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裳没注意到这些,她高兴地跑了上去,“绿珠,”她说,“我可找到你了。”

突然小女孩脸一沉,退了半步,右肘一翻,一把匕首凉飕飕地顶在她的咽喉下。

羽裳惊讶地后仰着脖子,问:“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羽裳。”

绿珠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你是羽裳,可有命令,要我们见到你时格杀勿论。”

她身边的那个高个年青人也从衣襟底下抽出一把尖刀,看了羽裳半天,却下不了手。原来他就是那个看羊肉摊的青年人。

绿珠脸上也是一付犹犹豫豫的样子,末了她一收刀,说:“喂,你还是快跑吧。就当我们没看到你。”

羽裳却不肯走。她咬着嘴唇问:“是影刀让你杀我的吗?他为什么要杀我。”

“那他可没说,”绿珠看了看四周,急道,“你还不走吗?这儿四面都是影刀的人,你不走,我可真要动手啦。”

羽裳一口气说道:“……那天我看到了他与羽鹤亭在上城的城门洞那儿密谈。”

青年和绿珠都不吭声了,他们如被巨石撞击,转过头去互相看了好一会儿,都显露出惊愕之极的神色。

绿珠最后掉头看着羽裳,她竭力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事可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影子各堂如今都已归属到黑影刀手下统一管制了。虽说大部影子都上了城墙,但城内依旧到处是他的眼线。你能活着从上城跑到这儿来,可你一定没办法再这么跑一次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用性命担保,”羽裳说,“我刚到厌火三天,只想找人帮忙找我的同伴,他为什么要杀我?”

绿珠飞快地拿定了主意,她将羽裳扯到路边,快速地说:“只有带你去铁府了。现下铁府大管事的正在那边。只有他也许还有办法对付影刀,也许还可以帮你找到同伴。只是,铁府附近现在肯定全是影刀的人,你怎么才能过去呢?”

“我带她走。”那青年挺起了胸膛说。

绿珠摇了摇头,又想了想,还是沮丧地说:“这不可能成功的啦。”

“那么让我带她去呢。”一个声音横空插了过来。他们都吓了一跳,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秃了个脑袋,手中倒提着一根粗如童臂的铁棍,正是铁昆奴。

蛮人们看着羽鹤亭和他的卫队慢慢地离开,他们按捺住像狮子一样猛扑上去,将那些羽人全都撕成碎片的念头。

“药叉王,那些鸟人都说了些什么?”

四面的蛮人军队还在络绎不绝地到来,如今在不被林木遮蔽的平原和戈壁上,可见的战斗队伍和非战斗队伍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八万人。

在鹿门塬的平顶上,簇拥着二十四名各部落首领。他们背负着宁州蛮人之中最可怕的凶残之名。血独狼、雨夜屠夫、断翅魔王、燎羽者,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外号,而在所有这些可怕的人当中,沙陀药叉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杀戮者。

他骑着一匹庞大的灰骆驼背上,就像座大山屹立在另一座山顶。

此刻他正哈哈大笑着说:“羽鹤亭不明白,区区一块石头,怎么能成结盟的障碍。那些传话的人真是笨蛋,居然没有把这一点和他强调清楚。我刚才已经和他一字一字讲了个清楚:今日正午,我必须得到那块石头,否则,我就自己进城去找。不论是下城还是上城,都是我们翻找的地方。”

他身边一位下巴歪在一边的将领掂了掂手中粗大如一棵小松树的狼牙棒,吐着唾液星子喊道:“药叉王,鹤鸟儿难道不是准备把下城送给我们了吗?我们真的要为一块石头,放弃唾手可得的厌火吗?那边有许多财宝许多房屋和许多夷子,在等着我们去抢,去烧,去杀呢!”

“呸。”沙陀药叉吼道,“狼那罗,你真是个笨蛋。就知道杀人和烧房子。我真该把你吊在马鞍后面,拖上十里地让你清醒清醒。”

他用铁靴子踢着骆驼的腹部,让它狂暴起来,蹶着蹄子从所有这些将领的面前跑过,然后猛拉缰绳,灰骆驼愤怒地蹬踏着,踢起了大片的红土。

沙陀王看着他手下这些钢铁一样坚硬的战士,大声地吼道:“你们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们,有一天要带领你们杀回瀚州,那里才是我们生存的。厌火于我何用?宁州于我何用?山那边那片广袤的草原才是我们的家乡。”

这些强壮的武士一起欢呼起来,用枪和剑撞击着自己的盾牌和胸膛。

“那为什么要找那块石头呢?”有人在下面喊。

“你们难道不清楚一块星流石拥有的力量——一块如此大的石头,可以作什么用?可以帮你们多生几个孩子?可以帮你们脱下婆娘的裤子?可以让她们永远忘不了你的强壮吗?——呸!”

下面那些脏兮兮的首领则大声轰笑起来。

沙陀王又抽了灰骆驼一鞭子,让它终于老实下来站定脚步。他冷静地说:“十八年前,我亲身见识过它的力量,虽然它的拥有者未必了解,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足可以毁灭一座城市,可以填平一座湖泊,也可以让一座高山倒塌。”

“那我们就用它去推平厌火,推平青都。”下面又有个年轻的首领举着刀喊,赢来一片赞许的欢呼。

他们的王摇着头。

“你们还是错了。这计划比起我将要做的事来,还是太小太小。”

“我们是怎么流落在宁州,成了无根之民?”他大声咆哮着问手下。

那些人则都不敢做声,最后还是那个年轻首领咕哝了一句:“灭云关。”

“没错,灭云关。”沙陀冷冷地说,“它将我们踏平宁州的光荣和梦想毁于一旦。”

“但它将永远成为历史。”他愤怒地吼叫起来,“我要用‘龙之息’炸开整个勾弋山口,我要用它炸出一条宽上百里的坦途,让瀚州那冰冷如铁的大风呼啸而入,那时候,我们沙陀部的十万人马算什么,一百万,一千万的蛮族雄兵,都可以通过那个山口滚滚而下。”

“到时候,宁州,这片飞翔之土,就会捏在我们的手掌心里。”

第八章 天上草原

八之甲

厌火城的长生路是一道满铺着青石板的长路,道路两侧有凹陷的雨水沟,还有成排的石灯笼,店铺和楼阁连绵横亘,一色的悬山顶,飞子檐椽高高探出檐枋,在街道上交错投下深深的影子。

这些店铺以经营字画和古玩为多,遵循下城的性格,里头掺杂着大半的假古董,但这东西毕竟要骗有钱的羽人贵族,所以这条街道也自有着下城难得一见的干净和气派。

长路的端头上,隔着半环而过的灞柳河,有几大落连绵的横跨院落,名曰“不老里”。一座木制虹桥跨越南北,将不老里与长生路连接在一起。

不老里由南到北,排列着天、地、玄、黄四座大宅院,正对着虹桥的天字号,在明间的朱红色实踏门两侧各矗立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石辟邪,那就是铁爷的府第。

这几落院子四面房屋垣墙包绕,均有四五进的深度,森严大气,同样的重檐悬山顶,两边垂挂下朱红色的铜悬鱼。跨过影壁轿厅,正对面是两扇铁叶包边的铜钉大门。这道中门自建成日起,只为一个人开过(那人乃是当今青都银乌鬼王的兄弟翼在天,其人故事可见《厌火》)。

寻常来客都从两侧的边门进入,入了这道门,才可见到大院,正房为一座二层楼阁,抬梁结构,一层地面以方砖包砌青石镶边,两侧用砖石带望柱。

最令人侧目的,却是房前一座五层八角砖塔。那座塔周身上下黑沉沉的,宛如铁铸,立在院子中,上如一棵擎天巨柱顶着天空,下如铁椎深扎入地下,紧紧抓住不老里群院。

阳光强烈之时,站在塔下,遥遥可见塔身高处镌着八个大字:“问你平生所做何事”,另一面则是另八个字:“到我这里有仇必报”。这几个字也并没有特别突显,只是隐在黑沉沉的砖墙内。

这就是铁问舟家中的铁浮图。

铁昆奴拉着羽裳,站在长生路另一头,远远望着那尊铁色高塔。

太阳闪耀,一丝风也没有。热气和尘土散发出刺鼻的气息。长街上空荡荡的,却突然有一团黑影从街心擦过。

铁昆奴抬起头来,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夜枭张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过头顶。这种鸟出现得毫无预兆,在夜里活动时,人们多半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正是影者的写照。

铁昆奴冷笑了一声,将羽裳挟到左边胳膊下。

他跨出的第一步时,街道上还是空的,跨出第二步时,突然之间四面都冒出人影来。屋脊、檐椽、墀头、匾额、石灯笼后都突然有人影晃动,仿佛是从空气中现出身来。

“站住。”一条黄衣汉子倏地在路当中冒了出来。

他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另一手五指伸开挡在面前,做了一个含义鲜明的手势。

铁昆奴揽着羽裳的腰,不但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一低头,更快地向前冲去。

“我身无……”那条汉子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铁昆奴的肩膀已经撞在了他的嘴上,那人身子向后飞去,快落地时,才听到喀嚓一声响向四周传出,原来他半边脸颊都被撞碎了。

那些影子抽出兵刃,从四面八方向街心扑来,

铁昆奴跑得已经迅疾逾马了,谁也想不到他的速度还能更快。他垂下肩去,飞身向前,快得如闪电一样看不清人影。那些朝他当头跳下的截击者,全都扑了空,滚落在他身后的尘土里;挡在前面的人则被他魁梧的身子一撞,则如水花四溅,纷纷向外飞去。

羽裳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吊在他的腋下。铁昆奴如同一匹冲入浅滩的野马,扬起冲天的水花,奔上了那座虹桥。过了桥就是天字号的大门了。

一声梆子响,桥的另一端涌出了二十多人,个个手持兵刃,在桥面上列成一堵厚实的人墙,而更多的影子拼命地自后面追上,将铁昆奴和羽裳围裹在重围中。

跑得快的一条壮汉,手中挥舞双刀,蓦地跃在高处,双刀自上而下,流水飞瀑一样扑击下来。

铁昆奴急奔之中,突然立脚,扑下来的汉子收势不及,重重撞入铁昆奴的怀中。跟着跑上来的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有“啵”的一声响,那汉子连刀带头,都成了带红的碎片,噗地喷入河中,登时半条河都染成了红色。

“我要见铁爷,谁敢阻拦?”铁昆奴冷冷地说,半边身子都被喷溅的血给染红了。他的短铁棍已经掣在手中。

羽裳缩在他身后,半边脸上,也是桃红点点,染上了许多血。羽人眼尖,已经看见河岸后面的横巷子里,竟然有青色的盔缨在闪动,隔河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显然是有大批正规军队调动。

一条又细又黑的鞭子突然从铁昆奴的鼻子前卷过,细长的鞭梢如蛇牙般撕碎空气,“啪”的一声响,将他逼得后退了一步。

“影刀有令,此刻谁都不许进去。”说话的人从众人身后窜了出来,个子比铁昆奴还要高,却悄然无声地落在桥面上。

铁昆奴苦笑了一声:“贾三!你没看到河那边的厌火镇军吗?黑影刀要对铁爷下手了。”

贾三愣了一愣,脸上由惊愕转为疑虑,旋即又转为轻蔑。

“我可不知道什么镇军府军。你不得允例而入,就得拦住。铁君子的人,别管我影者的事。”

铁昆奴一贯笨拙寡言,只是怒斥了一声:“傻瓜!”

他左手一揽羽裳的细腰,将她提上肩膀,右手一抖短铁棍,在身前划出了一个大圆,呜的一声响直撞入每一个人的耳膜。在他划出的圆圈之内,折断的兵刃和着血肉,交错飞旋上天去。

贾三大惊,一脚跳上桥桩,如蜻蜓一样粘在那儿,右手一抖,那条细黑鞭在空中画了三四个圈,朝铁昆奴的胳膊上套去。他的鞭子又韧又细,抽紧后快如利刃,如果套上了,就能将铁昆奴的胳膊勒成四五段。

铁昆奴一缩手肘,手中的短铁棍立起,“啪啪啪”三响,鞭子就如同缠上猎物的毒蛇那样,瞬间在其上绕了三圈。

贾三胳膊上隆起块块铁铸就的肌肉,手上加劲回扯,铁昆奴却不和他争,倏地松开五指,只是在完全放开的瞬间用小指往上一勾。

短铁棍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沾着的血成切线地飞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铁棍仿佛悬在空中不动,实际上它借着贾三抽回鞭子的力量,迅如奔雷。贾三眼见着它呼的一声变大,正撞向自己的脸,拧腰急闪时,铁昆奴一脚蹬在桥栏上,将粗有双握的栏柱“咔嚓”一声踢成两截。半扇栏杆连同上面站着的贾三都飞下桥去,溅起大片水花,只有鞭子缠着短棍还飞在半空里。

铁昆奴一手将短铁棍接住,另一手抓住鞭子使劲一拉,将那根黑皮鞭扯成十七、八段,如同死蛇一样从棍子上滑落。他回目横睨桥上众人,谁都为之色变。

铁昆奴肩负着羽裳,一声不吭地冲入人墙内,短铁棍在手中振动,竟然发出猛兽一般的咆哮。无人敢挫其缨,如同翻滚的巨浪向两侧分开,再有两步,他就要踏入不老里了。

羽裳坐在铁昆奴肩膀上,搂住他粗壮的脖子,已经可以看到不老里前端坐着的石辟邪——那两尊石像也正瞪着冷冷的嘴脸向桥上看来,就在这时,她在眼角里瞥见从人群中升起一团模糊的影子,虽然烈日当空,她却觉得那团影子冷飕飕,看不清楚形状,只见到它快如魅影地朝铁昆奴身后扑上来。羽裳预见到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吓得高声喊了出来。

在她的叫声里,铁昆奴回手一棍横扫,却扫了个空。

锥子一样的冷飕飕的杀气已经逼到了他的后脑上,就在这一瞬间里,铁昆奴猛吸了一口气。羽裳觉得他那魁梧的身子骤然间蜷缩起来,仿佛要缩小到成一个弹丸,直到缩得不能再缩的一个极致点上,一脚猛飞出来踢在石辟邪上。

借着这一脚之力,铁昆奴狂吼一声,平着飞了出去,黑黝黝的影子滑行在身下。这头大汉,就如疯狂的盲黑犀,如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发出轰然巨响,朝那团黑影直直地撞去。

他的肩膀坚如铁石,就是石头墙壁吃这么一撞,也要塌下半边来。

一声震响,如同钟声轰鸣。那团黑影仿佛被他的肩膀擦着了,直飞上半空,高有一丈多,身子如陀螺在空中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停息。

羽裳的心却直沉入湖底,她看出来那团盘旋在他们上空的黑影身形舒张,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我身无形。”一个声音低声说。那团黑影如一片落叶落到地上,轻飘飘的毫不着力。

他落在地上,手上倒提着柄长刀,尖头斜指向地面,刀身如同弯月,又细又长,刀光却是暗黑色的,看不出上面有一点着过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