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它死亡吧!我不在乎!”江烈怒吼道。

一声低沉的轰鸣声,似乎是地底有什么东西爆裂了,随即,从高空中传来一阵万马奔腾般的震天声响,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翼聆远兴奋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些翻滚错动的白色。

那是雪崩的前兆。木错峰带着龙的恐惧与愤怒,向威胁着龙的敌人发起了进攻,当那些冰雪倾泻而下时,没有人可以逃掉。翼聆远趁江烈分神,拔出林婴的猎心,向着江烈的手臂投过去。短剑借着风势直冲过去,然而江烈的身边似乎有一层无形的保护罩,这一剑被撞歪了,没有能够切断江烈的手腕,落在了他的腿边。

翼聆远心里大叫糟糕,江烈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他双手摇摇做了一个拉的动作,一股巨大的力量将翼聆远和林婴一同吸到了他身前。

江烈扭过头,看了一眼即将覆盖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洪流,淡淡地说:“你们就陪我、陪这条该死的龙一起上路吧。”

翼聆远叹一声,正打算闭目等死,却听见林婴哼了一声:“你会溢出,我不会吗?”

他心里一阵糊涂:人怎么能溢出?但旋即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林婴从江烈的腿边拾起了猎心,一道黑气迅速扩散,侵入了她的全身,让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然后,在江烈强沛的精神重压下,她竟然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不!”翼聆远大叫一声,好像有一颗尖利的钢钉钉入了自己的心脏。

“你看,我溢出的时候也不比你的差。”林婴说,然后挥起猎心,一剑砍了下去。江烈觉得手腕上一凉,低头一看,抓着佩罗的右手已经被砍断。他几乎不敢相信林婴竟然能有这样的力量伤害到他,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猎心。

“你疯了!”他低声说,“你的生命会被猎心吞噬得干干净净,一滴也不剩。”

“死了我一个,可以活两个,这买卖划算!”林婴干脆利落地回答,然后一剑刺入了江烈的心脏。

江烈爆发出一声惨号,身体仿佛被融化了一般,五官和四肢都变得模糊不清,恍如一团氤氲的雾气。与此同时,雪崩终于到来了。

林婴左手抱起佩罗,右手抓起翼聆远,借助着猎心所发出的惊人力量,赶在被埋葬之前,以鬼魅般的速度跑远了。在一片刺眼的白色中,谁也没能看清江烈究竟是被雪块所吞没,还是已经化为了一片虚空。

木错峰再次静谧下来。雪崩过后,地面的形状被改变了,但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太阳依旧高悬,山峰依旧屹立。

翼聆远感到浑身一阵热滚滚的,实在是舒服得不行。在殇州挨冻受累那么久,他几乎从没有感觉过这样的温暖。他真想就这样睡下去,好好地睡一觉,永远也不要醒来。但是……林婴呢?

想到林婴,他浑身一激灵,恢复了神智。天空开始飘起小雪,雪花纷纷扬扬,一点一点落在三人身上。佩罗躺在不远处,依旧昏迷不醒,而林婴就靠在自己的腿边。他慌忙把林婴扶起来,只见她的眉心已经凝聚着浓重的黑气,双目中毫无神采,浑身瘫软,已经奄奄一息。猎心并不在她手上,但显然,已经吸空了她的元气。

“你……”翼聆远哽住了,想要责怪她,又想要感激她,但最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感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林婴在姚寡妇的家里碰面的情景,其实整个事情和这个姑娘没有半点关系,想要让世界重新凝聚的是暗龙会,想要用龙来制止世间战争的是自己,想要毁掉龙鳞让龙永远封印的是江烈……唯独林婴,半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一直陪伴着自己,和自己斗口打闹,有时候像个“道上混的”,有时候像个稀里糊涂的小孩。但是最后,她却要为自己付出生命。

“真没面子,就这么死了,”林婴虚弱地一笑,“我还没来得及把秋叶城洗劫一遍呢,太不符合我的声望了……”

“我替你去!”翼聆远噙着眼泪说,“我们把秋叶城的有钱人偷个精光,让他们光着屁股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真没水准,”林婴咯咯地笑了,“有身份的贼怎么可能连裤子都偷?我们只拿最值钱的……”

直到此时翼聆远才觉察出林婴对自己的重要。他宁可什么也不要,什么都抛弃,只要能换回她的生命。可是猎心的邪恶远不是凡人所能抵御的,即便佐赤复生,也一定只能束手无策。

凡人……凡人……他的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爆炸了,发出巨大的声响,把他震醒过来。他轻轻放下林婴,抓起身边的猎心,站了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林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要把龙鳞和夸父的手臂挖出来。”他说。林婴费力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脚踝:“你想干什么?还要把龙唤醒吗?”

“只有龙才能救你的命,”翼聆远慌忙扶住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我决不能让你死。”

林婴摇摇头:“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道上混的,死是很寻常的事情……可是你不要再找那条龙了,已经死了很多很多人了,如果你把它唤醒,不知道还会死多少。”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头无力地靠在翼聆远手臂上,艰难地说:“其实我……其实我害怕看到死人。我经常做噩梦,看到我妈从坟墓里坐起来,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龙……大概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我们就让它永远沉睡在黑暗中好了。”

“可我不能让你死!”翼聆远说,但口气已经软弱了很多。他心里清楚,从之前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来看,如果木错峰里真的有一条龙,那么它是狂暴的,凶狠的,不择手段的。即便有龙鳞在手,他也没有把握能完全地驱策它。更何况,很久以前林婴就和他说过,龙的力量是一剂可怕的毒药,足以腐蚀掉任何原本纯洁的心。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老师会放弃寻龙,为什么他宁可在力量悬殊的战争中送死,也不去倚助传说中超越一切的龙的力量。

然而,林婴躺在自己眼前,已经频临死亡,怎么能置之不理?比起九州的未来,在这一刻他其实只关心那个人类女子的命运。他最终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就在眼前,龙鳞和狰牙的手臂都埋在那些刺骨的冰雪之下。只要能把它们挖出来,就能挽救林婴的性命,或许还有佩罗的。

只要能把它们挖出来……手里的猎心微微颤动着。挖出来……

也许真的会有龙。龙会帮助我的。龙会做到任何事情。

龙。龙。龙。

日已西沉。太阳将血一样的颜色涂抹在这恒古不化的冰原上,夜风渐起,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木错峰的峰顶带着蔑视的姿态指向高远的天幕,殇州属于它,属于它体内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在这个秘密面前,即便是那些正在夜空中悄悄出现的星辰,都显得那么暗淡无光。

羽人瘦长的身体在落日的余晖中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他犹豫着,迟疑着,踌躇着,像一只在逆流中艰难行进的独木小舟,像一个不确定眼前这条路是否通向家门的迷路小孩,慢慢走向了逐渐被黑暗笼罩的前方。

【并非尾声】

路习之把身子缩成一团,看着眼前这个怪兽一样的巨夸父。他想问对方抓他干吗,又不敢开口,生怕惹恼了这个恶煞,把自己生撕了连骨头一起嚼掉。

夸父的伤其实很重,身上的鲜血一直不停地流着,在地上淌出红色的痕迹。他向路习之说了几巨夸父语,但路习之完全听不懂,他粗大的眉毛不禁拧在了一起。

“小人,”他用生硬的东陆语问,“你到底懂不懂我们夸父的语言?”

路习之颤颤巍巍地回答:“不、不懂!”

“那你为什么刚才会说出我们祈祷的用语?”

“我说什么了吗?”路习之不知道该怎么搪塞,“其实……其实是我在格斗场看到你们夸父格斗,每一次在结束战斗前,胜利者都会说上这么一句……”

他不敢再说下去,因为夸父的双眼一下子瞪得比脸盆还大,而且粗犷的脸上分明地现出了怒气。完了,他想,他捏死我比我捏死一只小鸡还容易。

“你怎么敢……怎么敢……”夸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来是决不肯放过他了。路习之知道无幸,天生的倔脾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所以随便喊了一嗓子,很大的罪过吗?”他索性吼了起来,“反正一百个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杀了我吧!捏死我吧!把我踩成肉酱吧!”

夸父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人还有这样的胆气。他疲惫地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我杀你有什么用?我只不过碰巧以为,你是我们夸父族的朋友,所以希望把那件东西托付给你。没想到你只是随口喊一嗓子……”

路习之心里一动:“过去不是,不代表以后也不是嘛!你有什么东西要托付?就是这冰块吗?”

夸父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那冰块:“把全九州的财富加在一起,只怕也没有它贵重。”

路习之看来很失望:“是什么财宝吗?”

夸父更加意外:“你看起来不感兴趣?”

“我对赚钱没兴趣,”路习之摇摇头,“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我总希望自己能做些大事,而不是像那些庸俗的商人一样在钱眼里度过一生。”

“其实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夸父轻声说了一句。突然之间,他的身子歪歪地倒在地上,路习之试图扶起他,发现那根本不可能。

“我快要死了,小人,”夸父说,“现在那帮人在追我,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了,你愿意帮助我吗?如果你是真的想做点大事,而且不怕死……”

“我倒是什么都不怕,”路习之听来有些跃跃欲试,“可是你能信任我吗?你我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这就是赌一把了,”夸父说,“现在只有你在我身边,如果你不帮我,这枚龙鳞必然落入他们的手中,而选择信任你,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路习之深感自己受了侮辱,狠狠地一拍胸脯:“你放心!你有什么事情只管托付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龙鳞?那是什么?”

夸父讲完后,路习之沉默了许久。夸父轻轻一笑:“后悔了?”

路习之吭哧吭哧地说:“不,不是后悔,只是……只是……我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太可怕了。那岂不是要用我的一生去完成它?”

“也许还不止,”夸父说,“我们这一支巨夸父,在越州已经呆了上千年了,把我们巨大的身躯藏在肮脏的洞窟里不敢出去,就是为了守护这枚龙鳞。可是现在我们被找到了——我已经查到是殇州的夸父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整个部落幸存的几个人都被杀了,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你如果想要承担,就得做好这样的准备。”

他说完这几句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厚实的胸口拉风箱一般起伏着。路习之犹豫不决地咬着手指,想着这从天而降的变故,不知对自己是好还是坏?

“而且……你还要做好……准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夸父喘息着说,“哪怕……把自己……变成魔鬼。”

路习之抱着头呻吟了一声,看着身边的龙鳞发呆。但此时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喂,在你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我说的那句夸父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夸父笑了。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合上,死亡的温暖笼罩着他,让他有说不出的惬意。在陷入永恒的休眠之前的那一瞬间,他轻轻默念着那句为夸父族勇士接引灵魂的祷告。每一位勇士都将在这一句话的指引下得到灵魂的净化,成为盘古大神身边的一颗星辰。对于夸父的战士来说,这句话通常是他们生命中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之高处,魂之所栖。”他祷告着,停止了呼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