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竟然死了。

也不是没杀过人,但她会给自己找好开脱。比如太傅何虹作恶多端鱼肉百姓,他死得其所,她师出有名。可程彦却没有任何罪过,虽说因短视和冒进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她挖了个陷阱在先,这个无辜的人又怎会跳进去摔死。

不期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被狼群养大的弃婴。现在她就像那个弃婴,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狼群的差异,直到扑杀了第一个过路的樵夫,看着爪下的尸体,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其实一直存在。比如天罗近些年流行使用的新型杀人工具“短铁”,是她从前关在藏书阁无事画出来的小玩意。此类的玩意很多,老头经常不动声色从她那儿拿走几张图纸,拍一拍她的脑袋。她受到鼓舞,越画越起劲,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坑害了什么人。

小闲紧紧抵着墙,身前一个空落落的家,身后一个空落落的世界。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终于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杀手了。

她摊开双手,掌纹细密而杂乱。据说这样的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往往宅心仁厚。

她只想讨老头欢心,期待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了邪魔歪道?

她努力这么多年,好容易缩短了跟哥哥之间的距离,怎么突然就被冷冷推开?

小闲独自坐在空旷的厅堂,双手抱膝,很想大哭一场。

她等了很久,直到蜷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也没有等来一颗眼泪。

哭泣并不能让死人复生,也不能让破裂的感情重归于好。既然已经不慎失足,只能默默等待坠地的时刻。肝脑涂地死掉也好,身残志坚活着也罢,坠地之前已经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只能满怀绝望地下落,下落,等待时间说出最后的答案。

耳边风声呼啸,她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很想大声反驳:你错了,我也有誓死守护的勇气,下一次杀机四伏的时候,我还愿意为你挡死!

但她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以前她会不自觉地逃避一些问题。例如,在善恶是非的大轮盘上,天罗究竟站在哪一路?

一个人在逃避一样东西的时候,心中往往已经得出了最坏的结论。对于顾小闲来说,这种情形还要更加糟糕一些,因为她不但惯于逃避,而且后知后觉,狗咬了三天才知道疼。

现在她疼死了。

就像一个误入地底迷宫的人,朝着远方的光亮昼夜跋涉,走近才发现是凶兽捕食的诱饵……这时候再掉头逃跑已经来不及。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机会再回到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

她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奇异地没有做任何噩梦。悲伤长出利齿,在心里咬出一个小口子,流淌到四体百骸,但只要睡着了就是安全的。悲伤和别离,那都是醒来以后的事了。

14.

每一场人生都有其必须经历的苦痛。它们硕大无朋,非时光不能治愈,如同一开粗砺砂纸在柔软心房来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协,或者你向它认输。

先流血,而后结茧,最后闪光。

只要你愿意将任何境遇当作上天的馈赠,它迟早都会闪光。顾小闲一直抱有这样的信念存活于世。但这只能支撑着她不倒下,并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镇痛剂,是睡眠。

而在习惯苦痛之前,最难熬的不是失眠,是醒来。

意识清醒的瞬间,苦痛重新灌满身体。你睁开眼,糟糕的事实还在,泥泞的路还没有走完,天还没有亮。

额上一丝微凉,顾小闲睁开眼。

高烧带来无休止的噩梦。

铅灰色的云层从头顶滚滚流过,无数鬼脸在湍流中载沉载浮,都是因她而死的无辜魂灵。她躲开了劈空的雷电,却躲不开浩荡的炎雨。雨水烫化了皮肉,露出内脏和白骨。她疼。她听见漫天鬼哭。雨水化作万千头颅,骨碌碌滚到脚旁,每一个都长了哥哥的脸。

她花十年时间做一个噩梦,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

醒来时夜正深,黑暗中凉声四起,似有一把旧胡琴在远处拉着。白衣的男人轻抚她的额头,不知何时到来。缠绵多日的烧热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错很多事。”

她看着他袖口的纹样,青莲出水。举目无依的时刻,又是他来救她。

“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

“害死很多人。”

“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还害了哥哥……”

“补救还来得及。”

“但他已经恨我了。”

“不会。”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离顾氏陵园近一点的地方。”

抚在她额上的手顿了顿。

“你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给我拿支笔。”

她挣扎着爬起来,擦亮床头的油灯。原映雪隔灯看她,微微攒眉。

他早已预料过这个情形,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情绪。时光的河流那么长,他见过许多被摧毁的勇气,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该有任何情绪。但他现在看着她,居然萌生了一丝不平之意。

这世上布满从腐朽血肉和丑陋人心中开出的恶之花,疯狂纠结,繁茂肆虐,独独让最倔强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连日的高烧抽空了气力,顾小闲半伏于案几,尽量稳住手腕写下两封书信。一封发往澜州,令大陆将扣存资金返还西园,而后立即藏匿深山,朱颜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发往淮安,令里亚即刻启程回云中,回北邙山河络的地盘,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写下这八个字,点上句读,就算完成了遗言。这是她与他们最初的约定。跟着天罗迟早身涉险境,她不能让家人和朋友累受牵连。看见这八个字,就意味着她命将不久,救之无益。这时候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远远躲起来,躲到天罗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是第三封。

写下抬头称呼,怔看那两个字,迟迟不能动笔。

她有太多话要说,太多问题要问。当初为什么不要我?现在能不能原谅我?我一直活着,却变成如今模样,能否再叫你一声哥哥?

万语千言,下笔无言。只化作一粒迟疑的墨珠,凝聚在饱蘸的笔端,扑突一声吃进纸里。她闭了闭眼,揭下那页写了“哥哥”的信笺,重新执笔,一挥而就。

平临君足下谨启者

前谋君之物事非得已,损君之部非我所愿。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怀歉疚。幸承君不吝大义明教,弟醍醐灌顶,必幡然改过。今尺寸未动,悉数奉还,万望君心怀广大,不计前嫌,恕弟前事之过。

另,君知天罗之恶,君若不从,必有后患,今冒昧致书以警。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顾小闲手肃

笔下稍一停滞,终于落下名款。

前尘往事了若浮云,当初父亲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瑶,显是期冀他们德行清坚、胸怀明玉。而她决然抛弃了自己的贵族姓名,在云端做了十年闲散看客,怎知一朝梦醒,灰扑扑落在尘土里。

“落在尘土里,也能努力开出花来,这就是人心的奇异之处。”

原映雪一直隔灯与她相望,浅墨瞳仁中大雪倾盆,说不出的伤凉,却让小闲露出微微笑意。

他总会在最后一刻赶来救她,姿态简明而笃定。他曾说她有一颗无比珍贵的人心。这时她多想问一句,他守护的究竟是她,还是所谓人心。

“小原,今后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吧。辰月已经接到密报,称原教长暗通天罗,我背的罪名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加一个。”

然而在这诀别的夜晚,她只能说出诀别的话。

“如果能侥幸活下来……活过你我的劫难,天启的劫难……”她像平常一样笑着,“我会去碧遥湖找你。赌约还在,不见不散。”

15.

似乎在落雨。

无边无际的箭雨,从久旱的晴空飘摇直下,叮叮当当落在瓦当、檐牙、街道的青石板上。

用她设计的云天弩来对付她,实在没有创意。

小闲擦掉额角瘀血,猫进山墙的阴影。除开自己不小心跌的一跤,她至今毫发无伤,超常发挥了一个半途而废的杀手的专业素质。

距离本堂发布格杀令已经过去三天。一直没离开天启,并非因为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想离哥哥稍近一些。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从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循。

但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她定心。

老头显然早已把她摸透,所有的捕猎都围绕平临君展开。针对顾西园的潦草刺杀永远只是序曲,后面跟着魇、银月团和新绘影组的天罗地网,为她一人而来。

她是山堂绝不能姑息的叛徒。从此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明明境况糟糕透顶,但她猫行在街市的暗影,脚步欢快如歌。这是三天来第五次收网,屡屡失手,终于有蠢货恼羞成怒,动用了大规模杀伤兵器。如此一来,不仅哥哥会打起十二分警惕,更会引来八方的压力迫使老头住手。千钧一发的关头危害天启大财神,百里小子怎可能坐视不理?

有钱就是爷,这是他们生意人的硬道理。

城北。安顺坊。

狡兔三窟是每个杀手必备的习惯,这所不起眼民宅早在来天启之前便假他人之名购置。夕照下,靠近外城墙的侧门开启,闪出一名黑袍轻甲的羽林军。普通传令兵打扮。走在围城半月的天启帝都,丝毫不显奇怪。

半月前,驻守殇阳关的羽林天军右将军谢伯恩被副将所杀,继而军中哗变,云中叶氏夺权,开城献关,唐国大军浩浩荡荡通过帝都南方的门户殇阳关。二日后,楚卫勤王军与魏长亭合流,进入王域。又二日,淳与晋北勤王军自铭泺山拔营,沿锁河山麓逼近天启。

十二万诸侯联军四面合围,羽林天军不得不收缩防线,倚天启与之对峙。

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死战的决心。

帝都的老人们说,这情形像极了当年诸侯联军与逊王铁骑的背水一战。只不过,此次是诸侯军队压迫天启,背对天启防守的换成了古伦俄的羽林天军,所以兵临城下,烽火不起。羽林天军多为诸侯世家子弟,极不情愿同室操戈。即使天启城的平民百姓,也没有当初面对异族进犯时的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厌倦了辰月带来的争斗,若非缇卫的威压犹在,也许殇阳关哗变早已在帝都再次上演。

此种情势之下,城内的人只担心一件事:天启粮仓究竟能不能支持到大局抵定的一天。所以谷玄门的守卫只懒懒看了顾小闲一眼,根本没查腰牌便开启侧门放行。

他们的眼睛永远只盯紧进城的人,即使不是奸细,混进一张吃闲饭的嘴也不能容忍。

出了谷玄门,沿官道往北,便进入天启城郊最荒僻的所在。

谷玄门俗称丧门,正门抬出皇亲国戚,侧门抬出平民百姓,是殡葬亡者的通道,平日人们就避讳行走,如今围城之困,更是行人稀少,薄暮中只见荒草连天,坟冢连绵,风过枝头如诉如泣,仿佛贲人唱起远古的丧歌。

严霜九月里,送我出谷玄。

此时可不正是九月。她独行在枯木林中,愈觉自己是条孤魂野鬼。前世已尽,来世未知,躯壳中荡然无一物,萧索至极。

秋风吹着嘴唇皲裂,突然令她涌起一个荒谬的打算:如果一直往北去往海边,也许可以渡海到羽人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厌火城的无根民,每天只需关心出海捕捞的收获,看天看海,吹风发呆,与东陆的新时代和旧过往再无干系。

天罗著名旱鸭子顾小闲要去海边做个渔民。

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其实仔细一想,也没那么好笑。海洋胸怀广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当真在海上翻了船,谁也不可能游回岸边。

可惜……她去不了厌火城。厌火城没有荼蘼膏。

夕阳一点点凝固在地平线。她停止胡思乱想,加快步速赶路。

天黑之前得混过羽林天军的营地,然后伪装成平原流民混过诸侯联军的营地。最终目的地是当阳谷,显然步行不现实,还得想法子偷一匹马……

正盘算,耳边突然掠过诡异风声。

下颚一星冰凉,继而滚烫如火,这感觉……

她身子一晃,倒在路旁的老槐树上。

“你的刀那么快,何必多此一举。”她闭着眼,竭力遏制眩晕。

树顶,黑色身影似蜘蛛攀丝直直垂落,双刃飞扬,翻身坠地。

她不是最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有野生动物般的灵敏直觉。如果说天罗有人能够无声无息跟随她,直到时机适宜才给予致命一击,除了舒夜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但他明明可以一击毙命——用那双辰月教长范雨时都躲不过的夺命刀刃——却选择使用暂时麻痹行动力的“杯影”。

她抱着一丝希望睁开眼。

“老爷子让我问你一句,”舒夜木然开口,金色双眸盯着多年的好友,不含丝毫感情。“那笔钱,究竟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里,答案不言而喻。”

“哦……”她释然一笑,“既然知道了答案……还等什么?”

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扑通跪倒在地。

“别会错意……不是……求饶……”

“求饶也无济于事,你知我从不手软。但我很好奇,”他搔搔头,“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若不出城,谁也抓不住你。你若不叛逆,永远是龙家的明珠。”

“我……姓顾……”

“我姓过龙,姓过苏,现在姓舒。” 舒夜皱眉。

“所以……你不懂……”

小闲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脸,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但她已经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整整三个月滴雨未降,风那么干,草那么枯,疾风擦过荒草,仿佛能擦出一把野火。杯影的蛇毒在她眼前幻化出光怪陆离的鲜艳色块,其中浮现舒夜凝视她的淡金双眼。既不喜悦,也不哀伤。既不迷惘,也不了然。

“不懂……才好,动手吧……”

她微笑。等待最终的黑暗扑灭一切光色。终结者是舒夜。她没有太多怨怼,反而有些高兴——替他高兴。他们是天罗。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有那么多反义词。情感。家庭。责任。怜悯。他统统都不懂才好,才不会像她一样纠结困顿。

这些网在天罗蛛丝里的傀儡,幸运的真不懂,聪明的装不懂。如她般倒霉、愚笨、且一意孤行的,只好送命。

顾小闲努力撑开眼缝。一长一短十字刀锋挥破暮光,掠风而至。

铛一声轻响。

羽箭自半里开外射来,穿过连营的羽林军帐,飞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奇迹般地,它竟弹开了玄鞘鬼犀利的刀锋。短刃挥空,长刃斜斜划过顾小闲腰腹,留下一道寸许深的狰狞伤口。却不致命。

又一支箭,擦着舒夜脖颈飞过。这一回劲道明显增强,随之而来的还有奔涌的蹄响与滚沸的杀声,渐行渐近。

小闲撑开沉重的眼皮,杯影之毒开始退散,眼前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半里外的羽林军营一锅乱粥,似乎遭遇奇袭。再看那奇军,竟是单枪匹马的一骑,黑铠黑骊,冲破连营之后也不恋战,径直往他们所在的乱坟场奔来,身后紧急聚起大群应战的羽林天军,似一把折扇缓缓张开。

黑骑势若追风,瞬息掠至小闲身前,微一拨马头,手中长戟顺势搠出,逼得舒夜连连后撤。近身杀器与沙场重兵全然不同路数,纵使玄鞘鬼神出鬼没的长短刃,面对四十斤重的丈六长戟也毫无用武之地。舒夜这一退却,黑袍小将立即欺身掳人上马,绝尘而去。

顾小闲紧紧扣住马辔上的环结,随那黑袍小将一同冲进羽林军的重围。她不认得淳国风虎军的鱼鳞铁甲,也不认得敖氏长公子遗留下的惊云画戟,却认出盔下那双秀气清湛的眼睛。

“七公子,好久不见。”

至秋,诸侯联军围迫帝都,对峙半月,每浅尝辄止。忽一日联军北犯,一淳将匹马闯破羽林连营,至京郊掳一人返,复闯连营归去。箭术精湛,戟法如神,气势所及莫不敢挡,竟令全身而退。

《流景堂笔记·圣王十四年秋》

舒夜掩在树后,听远方喧沸渐渐止歇,收刀回鞘。

“你都看到了。”

他转过身,背对漫天舒卷的云霞。

一直如影随形的守望者终于现身。本堂的规矩。魇组办事,守望者不可或缺。

“看到了。”

“烦请复命本堂,清洗失败。”舒夜道。

龙颖缓步走近,从一旁树上拔出羽箭端详,不置可否。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救兵?”半晌,龙颖道。

“我不知道。”

“你没有下死手。”龙颖盯着他的眼睛,“否则单刃足以毙命。”

舒夜坦然与之对视。他确实不知会有救兵天降,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一念之差留了余地。其实那么轻轻一挡,只能令她不会立死,生还希望不过十之一二,更多可能是因失血过多而曝尸荒野。

在杯影作用之下,伤重濒死形同死亡。普通守望者根本看不出区别,更不会发现他手底的伎俩。

谁知这次来的是龙颖。

“你用双刃,使互斥之力,短刃将长刃格开了半寸。”他说。

舒夜耸了耸肩。亏得那个天降的神兵,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使龙颖完全猜中,也无凭空口将他定罪。

“短刃的用法,是她教你的吧。”

龙颖看着小闲离去的方向。天光渐消,晚霞却沉淀得愈加浓艳,将黛色苍穹照亮了活泼泼的一角。黑夜即将来临,这种不合时宜的兴高采烈,和她倒是相像。

他从来看不懂春花秋月,朝露晚霞。也看不懂她。

来得出乎意料,走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