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瓢还想着那个怪客和那对人进山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觉得那些人是追杀那个怪客来的,可是真的需要四个夸父武士去杀一个野狗般流窜的人?那个怪客一身破破烂烂,就算是欠钱也不至于欠得那么多,惹得人家千里追杀吧?不过看起来后面那队人的神色比怪客还要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他没看清怪客的表情,也不知道怪客爹妈怎么生出这个没眼的孩子来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太惊悚了,不过想起那个怪客端着水杯呜呜地抽泣,老瓢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走到怪客刚才蹲着的屋角,想把怪客用过的杯盘收了。

触到那个铜杯的时候,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对着手直吹气。他被烫到了。

老瓢呆呆地看着那个铜杯,不敢相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倒了一杯温水送过去的,但是此刻,在怪客离开了一阵子之后,那铜杯中的水还在微微沸腾!他再看向地下的半块冷馒头,留下齿痕的地方,焦黑一片,像是在火中烤过一样。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怪客会被噎到,这样的馒头,根本是无法下咽的。可是老瓢记得也很清楚,这是自己晚上吃剩下的蒸馒头,绝没有烤过。

老瓢想到客人身上那股让人不安的热气。

什么样的热病会叫人这么热?能把水烧沸,能把馒头烤焦?这样的热度,人不是早该死了么?

难道…那根本就是个死人?老瓢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他还活着,但是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桌边饮酒的少年看都没往老瓢这边看,却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喝完三壶,你六十岁了,不过我得先招呼招呼客人。”

少年推开了柴门,袖着手站在风里,以白衣为衬,漆黑的长发如一条墨龙般在夜空中飞舞,老瓢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之长,堪比那些以一头长发而骄傲的女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狗吠的声音,大群的狗。

火光随着狗吠逼近了,一群黑背白腹的长毛犬,拖着一具爬犁,爬犁上站着一个孤峭的黑影。狗拉爬犁是冬季在晋北雪原上最快的,骏马都比不上。按说雪地里只有取暖酒肆这一处亮着光的屋子,这么深夜赶路没有理由不停脚休息一下,但是爬犁上的人丝毫不停,长毛犬全力奔跑,爬犁从门前一掠而过。

老瓢记得那个老人说的“所见皆杀”的原则,原以为爬犁经过的瞬间,少年会从不远处的马背上抽出什么兵刃,高呼一声直扑过去,挥手斩落。可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放行了。

直到爬犁快要消失在视线里,少年才拍了拍巴掌,掌声清寂有力。

狗群忽然狂吠起来。那些受过严格训练的长毛犬就是遇见马熊也不会失控,可此时它们明显是想要四散逃走,但是捆在身上的带子束缚了它们,爬犁停在雪地上,长毛犬们逃窜不成,扭头猛咬自己身上的皮带,一片混乱。

爬犁上的男人没有试着吆喝狗群让它们安静。沉默片刻之后,他从背后的革囊中拔出一柄弧刃的长刀。刀光在黑暗中一闪而灭,切断了所有的皮带。狗群四散而去。

男人走下爬犁,望着狗群逃离的方向,“就放了你们吧。”

他把长刀收回革囊中,转身走向取暖酒肆,站在少年面前不远的地方,“你在辰月教中是个什么地位?非要这样留住我么?”

“只是个学生,没什么地位,但是我的老师是教宗本人,”少年打量男人背后革囊中露出的刀柄和剑柄,“幽长吉先生?”

“是我。”

“幽先生不愧是晋北人,我们自以为有了绝品的名驹,能够领先一步,但是在这种地方狗拉爬犁却比什么马都更胜一筹。不过,幽先生也该明白这些狗是没法把先生带到目的地的,现在它们是畏惧我,再往前走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畏惧启示之君。那种恐惧,只会更大。”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走前歇一步,喝一杯吧,我有些话想跟幽先生说。”

“这时候?在这里?我的时间所剩不多。”男人眉峰一挑,冷笑,“你想拖住我?”

“我虽然自负,却不至于想凭喝一杯酒,就留住天驱大宗主。”少年淡淡地笑,“但我说的,我想幽先生会有兴趣。”

“你和其他辰月教徒不同,”男人说,“好,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名为幽长吉的男人和少年对坐,老瓢添了一个新的酒盏上去,识相地躲在屋子一角里,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不去掺和。但他不能不多看这两个人几眼。

少年如白玉,男人如名剑。

看得他自惭形秽。

幽长吉全身乌钢重铠,外面裹着紫貂裘,一头夹着雪片的黑发披散下来半遮着脸。他的脸有着刀削般的凌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冷的光。他沉默地看着少年,转动着拇指上一枚铁青色的扳指,桌上搁着他的背囊。暗褐色的皮背囊,露出一对刀剑的柄,刀长五尺,剑阔如手掌,从和少年对面的一刻开始,那对刀剑就在不停地鸣响。

龙吟虎啸般鸣响着,震动着,震得桌脚都移位了。

“能不能叫它们别叫了?”少年说,“我没恶意。”

“它们不是因我而鸣,是因为你。”幽长吉手指扫过剑柄。

“直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还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啊。”少年叹了口气,“可是老师有令,我镇守这里,不让任何人出入。我不能违令,但是我也不想对上你的苍云古齿和影月。”

“你是说你怕了?”幽长吉冷笑。

“不是,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要活到梦想成真的那一日。”少年说,“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心愿,你这样无与伦比的人应该成就一番大事业,死在这个晋北小镇上,值得么?”

“看来你很有把握杀了我?”

“不,但是如果你杀不了我,等我老师出手,你就绝无生路,因为我知道我距离老师有多远。”

“多远?”

“好比龙湫和溪流的差别。”少年笑,“幽先生,你知道龙湫么?龙湫是北邙山里的一道大瀑布,去看过的人说离地数百丈,宽也数百丈,从两山中直泄而下,如同数百条白色的巨龙吐水,距离那瀑布还有百丈,就会觉得置身狂风暴雨中,远看去,水面上总有一道数百丈的长虹。而溪流呢,”他起身,提壶给自己对面的酒盏斟酒,清清亮的细流,“这就是我的溪流。”

酒盏中泛起微微的热气和酒香,在斟酒的瞬间,冷酒就暖了。少年一口饮尽。

“我进来不是看你喝酒。”幽长吉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下盘棋吧?”少年忽然说,“我很喜欢下棋。”

幽长吉的眼角微微一条,手背上的青筋蛇一般凸起。连老瓢这种一辈子没握过刀柄的人也看得出,他被少年漫不经心的话激怒了。

“山里是个常设赌局的小镇,来这里的都是赌徒。我也和你赌一局。”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