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蔚然似懂非懂,随意的点点头,两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跑马溪。溪边有一片平坦宽阔的绿地,正适合羽人们起飞与落地。当然,这是贵族专属的领地,平民是进不去的。

几年后,风蔚然向石秋瞳讲述当时的场面的时候,首先着力的渲染了一番起飞之前冗长的祭祖仪式。石秋瞳觉得自己很倒霉,早知道就不告诉这混蛋她日后还要去参加羽族的祭典的事情了,现在被他抓了打击恐吓自己的机会。

“总而言之呢,我之前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站着睡着,”风蔚然说,“但我真的睡着了。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去参加那种祭典,那么漂亮的姑娘当众打呼噜,很伤自尊的。”

“胡扯!”这个漂亮姑娘毫不客气的骂道,“你才爱打呼噜呢!你不是说你睡了一整个白天么?还能睡?”

风蔚然不以为意,接着讲下去:“后来终于所有该说话的鸟人都致完词了,可以开始飞的时候,所有小孩呼啦一下都涌到前面去了……”

“你呢?”

“我那么有风度,当然是不和他们争了……”

风蔚然站在后面,不知怎的,居然生起了一些畏惧,看着其他的小孩们走上前去,却不敢迈动步子。这一点对别人倒是很正常,许多羽人在第一次飞行的时候都无比紧张,据说甚至有手脚抽筋的。但风蔚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即便是在第一次踏入风长青家的大门时,他都没有感到害怕。这些年来,除了鬼魅一般的父亲,他似乎不曾怕过任何东西。

他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终于走上前去。羽族人丁不旺,这一年全城的贵族子弟也只有十余人刚好达到年纪。在他的眼前,这些同龄人们有的仰头向天,有的弓着背,有的侧着身子,姿势各不相同,都在努力的把握着明月的力量,催生自己体内涌动的飞翔之力。

终于,第一个孩子的背上出现了一道幽暗的蓝光,那道光逐渐得变得明亮,拉成了一道蓝色的弧光。那弧光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变得越来越像一对羽翼。

当蓝光消失时,那孩子的背上已经有了一对真正的羽翼。他尝试着扇动翅膀,一点点离开了地面,飞了起来。

第一个成功者的欢呼声激励了剩下的孩子们。他们也学着那孩子的样子,一个个凝出了羽翼,飞向了天空。起初的时候,他们的脸上还挂着紧张的表情,羽翼的扇动还很笨拙,也不敢飞得太高。但渐渐的,当那种飞行的快感融入了血液之后,他们变得张扬起来,甚至开始试图尝试一些高难度的动作。

很快的,草地上只剩下一个人还站在那里,那就是风蔚然。他有些困惑的站在原地,看着同伴们一个个高飞起来。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内空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能够感应到某种力量,他猜测这就是月力的召唤,他的体内似乎有烈火在燃烧,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出现。那力量似乎只是在焚烧他,而不是令他飞起来。

“凝出羽翼之前,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在杜林时,曾经问过年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

“嗯,怎么说呢?就好像……就好像有两根线,绑在你的凝翅点上,把你用力的往上拉,”他回答说,“而且你会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好象身体被什么东西紧紧的捆住了,需要找到一种发泄的办法。那种时候,你会觉得,脚下踩着大地是很难受的事情。”

但此刻风蔚然只觉得很热,很想跳进水里,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线在牵着自己的背往上拉。他只感到夜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那凉意一直透到了心里。

背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不用回头,风蔚然也知道那是义父风长青。风长青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了?没有办法把握住月力?不要紧的,第一次飞翔的时候,很有可能控制不好,所以无法凝出羽翼。也许,到下一个月的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

风蔚然后来很后悔自己当时的诚实。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就那么愚蠢的冲口而出:“不是,我根本没有感应到任何上升的力量,我只是觉得热。”

这话说出口他就知道糟了,他虽然年幼,也很清楚一个无法飞翔的羽人意味着什么。尤其倒霉的是,自己还偏偏还是一个风氏的子弟。

贵族身份真是害死人哪,他想。

风长青把他的头扳过来,在明亮的月色下打量了很久,似乎是在研究一只水果应该生吃还是榨汁喝掉。许久之后,他放开手,一言不发的走了回去。风蔚然乖乖的跟在背后,噤若寒蝉。

四、但我并不是傻子

风蔚然在云家的时候,曾学到了一个词,叫做“温情脉脉的面纱”,当即以为这个词妙到了极处。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个失败的起飞日,想起了一直以温情对他的风家的上上下下。那层温情果然如同面纱,披上和撕下都完全不需要时间。

“他们知道你不会飞,马上断定你以后不可能有任何出头之日,风长青也不会再对你视同己出。这样的话,他们既不必巴结你,也不用担心你日后影响他们的地位,所以就不必对你客气了,对不对?”石秋瞳说。

“你真聪明,”风蔚然佩服地说,“说得半点也不差。”

“哼,都是我们人类玩剩下的……”石秋瞳咕哝了一句。

一觉醒来,风蔚然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忠实的陈福,其他人已经懒得去理睬他了。在羽族的城市中,一切的流言都像是长了翅膀,传播得飞快。一夜之间,整个宁州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风蔚然是个卑贱的无翼民。

“这是羽族千万年来的传统而已,”陈福说,“既然名字都带了个羽字,不能飞,难免受人歧视。尤其在战争年代,我们羽族人少力弱,全靠高飞射箭来和敌人对抗,不能飞翔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好几百年了,”风蔚然喃喃地说,一脸的失落。

陈福摇摇头:“可是传统总归是难以磨灭的,尤其对于我们羽人而言,是这样的。”

风蔚然默然。他期待着陈福能小心翼翼说一点安慰的话,譬如“不必太在意那些事情”“反正现在是和平的年月,羽人飞不飞的没什么关系”一类的,但陈福始终只是转述他人的想法,自己则不予置评,这让他十分失望。

两人在静默中度过了一天,风蔚然毕竟还是憋不住了:“你自己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陈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什么?”

“……就是关于我……不能飞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陈福不动声色的说:“那和我没关系。我是风家的仆人,和我的主人有没有翅膀毫无关系。”

风蔚然一怔,想到这世上竟然只有个木讷死板的家仆和自己站在一边,不自禁的一阵悲从中来。妈的,什么世道,他想,伤自尊啊。。

日子开始重新变得艰涩乏味,风氏高贵的子弟们不再和他过多亲近,即便是礼节性的点头中也饱含着不屑,风长青也很少召他见面了。好在他本来就习惯了清静孤独的日子,倒也不以为意。

如此过了两个月,风蔚然像一只掉进了虎群的病猫,不过居然还很坚挺的活着。这一夜他进入梦乡,梦见自己终于凝出羽翼,高高的飞了起来。正在高兴,忽听得耳边一阵阵呼啸的风声,原来是无数同类正在追逐着他、用弓箭射他。风蔚然待要鼠窜,哪里逃得过?噗噗数声,已经被插成了一只刺猬。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耳边的弓弦响声和弓箭破空之声却仍然没有断绝。原来刚才在蒙中听到的声音,居然是真的。

“别杀我!别杀我!”他慌慌张张的跳下床,第一反应竟然是想从窗口爬出去,幸亏陈福在身边,一把扯过他,把他拉到了床底下。

“他们来杀我了!我们赶快跑!”风蔚然兀自头晕脑胀,嘴里大声嚷嚷着。

“安静点,少爷!不是来杀你的。”陈福一面说,一面紧紧按住他,不让他轻举妄动。

慢慢平静下来,风蔚然才发现,的确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屋外的拉弦声响作一片,一支支利箭嗖嗖的从空中射到地上、从地上射到空中,不时传来中箭的惨叫声和垂死的呻吟声。显然,这是敌人来袭击整个风家。喀嚓一声,不知道是谁射出的一支箭失去了准头,从窗户穿了进来,射在了床板上。

他这才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方才陈福拉住了自己,自己冒冒失失的闯出去,恐怕真的要变成刺猬了,一时间不由得满头冷汗。

“你怎么……一下子就跑到我房里来了?”他惊魂未定的说,“幸好你来的及时。”

陈福镇定的回答说:“我在隔壁听到你惊叫,就赶忙过来了。”

风蔚然“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耳听得外面的喊杀声四起,中间夹杂的起飞时扇动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卷入了战斗。大约过了一个对时,厮杀声才渐渐止息,不久后,风长青洪亮的嗓音响起,看来敌人是被击退了。

第二天一早,风蔚然走出房门,见到地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箭头之类的,可想而知此战的激烈。但敌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风家,他却一无所知。

好在陈福知道。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风蔚然背后,不问自答:“那应该是宁南云家的人。”

风蔚然一愣:“宁南云家?那也是羽人了?”

陈福回答:“没错,也是羽人。云家和风家,已经斗了几十上百年了吧。”

风蔚然再愣:“大家都是羽人,干吗要打得那么你死我活的?”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陈福心不在焉的回答,“兴许是没事儿干闲的呗!”

风蔚然吐吐舌头,不再多问。此后的数月间,这样的夜半突袭再没有发生过,他倒是在某一个下午亲眼见到,无数副担架被急匆匆的抬进了风家大门,血水的不断从担架上渗出,似乎是风氏的战士们参与了什么战斗,负伤而回。

这次不用陈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是风氏向云氏进行了报复。谁死的人多他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风氏伤亡不少。

这一战之后,大约过了十来天,风长青把他叫了过去。

“我最近半年来事务太多,忙得焦头烂额,没有顾得上关心你,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能飞起来,并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事情,”风长青温和的说,“头脑和品行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不过是细枝末节。那些流言蜚语,你也不必在意。记住,你是我风长青的儿子,要挺起胸膛来。”

风蔚然心头涌起一阵暖流,抬起头来,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风长青接着说:“男子汉大丈夫,受到非议之后,当有勇气还击。呈口舌之利,不过是妇人之行,不值得一提,做出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来,才是正途。”

这番话说得风蔚然热血沸腾,却不知道有什么大事能交给自己这个不到八岁的孩童去做。

“我现在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事关我风氏一门的声誉,还非得要我的儿子去做。你的那几个兄长,平日里自视甚高,但真要把重担交给他们,我却很难放得下心。我看你性子坚韧,和你父亲一样,颇有勇气,不知道这件事交给你做行不行?”

风蔚然忙不迭的点头,点完头才想起,都不知道这位慈爱宽容的义父要自己做什么。

风长青见到对方点头,喜不自胜:“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我这就给你详细讲此事的来龙去脉。”

风长青说,羽族经过数千年的内争外斗,到现在只有两个大家族依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个是雁都风氏,一个是宁南云氏。那宁南云氏自然是无恶不作祸害四方的败类家族,我风氏自然是根红苗正血统高贵的羽人正宗,咳咳,这可以按下日后再表。

风长青说,咱们且说眼下存在的问题,乃是这两大家族互不买帐,多年来相互斗争倾轧。近百年来双方各是人才辈出,大战小战无数,你赢一场我赢一阵,虽然死伤甚重,但谁都寸土不让。谁让九州一不小心天下太平了呢?那些每天都能凝出羽翼的、武功高强的羽族精英们,不找点事儿做难保不会肉皮子痒痒,咳咳,这可以按下日后再表。

风长青说,咱们且说眼下最要紧的问题,乃是两大家族谁也吞不下谁,加上国主和其他贵族势力不断调停,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打得累了,所以呢,终于议和了。为了表示双方和平的诚意,云家和风家将各自派出一名嫡系的子弟,到对方家中去居住,也可以相互学习一下对方的长项:云家擅长弓术,风家则长于秘术。这样的学习,也是为了充分体现大家的诚意,咳咳,这可以按下日后再表。

风长青说,所以呢,随着和平的到来,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应该派哪一个风家子弟去往宁南云家。

显然,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了。风长青用坚定而慈祥的目光爱抚着风蔚然,令他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何况之前还有一顶“性子坚韧、颇有勇气”的高帽子呢。

风蔚然并没有犹豫:“我知道了,我去吧。”

风长青大喜:“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风蔚然摇摇头:“您还是看错了一点。”

风长青微微一愣:“哪一点?”

“我虽然答应了您,但我并不是傻子,”七岁的小屁孩一字一顿的说,然后昂着头走了出去,一不留神,在门槛上被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得龇牙咧嘴。幸好身后的风长青听了这话正在发愣,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狼狈。

几天后,风蔚然就像被打包的货品一样塞进马车,和几个月前一样,摇摇晃晃的又被送往了下一个目的地。那一刻他深深地觉得,时间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圆球,转啊转啊的总会回到同一个地方。连陪在他身边的人都一样:唯一属于他的仆人、管家、跟班陈福。

五、羊少爷您又来了

云家对风蔚然的接待非常的热情周到,这是可以想象的。在面对各种名为关怀、实则盘查的问询时,风蔚然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谎言一句句的讲出来,一点漏子也没有出。事实上,风家真有一个只比风蔚然大一岁的孩子,出生后便身染重病,三岁时送到了外地疗养,就在风蔚然踏入雁都之前病逝。现在风蔚然要顶替他的身份,并不困难。

“千万不要说漏嘴了什么话,”风长青临行之前说,“云家人心狠手辣,如果他们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也许会下毒手的。”

其实不必他叮嘱,风蔚然也不会说出什么。在他看来,不管去往哪里,也不会比继续呆在风家更糟糕。

现在风蔚然呆在云家。虽然论秘术,云家不如风家,不过在他身上施点简单的秘术、令他不能离开宁南,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好在他也并不打算逃离,和云家人的揣测不同,他并没有对风氏家族忠心耿耿,时刻想着逃回去或者在云家作怪。所以过了几年,当他的恶劣本性暴露无遗后,云家都懒得费这个劲了。

宁南是一个停战后才兴起的城市,靠近天拓峡,许多人类从澜州渡海而来,到此寻找财路。说到找乐子,九州大地上又有谁能比得了人类呢?这些人们一来,就把华族人淫靡逸乐的风气带了过来,并且迅速的开始传播。渐渐的,宁南成为了整个宁州人种最为繁杂的城市,也成为了宁州的商业中心。

那些持守正统的羽族人,虽然已经不再作战了,但仍然坚守着“羽族高贵”的信念,尽量避免与其他各族人多有接触。位于雁都的风氏,就是这种观念的代表。云氏则正好相反,他们乐于驻守宁南,享受这种安乐,同时也从这座城市聚敛大量的财富。他们参与了各种各样的生意,甚至违反羽族固有的传统,雇用人类来替他们打理生意——这自然又招致了风氏的不满。两个家族结怨,却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风蔚然的想法是:管他娘的呢。在风家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悦的感觉,到了云家,反而能放松下来。他自幼被困在贵族的乌龟壳里,苦不堪言,活泼的宁南城竟然令他有如鱼得水的快感。

倒是云氏慢慢觉得自己上当了,显然,这个小子即便真的是风氏的子弟,也绝对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首先他是个无翼民,根本不能起飞,这在血统高贵的家族中是很难见到的。其次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本事,而且好像很享受在云家吃白食的生活。

第一次觉察出这个小子没什么用,是在他学弓术的时候。诚实的说,云氏并没有什么欺瞒,的确是安排了他和云家最优秀的几名子弟一同学习。负责教授的是云灭,也许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弓术高手,死伤在他箭下的风家人数不胜数,某一个时期,他就是风氏的噩梦。

好在风蔚然对于两个家族的混战史并没有太多了解,所经历也只有那一次有惊无险的夜半突袭,所以站在这位冷血的杀手面前也毫无惧意,这真是他的幸运。云灭碍于他是客人,不好有什么发作,但其他学徒们抑制不住的窃笑足以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