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勉强反抗是对的,那些人显然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马蹄又裹了起来。路护里虽然有几个好手,但是直到对方逼近到弓箭射程之内都没能察觉。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被展开悬挂于长枪上,旗上是一头倒悬在天的龙。

那队人带马缓缓逼近,足有百余骑。近看起来,这支队伍就显得潦倒了,铠甲武器都没有固定的制式,战衣也肮脏破旧。队伍里多半都是些瘦削的年轻人,脸颊下陷,四顾的目光里透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东陆马一尺有余,是地道的北陆种,背后跟着的一匹黑马上,一个黑甲的年轻人手中握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想必就是他射出的。

“是龙旗军的爷们?”龙搭桥迎上去,谄媚地笑。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些不是马贼,而是一支有名的野兵“龙旗军”,那面龙旗就是他们的标志。野兵不归皇帝或诸侯管辖,是私聚的武装。文皇帝在位时,蛮族入侵,小股的蛮族人在整个中州地面上流窜,防不胜防,地方上的大家族就招募武士保护村镇。皇帝和诸侯有意借助这些力量,就赏赐他们印信和旗帜,因此野兵极盛的时候,中州地面上足有上百支野兵。但是蛮族人退出中州后,野兵就越来越少了,仅存的几支也在干路护的活,保护商队收取佣金,偶尔协助诸侯清剿盗匪,拿点赏金,有些也暗地里做点马贼的勾当。

龙旗军一直在这片戈壁上来往,龙搭桥和他们有点交道。

参加野兵的都是些潦倒又不惜命的武士,在宛州大城镇里,这种人跪下去给龙搭桥擦鞋都不配,不过在这片靠胆气和力量吃饭的戈壁里,龙搭桥也不得不低头。

“哟,是龙掌柜,我还担心是马贼呢。”龙旗军都护大大咧咧地接过龙搭桥递上来的一张金票,龙搭桥的见面礼是张五十金铢的金票。

“龙搭桥龙大掌柜不愧是做大买卖的人,一出手就看出来了!”西越武竖起大拇指跟项泓说,觉得自己能跟龙搭桥一路,脸上有光。

项泓却完全没在意龙搭桥那边的事儿,隔着一片人头,看着龙旗军都护马后,那名持弓的年轻人艰难地翻身下马。

“一个小年轻有什么好看?要看就看大人物。”西越武嘴里说着,却不由地跟着项泓看去。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项泓为什么看那个年轻武士。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他在这支队伍里有点突兀。

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鲮甲,胸甲上的徽记被磨掉了。很显然,那原本是一件诸侯军的制式铠甲,但是主人不希望有人通过徽记追寻自己原来的身份。稀稀拉拉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有点颓唐,脸色苍白,像是缺血。

他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他的同伴们来来往往,添柴烧水,从马背上卸下行装,兼着大声咒骂这一路的难走。而年轻人只是凝视着火焰出神,似乎周围人的一切举动跟他毫无关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他在聚精会神地烤火,就像是这片戈壁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堆火。

在这个兽群般的野兵团里,他是头独狼。一头沉默的独狼在狼群中生活,不能不让人觉得突兀。

“龙大掌柜这几年也抠门起来了,来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肯花点钱让我们护送一下?”龙旗军都护在那边篝火旁和龙搭桥奉茶,燕老师陪坐着,龙旗军都护瞥了燕老师一眼,“我不是看不起路护兄弟们,只不过这戈壁滩上的贼不是小贼,是马贼,是群亡命之徒,路护兄弟们有本事归有本事,就怕人少也施展不开。”

“车都护说笑了,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出得起请您车都护护送的钱啊。”龙搭桥陪笑着。

龙旗军的领军叫车越,挂着个“都护”的官名。没什么人知道车越的来历,不过在这群野兵里,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物,在这荒野中幕天席地地喝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气派,而并置在身侧的一对长刀合在一个宽厚的刀鞘中,显然是件需要极强腕力的武器,刀柄的缠布上大片褐色的污迹,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溅上去留下了。

“龙大掌柜的买卖还能是小买卖?”车越笑,“这趟做的是什么?”

“老样子,贩点蛇毒,回去倒手给宛州的药店,赚点辛苦钱。”

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有特别的出产,东陆最毒的蝰蛇就隐藏在石块下,夜间才出来活动。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别地吃不饱饭的流民就冒死来这里捕蛇。

“辛苦钱也有三五倍的利润吧?”

“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三五倍利润,可真不高哦,”龙搭桥叹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年了。”

项泓完全不理会那边坐而论道的大人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

“把肉干片了烤起来!把酒给我烫好!”有人大喊,声音粗壮如野熊。

那人的身材也如野熊,披挂着一身沉重的铜鳞甲,甲片震得哗哗作响。他在这支野兵里似乎有点身份,来来回回地走动,吆喝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捡柴。西越武看见他的脸就想往项泓背后躲。一道旧伤痕截断鼻梁而过,让那名武士脸上的筋肉扭曲,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如食人的恶鬼。

“小崽子。”武士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西越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口枯黄的牙,双手成爪,像是只恶虎要前扑似的,“吃了你!”

“我的肉很柴不好吃!”西越武把脑袋一抱。

武士在西越武脑袋上重重地一巴掌,“你吃过自己的肉么?就知道自己的肉柴?”

项泓笑着拿胳膊肘捅捅西越武,“别怕,大爷逗你呢,我觉得我比你好吃些,大爷要吃也先吃我。”

武士没有料到这个修长纤弱的年轻人居然毫无畏惧,上下打量项泓,良久,啐了一口,“兔儿相公!”

“喂…话不好这么说啦。”项泓无奈地挠头。

武士懒得再理这两个人,自己走到马旁,从马背上卸下半片风干的羊来,在火堆边坐下,拔了腰间的匕首片肉。

“他妈的钝了,”武士削了几片,对着火光看了一眼刀刃,“那家伙的颈骨真他硬,把刀刃都崩了!”

西越武听得直发冷,难怪他闻见那个武士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知这些人刚杀了些什么人。

武士四下看看,看见篝火对面的年轻人放在脚边的一柄长匕首。那柄匕首的鞘和柄都缠着淡青色的鲨皮,濯银的刀镡上有一枚匠师的徽记,可以想见是柄少见的利刃。武士眼睛亮了,过去握住了柄就要拔出。

一只脚忽然踩住了匕首的鞘,同时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武士猛地抬头,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被生生地截断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他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刀柄上,巨大的力量让铜铠武士连续运力两次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

双方僵持住了。

“这是我的!把手拿开!”年轻人的声音异常低沉。

武士犹豫了一会儿,凶狠的眼神慢慢回收。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那半片羊走了。

野兵们聚集在另外的几堆篝火旁开始片肉烧烤,没有一个人靠近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默默地坐着,继续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