能御寒。

翼聆远探手入怀,摸出了几个铜锱,想要扔过去,却被林婴一伸手夺了过去,把钱纳入怀中。羽人愣了半晌,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是穷人,给他们不如给我呢。”她严肃地说。

这一排临时用的帐篷仍然是黑漆漆的,和那些未烧毁的房屋一样,没有灯火。翼聆远蹑手蹑脚地跟在林婴背后,听着某些帐篷里隐约传出古怪的呻吟声,想起方才林婴说的话,禁不住脸上又有点红。

然而到了分配给林婴和江烈的帐篷前时,他却感到一阵不对劲——太安静了。不是这一顶帐篷,而是周围的十余顶都很安静,别说那种呻吟声了,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林婴也发觉了其中的问题,江烈的呼吸那么粗,在这样的夜里不可能听不到的。她抢上一步,想要撩开帐篷。

“快躲开!”翼聆远突然喊了起来。林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羽人冲上前来抱住了自己,把自己推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了若干圈才停下来。她正想扬起手来狠狠给对方一耳光,却听到一声巨响,整座帐篷炸裂开来,一篷飞针擦着两人的头顶飞过,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其他帐篷,声势非凡。

翼聆远这才松手,林婴跳了起来,面色煞白地跑上去,却见帐篷里空空如也,既没有江烈,也没有她想象中的断臂残肢,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其他人都死了,”翼聆远检视了被波及的帐篷后说,“都是提前被杀死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应该是秘术。你的朋友不见了?”

林婴点点头,翼聆远叹气:“那他一定是被抓走了。你能想到是什么人干的么?”

“也许是……江烈的仇人?”她猜测着,“他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一定是在逃避着某些人,说不定就是……”

“等等!”翼聆远打断了她,“你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江烈?”

林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叫江烈。怎么了?”

翼聆远并不回答,却继续发问:“是不是一个长相很难看的魅,鼻子又大又歪,像个肉瘤,两边嘴角都裂开了?他的精神力很强,对吗?”

“你认识他?”林婴大吃一惊。

“我不认识他,”翼聆远摇摇头,“但我知道他。他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我从我师父那里听说过他。”

“他是我的师叔。”

“原来如此,你们的关系牵扯得可真够久远的,”林婴听完翼聆远的讲述后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你们这个师门听起来神秘兮兮的,究竟是做什么的?”

翼聆远犹豫了一下,林婴已经噘起嘴:“你这人真不爽快,不说算啦!”

翼聆远尴尬地一笑:“等以后有机会告诉你吧。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把我师叔救回来。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我想,抓他的人是谁我也应该猜得到了。”

“什么人?”

“就是我一直追踪的一帮家伙。他们装扮成贩运宛州丝绸的商人,昨天就入了城。我偷听过他们谈话,似乎是要去找一个姓汤的丝绸商人,那应该是他们的同伙。”

“那你今晚可能没机会混进去,”林婴说,“我白天碰巧在那儿踩盘子,见到里面拥进去很多陌生人,一个个看上去都不是一般人。”

“踩盘子?”翼聆远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犯罪分子的黑话,“你现在不是用不了功夫么?还踩什么盘子?”

西城的夜和东城相比,可就截然不同了,这里体现出的是秋叶城美丽光鲜的一面。秋叶的美丽和其他人类的繁华城市并不相同。翼聆远想起他曾到过的宛州的那些城市:纵然夜色深沉,青楼酒肆门口挂的灯笼依然亮得耀眼,一辆辆马车或来或往,运送着衣着体面的上等人们;容色艳丽的姑娘们倚窗而立,不断将如丝的媚眼抛将下来;通宵营业的赌房里喧闹声此起彼伏,财富在这里飞速地流动着。

但秋叶并不是这样的味道,它有着一种恬静淡然的美。那些矗立在皑皑白雪中的小酒馆,有着松木的清香和柔和的灯火。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从酒馆里飘出,点缀着寂静的夜。

“真想去喝一杯啊,”林婴说,“我好久没到这边来喝过酒了,秋叶城的小酒馆,是别处见不到的。”

翼聆远侧头看了她一眼,这时候的林婴眼里闪动着憧憬的目光,既不像是飞檐走壁的强盗,也不像是口无遮拦的流氓,看起来俨然有几分纯真少女的风采,这简直让他有些不适应。

“那我请你喝一杯吧,”翼聆远突然说,“那帮人今晚防范一定很严密,我们着急也没用。”

这是一家典型的秋叶酒馆,充满了淡雅的风格。壁炉里的柴火轻声燃烧着,松脂的气息让人的身上暖暖的。两人在一张桌子前坐下,这桌子就是一整个巨大的树桩,翼聆远看了脸色有点发白。

林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翼聆远解释说:“羽人的本能……看到树桩这样的东西,总有点不舒服。没关系了。”林婴依旧茫然,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秋叶城始终处于人族和羽族的反复争夺中,战争频繁的时候一个月之内都会反复易主好几次,因此这座城市留下了两个种族的不同烙印。这些树桩都磨损得很厉害,一望而知搬动十分频繁,大概是羽族占据的时候藏起来,人族占据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酒很快拿上来了。翼聆远按照在其他人类城市游历的习惯,向店伙要了一个装着热水的小罐,将酒温了再拿出来,一杯杯慢条斯理地喝着。林婴却大碗大碗地朝嘴里倒着冷酒,看来颇有几分山大王的风采。

“没必要喝那么急吧?”翼聆远忍不住说。

林婴一笑:“不过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起学艺的孩子太多,吃的喝的都得靠抢,谁手软动作慢了,谁就吃不上饭。”

“学艺?跟谁学?”翼聆远有些好奇。

“当然是跟着贼头子了,”林婴往嘴里扔了块牛肉,含混不清地说,“我们那帮孩子,要么是被捡来的,要么是被拐来偷来的,反正都得训练成小偷。那时候我们之间别说打架斗殴,就是弄死一两个都没人管,因为被弄死的肯定都是没本事的,长大了也没用,早死还能早点节省饭费呢。”

翼聆远打了个寒战,林婴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去,几碗酒下肚,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脑子似乎也活跃了些。有些一直以来懒得回忆,或者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浮出了水面,在自己眼前充满嘲弄地跳动着。

她看见了那座位于瀚州某小城郊外的破败房屋,年深日久,她已经不记得城市的名字了,印象里只有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布满沙尘的地面。瀚州原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北都城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城市,但在一段长期的和平到来时,华族人也曾在这里建立了一些小城镇,后来随着和平的破裂又落到了蛮族人手里,却无法再发挥以往的功用了。这些城镇要么被废弃,要么纯粹变成行商歇脚的地方。不过有行商的地方,自然也有东西可偷。

二十多个孩子挤在一间大屋里,每天在唯一的一口井里打水,一个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老大每一天对他们进行严苛的训练,不分男女,一律平等对待,奖惩分明。林婴至今都能记得自己扒光了衣服跪在黄昏的风沙中,一群男孩儿在旁边指指点点:“原来女人就长成这样?”

“看起来和我们也差不多嘛。”

林婴没有作声,牢牢地记住了当时说话的是谁。一年后,在例行的格斗训练中,林婴用一把和锈铁片差不多的剑割断了第一个男孩的脖子,刺穿了第二个男孩的心脏。当她即将与第三个人碰面时,那个男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好似筛糠。

“饶了我吧!”他竟然哭了出来,眼泪混合着泥土,抹得一脸都是污垢:“我再也不敢了!”

从此林婴慢慢成为了这一群小孩中人人畏惧的一个。那一年她不过十一岁。

“那你后来怎么摆脱掉贼头子的呢?”翼聆远问。林婴想了想:“我忘了那时候我几岁了,总之有一次我偷回来的东西,他很不满意,觉得不值钱。但我很喜欢,想留下,结果他一脚把它踏碎了。我没办法,只好杀了他,然后自己出来了。”

“什么东西?”

“一块玉蝴蝶,”林婴说,“那块玉材质很差,是染色出来的,但是那只蝴蝶雕得真好看,像活的一样,我一看就喜欢。我小时候是在草原上长大的,那里有很多蝴蝶,在草丛里飞来飞去,我经常追着蝴蝶跑,一跑就是一天,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可是到了那座小城之后,没有花,没有草,就很难见到蝴蝶了。”

“原来你是蛮族女孩,”翼聆远一愣,“还真没看出来呢。我以为只有华族女孩才会……”

他原本想说“长得那么清秀”,又觉得这话说出口很轻浮,于是住了口。林婴却并没有在意:“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族的。我妈一直到死都没说过,我也几乎没有这个概念。瀚州草原上也不是只有蛮族人。打了这么久的仗,大概什么族的人都该有吧。”

翼聆远苦笑一声,知道眼前这姑娘显然缺乏九州各种族的基本常识。不过这样也挺好,他又禁不住想,这样的人不会被仇恨的漩涡卷进去,也许生活中不会有那么多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