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越武不会是私吞了东西跑路了吧?”季骖疑惑地说。

“蜡我萧子陵可不饶他!”萧子陵放下阮琴,“蜡么久不肥来,兰道星椋君祖还费留他呲饭?”

燕老师掀开帘子往外张了一眼,沙地上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远处的骆驼们趴着睡觉,驼峰聚在一起仿佛群山。

“别猜疑,大概是贪玩,四处溜达去了吧?”龙搭桥淡淡地说,“这小兄弟人蛮不错的,只是喜欢耍小聪明而已。”

“驾!得儿喂!”西越武在骆驼身上加了一鞭。

月光下戈壁如银,双峰驼迈开宽厚的双足,奔跑起来堪比骏马,还要更加平稳,风从耳畔往后流过,西越武意气风发。

认准了去往珠玉泉的方向,他就一往无前了。这时候要是遭遇夜骑归来的羿星椋,他西越武的身形骑在骆驼之上必然高达几分,于是骆驼和马擦肩而过,跟小说里写的英雄美人的相遇相差无几。

可要怎么解释自己夜里偷了人家的骆驼出来瞎跑呢?总不能说自己也是出来活动活动,瘦腰瘦腿的。西越武一路上都在思考。

骆驼停下了,正前方有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十字形的木架插在沙地里,在两棵枯树间以牛皮索子扎起来,足有一人高,一颗猫头鹰的头盖骨挂在上面,乌黑的眼眶和西越武对看,看起来有点滑稽。西越武给骆驼加了两鞭子,骆驼哼哼了两声,不肯走了,鞭打对于这种皮糙肉厚的大家伙来说根本只是挠痒。

“捣鬼的畜生。”西越武只好从骆驼背上跳了下来,往前张望,居然看见了一片灌木。

戈壁上也不是没有树,不过多半都是骆驼草和仙人掌这些东西,灰蒙蒙的没有多少绿色,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已经枯死了还是活着,能看见棵胡杨树就算很不错了。可是前方却是一片隐隐绰绰的墨绿色,像是画匠笔下一滴浓绿的颜料滴在了褐黄色的画布上。

“珠玉泉?”西越武想。

听其他人的说法,附近没有什么大绿洲,来往取水都靠珠玉泉。珠玉泉是大泉,十八个泉眼,终年不息,汇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池,号称“珠玉天镜碎”,说它如同一面被打碎的天镜,在晴天时颜色随着阳光变化,从湖蓝到翠绿甚至绯红,是戈壁上难得的景致。羿星椋如果夜游珠玉泉,听起来倒也合理,就算羿星椋不在,难得路过这里,也该去看一眼的。

西越武把骆驼拴在木架上,整整衣裳,把头发往后捋了捋,这是防备和羿星椋不期而遇。

他无聊地伸手在猫头鹰头盖骨的眼眶里挖了挖,然后越过木架,迈步向前。

“西越兄弟也不见回来,闲着没事,大家也都睡不着。都是跑这条线的,不如讲讲戈壁里的趣闻,图个乐子?”车越环视众人。

“我跟燕老师新出来混,也都是道听途说,没什么可讲的。”季骖笑着摆摆手。

姬云烈抬头看了一眼自家老大,满脸“讲故事这事和我无关”的表情。

燕老师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们当路护的,哪会讲什么故事,没事的时候都是聊女人。”

萧子陵瞥了车越一眼,“我色头大,不讲姑四!”

“我来吧,讲故事这种事儿,还是得我这样的老家伙,”龙搭桥倒是凑趣,挽起袖子,好似宛州大城里说书先生那样一圈儿拱手,“英雄走四方,靠的是骏马,姑娘走四方,靠的是小腰,我们说书的走四方,靠的是嘴皮。这位爷您问嘴皮子怎么走?倒立呗!”

没人料到商道上鼎鼎有名的龙搭桥也有这一手,连萧子陵都乐了,眼睛光闪闪的,满是期待。

龙搭桥也笑,“也就这两句开场白我还算地道,故事可就没那么好玩了,都是戈壁滩上的真事。”他顿了顿,“萧兄弟是个马贼,来往行商的人最怕的就是马贼,但是老一辈人说,还有比马贼更可怕的,我们叫他们‘龙狼’。”

“说的是龙狼。”燕老师点点头。

“是啊,谁也不知道这‘龙狼’是谁,甚至名字都不知从何而出,大家只是这么传。龙狼出名,是因为杀人,传下来龙狼在戈壁滩上杀的人,已经不下几千人了,前后三五十年里,每隔几年都有龙狼杀人的消息。我自己亲眼见过的,是二十四年前,当时青石城大老板冯雪城的一支商队在这附近死绝了,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大概是三天后,血把下面一尺厚的沙子都染红了,从人到马,不剩一个活物,而满满几十大车的货物,分毫没动。那个惨状,我现在想来都觉得是地狱。冯老板自己给吊在一棵胡杨上,是活活吊死的,脸上扣着一个猫头鹰的头盖骨…”

果然是珠玉泉,果然是戈壁里难得的胜景,走进珠玉泉边这块小小的绿洲,高挺的胡杨大概有几百株,此外都是灌木,紫红色的枝条上甚至开着蚕豆大的细花,灌木丛里就是一片片的泉水,四面八方都是水响,哗哗哗哗的,让西越武误以为回到了宛州家中,听着外面下雨。

他挽起裤腿踏入一片泉水中,水居然是温热的,传说中的珠玉泉竟然是温泉。西越武开心地直挠头,立刻开始解腰带,在这片戈壁里走了半个月了,还没正正经经洗过一次澡。

这时他听见一个人浅唱低吟:"冷雨纷纷,城春草深;

十年归乡,鸦喧故门;

坐剪灯花,旧筝蒙尘;

谁人夜收故人魂?

梦醒来金井玉阑皆碎却,一世转身。"

羿星椋的声音,空静得像个幽灵。

西越武心下仿佛爆了一点喜悦的烛花,可是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上岸,探头探脑地寻声而去。最后,隔着一片低矮的红树,他看见了一池“天蓝冻”般的水,汩汩的温泉从下方不断地涌上,无数的气泡裂开,喷珠溅玉似的。

温泉中央,浮着一件白色的长衣,旁边的砾岩上,是那件西越武念念不忘的、如烟雾般的黑纱长裙。

“是美人入浴么?”西越武就差一腔鼻血喷在红树上,老天这般照应他,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积德行善的结果。

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心里七上八下,明知道这是小贼做派,可是褪去长裙的羿星椋…此时不看,这辈子大概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没有看到羿星椋,只看见温泉边挂着一卷横轴,站在画卷后挥毫的年轻人露出半边身子,一袭霜白色的长衣飞舞在夜风之中,一张白玉无瑕、总是淡淡含笑的脸。

项泓。

温泉水面“哗”的一声碎裂,羿星椋披着湿透的白衣站了起来,仿佛一尾跃波的鱼。水面没过她的胸口,一头黑如生漆的长发披散开来,半掩住她的脸。她面对项泓默默地站着,阖着眼睛,水珠从修长的睫毛上一滴滴垂落。

“喂…这是什么表情?那个色狼在偷窥你洗澡啊!你发什么呆?”西越武恨不得出声提醒她一下,最好她能从水底捞块石头扔在项泓那张淡定的俊脸上。义愤填膺中,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趴在那儿探头探脑是干什么了。

羿星椋睁开了眼睛。

西越武的呼吸被打断了,一切念头也都断了,仿佛被一柄很快的刀,一刀截断!脑海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