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翻了翻眼皮:“别纠缠不清啦,我一晚上还要刷好多地方呢,要不,你去问问那边的带队人吧。”

龙柱尊瞪开牛铃大双眼,朝那汉子指点的方向望去,发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城门大开着,他手下的兵丁竟然一个不剩,全跑没了。那汉子用刷子指着的正是城门外面。

龙柱尊借着酒胆,提着斧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一出城门,就闻到了一大片平稳而可怕的呼吸声,黑暗中竟然静悄悄地排列着上万名士兵,手中兵刃投射出的寒光几乎要将天地映照成一片冰霜。

龙柱尊见机得快,扔下斧头,刷地举起双手,问道:“请问带队的将军是哪一位啊?”

领头的一名沙陀兵冷冷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朝后面一指。

龙柱尊张眼望去,只见天空背景下,一面极大的青色旗帜猎猎而响,二十多名锦衣金甲的武士排列成半月形,手里捧着的一列长刀竟然就如被界尺画过的一样齐整,这队长刀手核心里簇拥出一匹极高大的灰骆驼来,马上骑者披着黑红色斗篷,气势雄壮,宛如一座大山。

龙不二也暗自赞叹:只有指挥上万人的大将军才能有这样的气派。他满怀敬畏之心,战战兢兢走上前去,请了个安,待要请降。那名骆驼背上的蛮将掉过头来,原来年纪尚轻,是个青年蛮子。

龙不二猛地里看清了他的脸,饶是胆大,不由得尽力向后一跳。

“这不可能,”他惊恐地叫道,“你已经死了。”

九之丙

夏日的宁州是一片间杂着无数黛黑和深灰的青绿色大陆,而天空一片淡蓝,仿佛一顶巨大的圆形帷帐,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压在青白相间的千沟万壑上。

宁州也许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陆,它因为漫长的岁月侵蚀而碎裂不堪,到处可见高山深谷、沟峪纵横,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盖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峰从森林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连成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云烟从浩淼的大陆上升起时,如同无数飘渺的灵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跃。每年的某些时候,总有点点的翩翩人影在云天之中闪现,舞动,然后又复归寂寞。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飞翔的土地,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飞得起来。

厌火城外的戈壁里,有一个人躺在一条尸体铺就的峡谷。那里面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腐烂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在他的四周,伸展出去的是死寂的荒野,空旷荒芜,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也是个死人。

沙漠里没有什么东西会动,没有鸟也没有野兽,除了那些浮光掠影般来去的热气,只有星辰在天空滑过。白天,天空中那个发光的圆球掠过他的上空,眉骨和鼻子弯曲的阴影就从他平坦的脸上滑过;而夜晚,星光流淌,沙漠呈现出一片深蓝色的波澜起伏的场景,他就在海面上低空滑翔。

无论是面对这时光的潮汐,还是变幻莫测的气象。这个死人都不为所动,他衣着普通,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他雍容大度地躺着,微微而笑,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当远在西方的大爆炸的风云席卷而来的时候,整片天地都笼罩在一片彤云下,变得通红。

大地的震动让那些死人死马的骨骼和盔甲相互碰撞,它们咯咯作响,战抖不已,好像正从永恒的死亡中复活,加入到可怕的热风和暴雨组成的大合唱中去。

直到天地的轰鸣沉寂了很久后,终于有十多骑形成的一簇骑兵奔近这片戈壁。黎明正如一匹赤色的豹子,悄无声息地从草尖上溜过。他们发现了这个躺在荒漠上的年轻人。为首的骑兵俯身向下,仿佛在辨认什么,随后那人用蛮语呼喝起来,当即跳下几名骑兵,在两匹马间拉了张网,将那尸体放在网上,向鹿门塬上奔了回去。

这一小队骑兵穿过黑压压的蛮族人马,一直跑到塬顶上,将年轻人的尸体摆放在沙陀药叉的面前,然后垂下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沙陀王脸色严峻,低头看着死人,从人皆不见他现出喜怒之色。

他看到那人颈上空空的黑绳子,心中一动,低下头去,用一柄银小刀撬开他嘴看了看,立刻跳起来叫道:“把大合萨请来。”

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没有看到太阳的升起。在昏黄的尘砂笼罩的鹿门塬顶上,大合萨从帐篷里出来,对沙陀王道:“没错,他嘴里放了鸠尾草,还有希望。我已做了禳祈。”

沙陀王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有四五名戴着高冠的合萨翻着古书对他解释道:“鸠尾草味苦,性寒,药性在不同个体上表现不同,有时具有起死回生 的疗效,有时毫无作用,有时又会有剧毒。据说这种草有自己的情感意识,它们会挑选自己的使用者,决定表现毒性或药性……”

沙陀药叉怒道:“全是废话,现在如何……”

“现在还看不出来,身体已经全凉了,难说……”

“或许已经决定留在天上草原了也不一定……”

沙陀王自然也知道这个传说,而且他也同样明白,传说归传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起死回生。他独自走入帐篷,只见那年青人孤零零地躺在帐篷火塘后的交脚胡床上,全身已被大合萨以香料涂抹过,胸口上的伤已被包扎完好,头顶脚心处摆放有金熏炉和七宝。只是全身冰凉苍白,没有血色,看不出一点生机。

他看了半天,脸上眼中突然现出一抹柔情来。他走上前去,俯身搂住年轻人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凑在那年轻人的耳朵边说道:“天上太寂寞了。青罗,你还是回来吧。”

他这话一出口,青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才呻吟着张开眼来,对沙陀药叉低声道:“父亲。”

沙陀药叉又惊又喜,只是铁铸般的面孔上并未表露出几分来:“你先休息……别的事回头再说。”

青罗却挣扎着伸出手来,将沙陀药叉的手抓住。

沙陀药叉问:“你还有什么事?”他觉得青罗握他的手逐渐有力,青罗的眼睛也一点点明亮起来。鸠尾草那神奇的药效,正在让他每一刻都变得更强壮更有力量。

青罗严肃地道:“父亲……大君,龙之息是不是已经毁灭了。”

“你也知道吗?”

“那会儿我虽然已经死了,却依然能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我飘荡在天空中朝下俯瞰,一切都宛如在梦中。”青罗一手扶着头喃喃地说。

“不错,我们被人卖了。龙之息已经毁了,但灭云关并未打开。”沙陀皱紧了眉头,他低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此刻我十万大军进退无据,我还能收拢他们五天、十天,最多十五天,之后便要如盆沙入海,散作飞灰,再也无法收拾拢聚在一起了。向前冲,拿下厌火,是我们唯一的退路。”

青罗果然听到了帐篷外传来阵阵激昂的号角声、沉重的投石车移动的辚辚声、无数身着沉重衣甲的人跑动的脚步声,这数万虎狼将要发起的困兽之击已经迫在眉睫。

他扶住父亲的手,慢慢直起身子,姿势如同婴儿学步,却终究站定了。

他说:“我没见到白影刀,也许我已经见过了,只是不知道——我已经真正了解到厌火的力量了……”

“我们回不了瀚州了,如果还想在宁州生存,那就需要盟友,”青罗对父亲说,“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要选铁爷——我们没有可能夺取这座城市,它是属于铁问舟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杀光,否则,永远都是他的。”

沙陀药叉背起手,沉吟着踱了几步,飞快地拿定了主意:“好吧,石头反正已经没了。我的威望受到了重大的损伤,这一时刻,让他们去屠戮富裕的上城,自然比抢劫下城更有吸引力——”

“我们还是要抢劫屠杀吗?”青罗惊问。

沙陀药叉狞笑着回答:“我们是强盗,不是吗?如果要我听你的——”

他转头望着帐外,那里是呼啸的风和被风吹得猛烈地偏向一侧的火把。所有的领袖都面色严峻地站在门口,分成两排。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

“如果要我听你的——你,就要带着他们去进攻。我知道你不喜欢干这个,”沙陀药叉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像一座庞大不可动摇的山那样下了他的命令,“可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这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蛮人们的抢劫会议以极高的效率召开了。他们在帐篷里蹲成一圈,用刀子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扭曲的地图。打叉、圆圈和歪斜的箭头,则代表他们各自军队的位置所在和分工。

狼那罗在冒着黑烟的松明下摇了摇满是疤痕的脑袋,歪着头狞笑:“要我说,这主意不错。”

“抢那些细长个儿的鸟人,会更有钱,我也喜欢。”一个留着灰白长发的蛮子也说。他其实不老,只是头发早白,是名以智计著称的头人。此刻他咧着嘴,露出了半拉虎牙,狡猾地一步逼近青罗,问道:“只是从来没有人攻破过上城的城墙,我们可以吗?”

青罗愣了一愣,他确实不清楚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远处又响起了三声低沉的牛角号,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近。一名卫兵在门口禀告道:“我们有了一名使者。”

在墨黑的天空下,那名使者被传到帐篷前,沙陀药叉见那人身形矮胖,形容猥琐,围着条脏围裙,笑咪咪地走了过来,说是使者,倒更像一名厨子。

那人慢条斯理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对沙陀药叉道:“你可以叫我苦龙。铁爷已经下令,放开大路,任你们进逼上城。”

“这是下城城门的钥匙。”苦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金灿灿的铜钥匙来。

他扫视四周,看到了那些首领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绷的腮帮子。

“在为那道白城墙担心吗?”他咧嘴而笑,“别为这个烦恼。八百条好汉,在上城的城墙下挖了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九之丁

时近正午,天空却如鸦羽一样墨黑。

在这样的光线下,即便如羽人般敏锐的目光也看不出百步开外,否则,龟缩在上城城墙上的那些羽人弓箭手们就该注意到,脚下那些低矮的破房屋间隙中的阴影似乎有点异样。

它们如同很长的青虫,在慢慢地蠕动,从远处看去,那副景象又有几分像厚实的黑色泥浆,在狭窄的空隙里静悄悄的流动。每遇到一处空场地,就回旋成一个漩涡,

它们先是出现在靠近西门的陋巷里,然后北面和东面的破碎城区里也出现了,一路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接近翠堵塬。

它们四面八方地向中心汇集,缓慢地流入厌火的心脏腹地,慢吞吞地朝上城的各个城门聚集而来。

莫说上城的那些哨兵看不见这些动静,即便他们看见了,也会把它们当成暗夜里最黑暗深处冒出的鬼魅,它们无声无息,没有亮光,没有身形,融化在阵阵尘烟和灰雾里。

在格天阁边的一座偏殿里,羽鹤亭在自斟自饮,等待派出去与沙陀联络的使者消息。

鬼脸已经被羽大人派到南山路找露陌了,他身边少了那位寸步不离的铁面人,但身遭的防卫依旧严密。

宫殿四处都侍立着黑色衣甲的庐人卫,如同撒满沙盘的黑豆。他们腰悬长刀,手持长兵,个个抬头倾听城墙上传来的断续的芦哨声,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这些身经百战的武士们都已经嗅到了空气里飘来的战争气息。

突然一匹快马冲入殿中,惊惶得撞翻了庭院里的木灯笼。骑者滚鞍下马,在阶前喊:“大人,沙陀蛮的大军已到城下了!”

“乱叫什么!”羽鹤亭放下手中的酒盏,镇定自若地说,“把我的斗篷和马鞭拿来。”

随身侍卫定了定神,给他披上斗篷的时候,却无意中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锡酒杯已经被捏得变了形,美酒正慢慢地漏出来,流到桌子上。

羽鹤亭装束好盔甲,什么侍卫也不带,独自攀爬了一百五十级台阶,登上了格天阁的望台。宽敞的平台伸向空中,十二青铜武神咬牙凸睛,张着狰狞的面孔,手舞各色兵刃,和着他一起向下俯瞰。

上城的白色城墙边,如今挤压着黑色的漩涡,仿佛黑色的海洋突然越过堤坝,在上城周围围成一圈耸动的浪潮。

突然亮光起处,上万支火把同时点燃,如同群星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漂浮。借着这些点点飘动的火光,羽鹤亭清楚地看到沙陀大军如军蚁般排开,簇拥成一个个密集的方阵,树起的长矛密如森林,它们挤满道路,空场和所有间隙,像把城外原有的那些板房和棚屋全都吞下去了似的。他们在火把下招展开无数杂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些旗帜原先一定都是卷着的,否则,光是风卷动旗子的声音就会让羽人在十里外听到他们的行进。

在这些黑压压的潮水平面上,有十多个突兀出来的庞然怪物,那是带着厚厚装甲的攻城车,它们的形状和高度让人想到从黑色深渊上升起的恶魔;更靠后一点的地方,则是成排的的抛石车,它们扣紧缆绳,绷紧长长的颈子,指向斜前方的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沙陀背信了吗?”羽鹤亭怒声朝着空荡荡的平台喝问,“难道他炸开了灭云关还不满足?要想和整个宁州的羽人为敌吗?我不信,沙陀不是这样的傻瓜。”

“这个问题我能回答。”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平台上突兀地冒了出来。

格天阁四层以上日常严禁他人踏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声,就如一粒石子掉入羽鹤亭的心里,发出轰然巨响。

羽鹤亭冷静地一手扶上腰间,掉转头去,在灰蒙蒙的尘雾里努力分辨。

从显得黑憧憧的花棂门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又小又苗条的身影,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衫子,宽缎子腰带在身后随风飞舞。

羽鹤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见那人不过是名十来岁的小姑娘,模样乖巧,满脸稚气,怎么也不像个让人害怕的人物,一步步地走了近来,羽鹤亭却感到一股寒意静悄悄地脚面上升起,不由得喝了几声:“站住!” 这小女孩就像是个鲜花与荆棘编织成的花冠,是个仙灵和魔妖的混合体,让人越是喜爱就越是恐惧。

他惊疑未定地喝问道:“你是鹿舞?不是让你在阁下候着吗?谁让你擅自上来的?” 羽鹤亭确让卫士去召她过来,但遵惯例,她该在楼下的月台前等候召见,没有哪个人有如此大胆,敢放鹿舞到阁上来。

羽鹤亭不由得又惊又怒。

鹿舞是他手下的第一号杀手,却只有寥寥三两人知道。这两年来,鹿舞已替他处理了不少棘手问题,但多疑的羽鹤亭却从来也没见过她的面。如今用人之际,这样的高手本该担当更高职务,鬼脸将刺杀铁问舟这样的大事也交到她手上,足见信任。小姑娘不负重望,得手之后全身而退,羽鹤亭对她兀自有些疑忌,但她当着鬼脸的面杀了青罗,将龙之息夺回,送到沙陀处,终于让羽鹤亭下了召见令,但此刻他脑中警惕之弦绷得紧紧的,知道这捉摸不透的小女孩绝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找到你可不容易,”鹿舞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贝齿,就如水边盛开的一朵清纯莲花,但她的话里却躲藏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要不是他们带路,这座迷宫一样的大花园还真不容易走进来呢。”

羽鹤亭冷笑一声,依然不失镇定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鹿舞无辜地吐了吐舌头:“干吗这么凶霸霸的,我只是想上来告诉你一声啊,沙陀王可没有背信。”

羽鹤亭冷哼一声,冷冷地看着鹿舞,神情丝毫也不敢懈怠。他自然知道这小姑娘纯洁天真的面容之后的真实本领。

“此话怎讲?”

鹿舞继续笑嘻嘻地说:“你还猜不出来吗?因为勾弋山还是勾弋山,灭云关还是灭云关——沙陀现在正心急着找你算帐呢……”

怒火从羽鹤亭的五脏六腑里如一道烟云直冲上来,几乎冲破天灵,但他毕竟老辣,硬生生将它们压了下去,声音沉甸甸地问:“你没有把石头交给他?沙陀药叉没有炸掉灭云关?那这滚滚烟尘从何而来?”

“灭云关多远啊,那还不把人跑死!”鹿舞嘻嘻地笑着说,“我懒呗,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把它给用了,是叫黄土崖还是什么崖,腾起的灰土好大,声音也很大,差点把我耳朵都震聋了,呸呸呸,当真是讨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