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安态度恭顺与冯轶应对,神情没有多余的讶异,仿佛他们在谈论东市赶大车卖西瓜的老板,而非大胤第一皇商。

冯轶这时又觉得苏晋安的性子有几分可取,任何时候都能举重若轻。之前为了布局,他曾多次借用七卫的人手,无论任务多么不合情理,只要派了下去,苏晋安都照做无误,没有一句多余的疑问。所谓忠实鹰犬,说得就是苏卫长这种人吧。

只是他什么都不问,反倒让冯轶觉得怅然若失。仿佛家里藏了个绝世的奇珍,夜夜宝光流转,隔壁王二却蒙头呼呼大睡,连窥探的兴趣也没有。

冯轶看着苏晋安脸上的倦意,生出莫名的炫耀之心。

“我一直认为,四大公子中最难对付的,不是那个姓白的宗祠长老,而是顾西园。富可敌国,根基深厚,总摆出不问政事的生意人态度,但他撒出去的大把金铢,其实才是天启动荡的根源,苏卫长觉得呢?”

“大人说的是。那五个金铢的立身钱,搅得帝都一滩浑水,勤王义士源源进入天启,中间裹了无数的天罗和乱党。缇卫每次追案子到下三坊,必然要把人追丢。若是能彻底清除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苍蝇和老鼠自然无处可躲。”

“连根铲除下三坊不太可行,虽然里头刁民居多,毕竟个个顶着名存实亡的世家爵位。禁止信诺园发放立身钱也不太可行,顾西园打着勤王的旗号,这钱发得名正言顺。不过……”

冯轶拖长音尾,直到苏晋安抬起眼,方继续道:

“除了撒钱,顾西园暗地里还做了不少事,件件足以定他一万个死罪。现在我们面前就有个绝佳的契机。一旦收了网,将顾西园关进苏卫长的监牢,就算他袖子再长,也舞不起来了。”

“大人指的什么契机?”

“淳国的七公子敖谨,现在人在天启,频繁出入于信诺园。”

“卑职有所耳闻,此人自年初潜逃出狱,隐匿行踪直到主上登基大赦天下。但诸侯联军全灭于中州之乱,一个七公子能成什么气候?”

“一个七公子自然成不了气候,可你听说过风□兵团么?”

苏晋安一愣。

何止听说过,圣王早年诸侯乱战,他所属的晋北驻军与这支淳国劲旅常年征战于锁河山脉,几乎算得上夙敌。

“风虎团不是全军覆没了么?”否则淳国如何能容忍晋北连年蚕食锁河山西麓的肥沃草原?

冯轶卖关子似的缓缓摇头,道:“中州之乱时,敖诩独自战死于天启城下,风虎军根本没有随他同行。”

苏晋安神情微讶:“他们去了哪里?”

“敖诩一声令下,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即就地解散,分数股绕行澜洲诸国,在雷眼山的密林深谷里潜伏多日,直到追兵退去。”

“然后呢?”

“然后,每人得了个全新的身份,隐姓埋名,藏匿在宛越二州。以顾西园庞大的生意网络,藏起一个千儿八百的骑兵团总非难事。”

“平临君帮淳国藏了一支精锐部队?”苏晋安有些不敢置信,“他现在是打算还给七公子……一并反了?”

“无错。伪帝白渝行不久前在南淮发布了勤王诏书,各路诸侯蠢蠢欲动。若他们在城外屯起大军,再加上这么一柄绝世利刃,天启局势将会变得十分艰险。所以苏卫长,”冯轶微笑道,“顾西园所做的事,等同于拿了把刀架在皇帝和国师的脖子上啊,算不算得上死罪?”

“意欲谋反,罪无可赦。如何行动,请大人即刻吩咐。”

“风虎军的名册不日便会送到信诺园,届时只待顾西园交付敖谨,直接入府抓个现行便是。”

苏晋安略一迟疑。

“恕卑职多言,平临君府邸不可轻闯,若时机把握不当,抓不到现行,届时怎么收场?”

“苏卫长是否记得,几个月前缇卫在京郊剿匪,救下来一个姑娘?”

“平临君的妹妹?”

“苏卫长是否还记得,半年前,我问你借了一支卫队,暗地里潜入淮安,窃入顾氏陵园。”

“卑职不明,这二者有何关联?”

冯轶脸上浮出兴奋的微光,如同一个终于等到机会抖包袱的说书人。

“那一次大费周章,盗入顾宛瑶之墓,苏卫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平临君的妹妹并未夭亡,为何竟有墓地?棺椁中装的东西,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尸骨,而是一具真人大小的偶人。顾宛瑶自幼多病,顾西园求医无门,便问道于巫卜,制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偶人,蘸取病人鲜血,写下生辰八字置于偶人腹中,替代病人承受灾厄。这个偶人常年置于顾宛瑶床头的暗龛,吸纳生人气息,因而渐有灵性。”

冯轶对苏晋安微微一笑,仪表堂堂的面容在暗室中显得诡异莫名。

“苏卫长前些日子在匪巢救下,又送入信诺园的姑娘,其实就是这个偶人。我对其施以秘法、敷以骨肉,做成十八岁少女的模样。它贴身陪伴顾宛瑶多年,对往事留存了部分记忆,即使顾西园本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苏卫长只管放心,这一场突袭,我们绝不会空手而归。”

“苏卫长,”冯轶难掩得意道,“你一直不肯修习的本教秘法,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啊。”

26.

顾西园在灯下批阅账册,假妹妹在一旁奉茶磨墨,顾小闲在暗处咬牙切齿。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忍不住过来探看,结果看得她七窍生烟。

她身上带着十八般凶器,要取这假妹妹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她若是动了手,就得给顾西园一个圆满交代,否则依这家伙的性格,一定会不惜一切缉拿凶手,把东陆掀个天翻地覆。

可她要怎么交代?

走到他面前说:“不好意思,我才是顾宛瑶,我是一个天罗。很遗憾没有如你所愿成为一个温良恭俭的世家小姐,但我很会杀人。”

他会直接宰了她祭祖吧?

或者以他一贯强硬的家长作风,关她一辈子禁闭。

那还不如宰了她祭祖……

她已经是个无法回头的失足浪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协调“平临君的妹妹”和“天罗的杀手”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身份。如果非要选一个,她只能选择后者。

小闲满心懊丧,顺着墙根悄然退去。刚退了两步,一道暗影如蜘蛛挂丝从天而降。她下意识一抖手腕,弹出一条暗青小蛇。

然而那人稍一侧身,轻易就将这条天罗绝杀“杯影”擒住,七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见,姑娘还是乱七八糟啊。”对方戏谑道。

小闲看着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哑然失笑。

“舒夜?你来做什么?”

“杀冯轶。”

“冯轶?”小闲愣住。

“他在来的路上。今晚有好戏。” 舒夜在黑暗中轻笑,牙齿闪着森冷的光。

“他来做什么?”寒意在小闲周身扩散。

“不知道。带着一大帮缇卫。姑娘可别急着走,”他吊在傀儡丝上,像只蜘蛛轻轻晃动,“我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小闲与舒夜隐在屋顶,断断续续听着顾西园与敖谨谈话,手脚渐渐凉透。

那个假妹妹,不管顾西园怎么哄,都不肯回房去睡,拿着绣花绷子在旁边假意绣花,搞不懂是什么居心。

身边浓雾团团,在风中聚散不定,她好似坐在去往蛮荒之地的夜航船上,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厄运撕破黑暗出现在眼前。只能提着心,吊着胆,在焦虑中沉默等待。

“这么紧张,一点也不像你。”

舒夜姿态悠闲躺在一旁,双手枕着头,看着蒙昧不清的雾空。

“他们说的魇组新一代精锐,不会就是你吧。”小闲没好气道。

“正是。怎么?”

“本堂没人才了?”

“姑娘这样的人才都改行做起生意,他们只好把烂泥扶上墙了。”

舒夜嘻嘻笑着,烂泥一般摊平,小闲也绷不住笑起来。

这人很早以前就这副德性,如同一把天罗刀丝,绷紧了可以杀人如蓺。但他一般懒得绷紧,大多数时间都松松散散、漫不经心。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天罗的卒业式。两人一组,做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那任务实在很简单,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去,结果双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中午在客栈一脸见鬼看到彼此,屁滚尿流才赶上了交任务的死期。那一次他们才发现,原来还真的有人跟自己一样懒,一样散漫,一样不拿卒业式当回事。

这样两个人怎能不一见如故,当晚就出去喝了个五迷三道,喝到兴起还双双违背家规,教给对方本家的禁手——就在那一次,小闲偷学了苏家的“杯影”,舒夜偷学了龙家的“逆刃”。

她在天罗认识很多像舒夜这样的人,至情至性,意气相投,所以她从不后悔离家出走,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可能还会选择做一个天罗。

“据说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啊。”

“为什么不回家?”

“怕失去自由。再说,我不是有家?”

“哧,姑娘真是单纯,”舒夜笑容讥诮,“那种鬼地方也能算得上家?”

他本来想说,其实你也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自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忍,便没有继续。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正在这时,雾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疾风吹散了浓雾,黑袍的缇卫犹如夜海的暗涌,源源出现在信诺园的回廊。

领头的卫长面沉如水,黑袍上绣了一朵平凡普通的蛇尾菊。他的身后,众卫如同决堤的潮水,轰然涌入风雨楼。

苏晋安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目标是顾西园手中的名册。缇卫直闯信诺园,摆明要与平临君撕破脸,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抢下证据,将顾西园的罪名定死。

可惜他并没有能够如愿。

因为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那纸卷轴就被丢进了铜炉。

深秋时节还没有冷到需要使用铜炉,顾西园脚边却偏偏放了一个,而且还烧得熊熊炽烈。

苏晋安并无犹豫,抬脚便将铜炉踢翻,热炭飞溅数尺,在地上铺开一方火毯,卷轴已然烧了一半。他刚想上前争夺,却见敖谨仗剑杀来,只得抽身迎击,就在这个间隙,顾西园将卷轴重新扫入火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橘红的火舌将卷轴舔作焦黑,引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假妹妹纵身飞扑到炭堆上,试图抢救残余的名册。热炭灼烧她的膝盖与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当她发现一切已于事无补,突然一甩头颅,口中吐出枚赤色长针,长针所指,正是径直奔向她的顾西园。

舒夜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杀冯轶的最佳时机。

通常这应该是刺杀对象情绪最波动的时候,比如手到擒来得意忘形,或者功亏一篑灰心丧气。此时动手,必定一矢中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冯轶,突然看到一个单薄轻盈的身影从身边飞掠下去,双手各持一柄连环弓弩,一柄挥退围攻的缇卫,一柄抵上假妹妹的眉心。

那是顾小闲的天才发明,扣动机关便能连环迭射,算得上绝妙的暗杀工具。但这种工具的妙处仅止于暗杀,面对数百缇卫的真刀实剑,它就像蚊虫叮咬般不济于事。

舒夜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顾小闲会为了救一个无缘的哥哥,将自己陷入死地。

27.

顾小闲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时候她很少吃到责罚,倒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很识时务,戒尺打上手心之前就会沉痛地大哭认错,诚恳表示今后绝不再犯,这种狗腿嘴脸令其他人极为不齿,但龙老头总会被她逗得龙颜大悦,既往不咎。

所以不仅舒夜,顾小闲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冲出来为人挡死。

而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刀剑密织如网,将小闲兜头罩住。其中一把剑竟然来自顾西园。

他的怀中抱着那个杀不死的怪物,头上插满了弩箭,一边露出诡谲的笑容,一边吐出口中的毒针。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既无法自救,也无法救人。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莲花香。

她想她是死了,因为眼前出现了淮安城的故居。哥哥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然而等她飞跑过去,却发现屋里放着一口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看到哥哥随意地笑着,说,如叔父所愿。

28.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扑在脸上化作点点湿意。铅云低垂,仿佛从屋顶直接垒上苍穹,又乌泱泱压回屋顶。

原映雪抬头看着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有点早。

他在长街的一头立定,沿街店铺早早打过烊,一溜空白的门脸,只剩幡旗与灯笼在风中招摇,迎着天空阴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画。

街面空空荡荡,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异。

可能又遇上了什么节庆。

东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节庆,多到他这个不需要过节的人根本记不清。人们找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不远千里,赶往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完成一场短暂的相聚。这种相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许还比不上伎馆里纵情狂欢一夜,但它扎实而又温暖,就像慈母缝制的冬衣,样式也许粗陋,却能让人心神宁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时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边摆放着新做的棉袄,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带着蓬松的甜香,闻着就觉得饿……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努力回想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到底什么味道,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背后吱呀一声门响。他侧过身,看见又一个晚归的人回到自己的温巢。妇人迎出门来,为男人掸落肩上积雪,门后亮亮堂堂,满是热腾腾的人声与饭菜香。

橘黄的灯火透出来,将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琅热闹。可惜这片热闹也只是借人东风,晚归的男人进了门,吱呀一声便把所有热闹关进门里,碎琥珀又立刻变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苍蓝。

难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种相聚的日子,人们纷纷躲进自己温暖的巢穴,便显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烧灭的炭火,只剩苍白的灰烬。

他在冷火盆里站了许久,终于觉得狐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这种相聚的日子……连天罗杀手都纷纷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寻找一双暖手,或是一碗热汤,他也应该寻个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向丰邑坊。

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活泼跳脱的小女孩了。

他在风雪中等候,一直没有人出来应门。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铺天盖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气。隔着缭乱的雪舞,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天墟,那么高,仿佛随时会被厚重的云层压垮。

若是真的能被压垮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混迹在天启城的民众当中,随他们一起欢呼,黑暗的时代终于结束,平安康宁的生活即将到来,什么也不多想,仿佛他当真和他们一样无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么多。

无知的人容易接近简单的快乐,他见过许多聪明人,例如那个苏卫长,因为活得太过透彻,反而失去所有的乐趣。

除了那个小女孩。

她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甚至连他也开始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脸上微带笑意,心中信马由缰。

夜色深暗,雪一直没有停,门也无人应答。正当他意兴阑珊,打算独自去喝酒时,一辆车自巷外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驾车的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给他的目光中带着犀利的敌意。

他认得这个少年,也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他对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不是作为一个教长,不是作为神的使者,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由于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敌视另一个男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纯粹敌意。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门突然开了。

一条橘色灯光铺出来,由窄而宽。女孩欢快地蹦出来,随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积雪,与他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那扇门在他眼前慢慢收窄,连同她的笑脸,以及所有相关的温暖。

你懂得人心里的情感么?

你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你能给她幸福和安宁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年丢下冰冷的话语,和女孩并肩离去。他们一起回到属于自己的温巢,将他独自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