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陌望着他的脸,显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他刚才袒露出来的滚烫的话毫无价值,犹如一块瓦片。

“不。我不会和你走的,”她平静地说。

青罗惊异地咽了口口水,四下张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在这里发生过的事,都是假的么?”

“是因为还有他吧,是因为还有别人吧,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走?”他想起了天香阁里,那株柳树上模糊的脸,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全是。”露陌咬着下唇说。

“就是。”青罗愤怒起来,大声叫了起来。他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就如一匹狼。

“那棵树……刻的是我父亲……”露陌的声音低了下去,“羽鹤亭。”

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碰到了岸边。

“我不相信,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青罗忙乱起来,是他把这个精致的梦碰醒了吗,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露陌轻轻地笑了,她把手放到青罗的手背上,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会是他的敌人,而他是我的父亲……这两天我看到了你身上最美的东西,就像那天看到你时,背后燃烧的大火如你黑红色的斗篷。就把这最美的时刻留下,不是很好吗?”

“我找了你很久……”

“你来不是为了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从我身上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影子。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露陌,我就是我。”

“不。我不爱草原。你不爱城市。我继续唱我的歌,跳我的舞,你去做你的强盗。不要破坏它。好吗?”露陌要求说。

青罗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夜色里痛了起来。露陌的话让他彷徨无措。

来厌火前,他经历了无数的风云变幻,穿破无数的鞋,走了无数的路。最后,他找到的只不过是自己心里的梦吗?

是啊。青罗想,露陌没有明说他就要死了,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印迹,它会比肉体更永恒。

奇怪的是,露陌并不是唯一出现在他心里的影子。还有那个小姑娘,那个爱穿淡绿衫子,刺了他一剑的小姑娘。她总是坚硬地,倔强地出现在青罗临死的回忆中。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梦想,带着希望死去了。

太阳滑过了天顶正中。厌火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它的城墙和四周的荒野上此刻拥有着超过二十万的人马和平民,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上十万匹各种驮兽垂下头颅,林中的猛兽抿起耳朵低伏在树阴下,老鼠和蛇深藏入洞底,连鸟儿也不敢放声鸣叫。它们都树起耳朵在等待着什么。

沙陀蛮没有攻城,他们也捕捉到了空气中蕴涵着的可怕讯息,勒着兵马向后退却了五十里。厌火人则在城墙上交头接耳,相互低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谜语揭示的一刻。

“大人,沙陀要拿这块石头作什么?”就连鬼脸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我猜得到一点,”羽鹤亭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自从与沙陀药叉见过面回来后,他就这样端坐在格天阁里,那个摆放十二尊武神雕像的平台上,俯瞰着厌火城的西面,一步也没挪开过。

“那你相信蛮子的信义?”

“当然不,”羽鹤亭抖动了一下白眉,“但除非他想消灭所有的羽人,否则,在宁州他总是需要朋友的。”

他反过来问鬼脸,“你猜沙陀派人赶到灭云关要多久?”

鬼脸愣了一愣,答道:“顺着大道走的话,快马加鞭,到灭云关最快也要三天,可是如果沙陀的队伍里有羽人……有鹤雪术的羽人的话,只要一天就能到了。只是蛮子军中会有这样的羽人吗?”

羽鹤亭冷笑了起来:“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他脚下的大地被西面闪闪的群山阴影迅速吞没,接踵而来的一个夜晚既漫长又寒冷。

他们等了又等,没有人提一个睡字。黑夜就如同一头毛发茂盛的猛兽蹲伏在每个人头上,沉甸甸地压着他们。

在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刻,突然,在越出视野之外的地方,一道夺目的红光喷薄而上,瞬间席卷过半个天幕。宁西所有树木和丘陵的影子历历可见,长长地拖在大地上。

在那片红光之中,乌云腾起如同伞盖,被映照得通红如血,它在空中翻卷而上,被可怕的风暴撕扯成巨大离奇的云之城堡。

过了良久,可怕的一声巨响才汹涌而至。站在高楼上的羽鹤亭觉得两耳间被猛击一计。可怕的轰鸣如同一阵暴风呼啸擦过人的耳朵,让许多持枪的士兵摔倒在地。这巨响连在两千五百里之外的青都也能听到。紧接着地面穿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如同洪流滚过,盖过所有的声音,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震撼了整座大地。

几千里长的地面都在抖动,先是升起又落下,然后是左右摇摆,大地的波涛向各个方向翻卷而去,它向东越过维玉山脉、三寐平原和空旷的洄鲸湾,然后在浩淼的丘陵和森林地带渐次消沉;它向北翻过大风口,在堆积着亘古不化厚冰的冰原上凿出一连串深达上千丈的可怕裂缝;它向西猛烈地撞入高耸的彤云山和破裂的虎皮峪间,发出的咆哮让最勇烈的蛮族牧民们战抖不已;它向南越过勾弋山的尾翼,冲入潍海,激荡起墙一样的巨浪——

羽鹤亭站在高高的格天阁上,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上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隆起,每一个有上百尺高,它们会向外奔腾,如同绵亘上千里宽度的一串同心圆的波纹,跨越海面和岛屿,低矮的陆地,直到几万里后才会停息下来。

地震和海啸之后,最终到达的是可怕的大风。

云和抛起的尘土就像一扇巨大的黑色屏风压了过来。在这片吞没厌火的旋风里,那块龙之息中躲藏的恶魔仿佛摆脱所有的束缚,展现出它所有的力量。乌云的旋风在头顶疾驶,蟒蛇一样的闪电在云层上编织着腾腾烈焰,炽热的水珠和冰雹大的石块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惊恐的人们周围。

虽然白昼已经到达,但是没有人看到太阳的升起,乌云和尘土遮蔽了天空,大地一片阴暗,如同黑夜。

终于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士兵和平民们惊慌失措地从泥泞中抬起头来,他们和房屋、树木、牲畜身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

此刻这些人还不清楚,这次爆炸将影响整个宁州、以及海那面的澜州北部接下来半年的天气。这个并未完全度过的夏天将会极其寒冷,霜冻将会落在北方,南方的大海则会结冰,远在海另一侧的澜州也将出现大片作物被冻死的灾祸。

“他们做到了。”羽鹤亭喃喃地说,他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木栏杆里。

沙陀人炸开了灭云关口。宁州从此不再是一座封闭的大陆,它向瀚州彻底展开了胸怀。这座宁静的大陆政治和经济形势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将要紧紧地把握住每一个变化。

“派到铁问舟那儿去的镇军还没有消息吗?”他问随侍在后的鬼脸,“还有,把鹿舞招来见我。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做,我们需要人手。”

余震还未完全消除的时候,可怕的警报声再一次响彻厌火城上空。

大地那黑沉沉的剪影上,亮起了一片浮动的亮光之海,如同天上的星辰落到了大地上。那是大股军队行进的火把。沙陀的军队卷土重来了。

“我知道我不会输,”羽鹤亭疲倦的面容上,两眼灼灼地放起光来,“沙陀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现在该轮到我了。”

他充满喜悦地张开双臂,拥揽着灰蒙蒙的空气中,依旧如银子般干净的上城。在这场历经了三十年的充满阴谋的惊心动魄的博弈中,他确实不能输。如果他输了,上城就完了,而下城——他厌恶地看着下城暗淡的片片灯火,那些扭曲的街道和肮脏的面容,它是附着在美丽皮肤上的一片癣疥。三十年来,他总是无法将它清洗干净,它是一片吞噬一切的可怕迷宫。

黑影刀和时大珩还没有来复命。他确实心存忧虑。铁问舟,哪怕是一个垂死的铁问舟也是危险的,所以灭云关口的打开,让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与沙陀达成了协议,不论再出什么意外,他都已经牢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下城在沙陀蛮和厌火镇的联合大军面前,就如层层叠叠累起来的危卵。它将不堪一击。

“铁问舟就算有通天的伎俩,此刻也无能为力了吧,”他仰天长笑,朝着下城抖了抖袖子,轻蔑地说,“就让沙陀药叉替我把这乾坤世界打扫干净吧。”

第九章 我身无形

九之甲

黑沉沉的铁塔压在三重须弥座上,它的影子就如一支利锥,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院子里只站着一个巨人,如一座耸立的小山。

炽烈的阳光像一团火般落在他的额上,把那儿晒得通红,汗水挂在宽阔的肩膀和肋下,但巨人低垂眉头,一动也不动,只是把愤怒和无尽的力量隐藏在紧绷的肌肉和凶狠的眼光里。

四面的屋脊上都可见羽人弓手,扣住钢弦,半张着弓,数百枚闪闪的箭头编织成一道细密的网,将虎头笼罩在其中。

虎头抓住手里磨盘大的斧头,眯缝起双眼,只瞪着推开中门走入的黑影刀。

黑影刀踏入院内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胸有成竹,但他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一手牵着羽裳,轻轻地绕开地上那团沉重的山一样的阴影,踏上通往铁塔的台阶。

塔内既窄小又黑暗,当面是一条右旋向上的楼梯。黑影刀一向不怎么喜欢窄小的空间,但他喜欢黑暗,那让他有一种融入其内的安全感。

他拉着羽裳的手,向右转了一圈又一圈,步步登高。在这一圈圈的攀高中,小女孩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四面壁上都是一排排厚厚的书籍名册。

他们转到第五圈的时候,才出现在塔顶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四面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帷幕挡住了,只有暗淡的一点灯光照亮塔内人的容貌。

半倚在一张躺榻上的正是铁问舟,那个狮子一样的男人。他捂着胸口,慢慢地咳嗽着,脸上带着可怕的白色。

黑影刀认识那种苍白,那是垂死的白。

躺榻一侧立着扇屏风,屏风前除了一位瘦骨伶仃的山羊胡老者,再看不到其他侍卫。黑影刀认得那人是厌火城最好的大夫百里愈,虽然医术精湛,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者。他不确定屏风背后是否还有人,但他漫不在乎。铁昆奴已经死了,鬼脸是他的盟友,而虎头已被压制在下面院子里——厌火城内最出名的武士都已被控制住了,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呢?

但他还是习惯地在床上那位垂死的男人前垂下双手。

“我知道是你。”

床上的男人望着从楼梯口钻出来的黑影刀,微弱地点了点头。

“铁爷,”黑影刀依旧带着恭敬的口气道,“我为了一万影者的活路而来。”

“不,你是为了自己而来。”铁爷声音低微地道。他奄奄的声息与药香混淆在一起,若有若无地在塔室内飘曳,但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让黑影刀如身在公堂受审,不由得想为自己辩解:“下城已经保不住了。我只有与羽鹤亭合作才能救他们。”

“影者的所有意义都在下城,下城消失了,他们也就死了,”铁问舟抬起眼来,下了结论说:“所以你还是为了自己。”

羽裳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巨烛,可以洞照一切。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铁问舟了,这么近地看他还是头一次。这样的人,如果在往日,真的可以救出风行云呢。她想。

黑影刀依旧垂着双手,却慢慢捏紧了拳头。他抬起头,双目灼灼地望着铁问舟:“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吗?即便你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可以看到即将到来的验证,而你却没有办法了。”

羽裳发现面前这个男人微笑起来:“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不够吗?”

“铁爷,我不想反你,”黑影刀苦涩地道,“我本指望由你来带领我们得天下,可你不愿意,我不得不下这个手。”

他这么说着,慢慢地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柄精光湛然的长刀。这么长的刀是如何藏在袖中的,确实让人看不出来。站在一旁的百里愈抱着医箱,浑身轻轻地哆嗦起来。

羽裳再也忍不住,跳上前走,张开双手挡在榻前,大声说:“你不能杀他。”

室内众人均是愕然。

铁问舟捂着胸口咳嗽着说:“小姑娘,你快躲到后面去,小心受伤。”

羽裳大声说:“你已经刺伤他了,他现在只是位病人,躺在这里无法反抗,你还不放过他吗?”

黑影刀的脸周毛发乱动,只是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停了停步子,叹着气说:“你不死,影子不会听我的话。”

“如果你要救他们,为什么又怕他们不听你的话呢?”铁问舟反问,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反驳黑影刀的理由,字字都如重锤敲打,只敲打得黑影刀身子颤抖,但还是举着刀步步逼近。

铁问舟点了点头,他这一动,血就从胸前裹着的白绸子上慢慢地洇出来:“鹿舞那一刺,对你来说还不够狠吧?”

这话声音极轻,却让黑影刀宛受雷击,噔噔噔地后退了三四步。

他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在乌黑的脸上看着明晃晃的如同镜子:“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呢?”令黑影刀胆战心惊的熟悉笑容浮现在铁问舟脸上,“我是无所不知的铁问舟。”

“你早知道有人要行刺你?那怎么还会被她刺伤?”黑影刀咬着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