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把那支箭射了出去。闭着眼睛射的。

哧的一声,这一箭的力道听上去出乎意料的强,随即是一声惨叫。风蔚然定睛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箭射穿了胡斯归的右手掌,鲜血正在顺着箭杆往下滴。

管用了!他想,再来一箭吧。

他慌慌张张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再放出一箭,这一箭竟然隐隐带有破空的呼啸声力道更大。睁眼时,胡斯归的惨叫更加凄厉——他的左眼被射中了。他捂住眼睛狂呼了几声,风蔚然听得分明,他叫的是:“是谁?”

风蔚然一阵迷糊:除了我,还能是谁呢?但紧接着,窗口真的跳进了一个“谁”。

赫然是云灭。此前被胡斯归砍翻在地的云灭。他喘着粗气,身手不大灵活,看来背上的伤势不轻,但手中的弓箭却是稳如泰山,箭头闪烁着死亡的光芒,面对着教主与胡斯归。

风蔚然这才找到了自己射出的两支箭,一支在房梁上,一支在墙上。“真伤自尊,”他低声说,但心中却充满了欣慰。

与此同时,一缕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长夜已尽。

辰月教主对云灭的箭视若无睹,但眼眶中却出现了泪花。太阳升起来了,暗月的力量消失了,现在即便抓住风蔚然,也没有任何作用。为了苍银之月,他虚掷了大半生,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但时至今日,仍然一无所获。

“十六年啊,功亏一篑!”他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十六年……难道星命真的毫不眷顾我教么?”

他慢慢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段朽木一般的苍银之月,踱着步往门口走去,动作显得迟缓而衰迈。那一瞬间,风蔚然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

云灭却毫不留情的扣住弓弦:“站住!”

辰月教主不理睬他,失魂落魄的继续向前走。云灭不再多言,连发三箭,全都射在了他身上,然后穿过他的身体,钉在墙上。辰月教主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那只是一件白色的长袍,真人却已不知通过秘术去到了哪里。

风蔚然不由得有点怅然,云灭也微微愣神。趁此时机,胡斯归已如疯狗一般的扑上,云灭慌忙发箭,但急促间失去准头,都打在他身上的护甲上。

胡斯归冲到云灭身前,伸出残留的左手,死死掐住云灭的脖子。他是人类,又天生巨力,云灭纵然用两只手也无法掰开,只觉得脖子被铁箍套住了一般,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就在此时,胡斯归突然大吼一声,松开了手,原来是风蔚然从地上捡起一支箭,狠狠插在了胡斯归的腰上。云灭趁此机会双掌齐出,往胡斯归脖子后一切,他立即摔在地上不动了,看颈部歪歪斜斜的,竟然已被云灭生生切断。

云灭呼哧呼哧喘了许久的气,才被风蔚然扶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风蔚然一脸崇拜的指着胡斯归的脖子。看上去,这一招比云灭的箭法更令他仰慕。

云灭微微一笑:“这是我们羽族鹤雪传下来的招数,和我的箭法一样。”

“你能教我吗?”风蔚然一脸向往。

云灭扭过头,看了看他方才射出的两支箭,不大确定的说:“如果你愿意好好学的话……”

十六、好好的活下去

“胡斯归是天驱,这不假,但他是天驱的叛徒。十六年前,出卖你父亲的,就是他,”云灭说。此时两人正在云灭的房中,风蔚然正在笨拙的帮助云灭裹伤。胡斯归的刀很重,虽然被护甲挡住了大部分力量,仍然伤得不轻。

“你们是在比赛谁装死的本事更强么?”风蔚然喃喃地说。

“胡胖子一向比不过我的,”云灭神情悠然,“比装死,他也得输。”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风蔚然问。

“和你父亲一样,仅仅是为了天驱这个称号本身,”他回答说,“陈福来到这里后,悄悄拜托过我照料你,并且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我怎么可能那么巧,知道胡胖子和你呆在一起。有空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天驱的一切。”

“那辰月教主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的么?”

云灭微微一笑:“他很懂得说谎话的真谛,告诉你的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和我从陈福那里听到的相当吻合。只不过,在最关键的地方,他说了慌,好骗你上钩。如果胡胖子不是那么急迫,以至于露出马脚的话,你也许就会相信他了。”

“你真了解我,”风蔚然耸耸肩,“除了不喜欢被人骗,其实我一向乐于助人。不过,他骗了我什么?”

“事实上,他的玄阴血咒是用在了你父亲身上,而此后他真的把那灵魂送入了你的体内。但那灵魂却迅速的被你压制,在你体内一点戾气也散发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风蔚然急忙问。

云灭哈哈笑着拍拍他的头:“没有人会告诉你所有的为什么,但我们可以通过推理,得出唯一可能的解释。傻小子,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暗羽后裔,暗月咒术施加在你身上,好比江河归于大海,怎么可能干得过你?所以辰月教主看中了你,胜过苍银之月本身。你昨晚要是答应了他的条件,他就会借助你服从的意愿,一点点抽去你的魂魄,重新唤醒苍银之月里的死灵,占据你的身体。借助着暗羽的体质和那个疯狂的噬魂秘咒,他将会创造出九州大陆上最强大的战士。”

“至于魂印石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除了河络的兵器铸造者,我想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风蔚然正在喝茶,听了这句话噗的一声,把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暗羽后裔是什么?”他问,“那个灵魂就从此在我身上出不来了?”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云灭说,“至于那个灵魂,也许,嗯,也许我们以后有办法把它取出来,趁它还没有被唤醒。”

“唤醒了会怎么样?”

“从今天开始,你要锻炼你的精神力量,”云灭答非所问。

“那我还能飞吗?”风蔚然愣了半晌,想起了这个关键的问题,“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能飞呢?”

云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飞起来。但是,也许你这一生都不要飞起来,才是九州的幸事。”

风蔚然张嘴想要提抗议,却被云灭制止了。

“抓紧赶路吧,问题可以留到以后再提,”云灭说,“天亮了,趁还没被人发现,我们得赶快跑路!”

风蔚然一愣:“我们?你也要离开?”

“我既然救了你,就要救彻底,”云灭说得轻描淡写,“你想不跟着我都不行。”

风蔚然感到那种久违了的温暖情怀在胸中荡漾,他强行压抑住涌上来的泪花,轻轻点了点头。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风蔚然跟在云灭身边,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云宅。他回过头,最后一眼看了看这座院落。他过去觉得它像一头牛,把自己吞在腹中,只等待饿了的时候抓进嘴里反刍。现在,他在这头牛的胃上打了一个洞,他自由了。

“多看两眼吧,”云灭说,“这毕竟是你父亲出生的地方。”

风蔚然猛然扭过头,死死盯住云灭,脸色煞白。

“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云灭说,“你不姓风,你姓云,是宁南云家的后人。你的生身父亲,就是云靖源保护过的那位天驱,是我的亲哥哥,但他终究还是被云栋影亲手杀死了。我当时身在外地,没来得及救他。”

“风靖源保护了当时怀着你的你母亲,假托她是自己的妻子,一直到你出世为止。然后他在极度痛苦中顽强的选择了活下去,只是为了给你提供一个荫蔽之地,让你能够长大。他只是没有料到风长青会对你那么绝情而已,否则,你会作为一个风家的子弟,安然的度过一生。”

“你要记住他,记住他为了你而承受的一切,然后作为一个天驱的后人,好好的活下去。”

十七、你还会记得我吗

石秋瞳真的被装进罐子里沉到海底,用装在鱼鳔里的空气呼吸,品尝鲛人腥得吓死人的食物。一位鲛人王子看上了他,并且迅速展开热烈的求婚,比鲛人的食物还令她感觉无法忍受。回到南淮她就大病了一场。

躺在病床上,石秋瞳想:明天就去找老头子,说招一个羽人做驸马的事情。这个念头她每天都在转着,但每次都不敢开口,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和她平素的作风大相径庭。

门推开了,一名宫女端着一盘新切的水果走进来。放下果盘,石秋瞳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她却站着不动。

“还不退下!”石秋瞳很不耐烦。

“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啊,”那宫女一开口,居然是男声,“应该再把你丢到海里去喝几个月盐水。”

石秋瞳一下子跳了起来,风蔚然赶忙转身:“别在男人面前穿那么凉快,很危险的。”

“没关系,”石秋瞳竭力掩饰自己的笑意,“反正你私闯王宫都会被推出去砍头,我一定会把你的脑袋挂在城门喂鸟的,也算是废物利用。”

“这么说,我用不着娶你了?”石秋瞳听完对方讲的故事,若有所思。

“天驱怎么能托庇女人保护呢?”风蔚然挺挺胸,做嚣张状,“我会成为这个大陆上最好的武士之一,我师父、也就是我叔叔虽然不是天驱,武艺却比天驱还强。”

石秋瞳无奈的耸耸肩:“反正吹牛不需要上税。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会和我师父一起周游九州,努力学艺,增广见闻。”对方的回答很简单。

“然后呢?”

“然后……”风蔚然尴尬的搔搔头皮,“我还没想好呢,那怎么也得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听到我的名字和那些伟大的英雄并列在一起。”

石秋瞳的神情很奇异,说不上是讥诮还是微微失望:“别臭美了。这样的和平时代,街头打个架都要坐牢,你怎么做英雄?”

“这世上不会有永久的和平的,”风蔚然这句话居然说得很煞有介事,“不然我们天驱也就不会存在了。”

“我师父说,九州大地现在暗流涌动,表面的和平其实已经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他解释说,“住在山里的人想要到平原去,住在平原的人想要到盆地去,人心不会满足,战争就不会彻底消亡。”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概你真地会成为一个英雄吧,”石秋瞳的表情恢复到了一种淡漠的平静,“到了那种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风蔚然拍拍她的肩膀,一脸灿烂的笑容:“放心吧!我们是好朋友嘛!以后如果有空,我还会回来找你喝酒呢!”

石秋瞳默然低头,许久没有说话。这张笑脸让她隐隐感到寒意。

“知道了,你走吧,”她最后说。

风蔚然离开后,石秋瞳推开门,眺望着王宫外的晴空。在人类的天空中,看不到羽人飞翔的身影,而那个也许注定一生都飞不起来的小子呢?还会有机会见面么?

她不由得怀念起某一个清晨的日出。在那如同天地之初的静谧与和谐中,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情怀。但事实证明,一切不过只是虚幻的泡沫,当太阳升起之后,都会破裂的。

胸前的玉佩还带有风蔚然的体温,似乎这臭小子临别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这玉佩是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准备好的,上面有我的真名字。”

她把玉佩拎出来,拿在手里,也不知是第几次拿出来了,上面刻的字在阳光下很清晰。

“云湛,云湛,”她嘴里念叨着,“还蛮顺口的。”

与此同时,风蔚然,或者说云湛,正在跟随着师父云灭,离开南淮城,走向前方的未知岁月。未来恍如深潭,吉凶莫测,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在水面上看清一个渐渐远去的倒影。

“舍不得?”云灭淡淡地问。

后者没有回答,双手无意识的扯着自己的衣角。

“快扯破啦,”云灭说,“舍不得也没办法。他父亲将来很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你既然决心继续你父亲的路,就必须要有所取舍。”

“我知道,”年轻的天驱无精打采的说,“你总得让我郁闷一下吧。”

云灭微微耸肩:“慢慢开始习惯吧,又想做英雄,又想不郁闷,这可不容易。想要做天驱,就得付出代价,包括你的生命。”

“有些事情是无法选择的,这我也清楚,”云湛回答,“只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而已。何况,我这副德行还能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某几个死去的人而已。”

云灭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但又迅速的隐去。他目视着远方,不再看对方一眼:“从明天开始,跟我学箭术,这次是正式的。你可以好好理解一下对得起的含义。”

云湛痛苦的呻吟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