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很多美,名剑之美、珠玉之美、山川之美、云天之美,可唯独美人之美不过二十年,看着她慢慢地变老,鸡皮鹤发,白发苍苍,怎么能不遗憾呢?”项泓认真地说,“而且我看你眉纹中有折痕,恐怕不是永寿之相,更要画下来留念。”

 

“你很善卜?”羿星椋把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到他面前,“帮我看看手相?”

 

“正相反,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卜术…天下卜术成千上万,不论‘术’是什么,越强的卜者越能和岁正之星共鸣,偏偏我一点也不能共鸣岁正…”项泓抓抓头,把几支墨笔夹在指间,还是接过了羿星椋的手。

 

他打量羿星椋的手,愣了一下。这个如同白玉雕成的女人,她的手却不软玉温香,握在手里格外地干涩消瘦,细密的纹路遍布掌心,骨节微微凸出,几处隐隐约约的旧伤痕。

 

“怎么?”羿星椋眯着眼睛。

 

“你有双农人的手,”项泓轻轻地抚摸那只手的角角落落,“不过不妨,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你很有钱。”

 

羿星椋咯咯地笑,“我这样一个女人,有没有钱还用卜么?‘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这种话是宛州街头算命先生的话吧?公子这样的人,没有点雅致的说法么?”

 

“算命这种事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宛州街头的算命先生里,没准也有人洞彻天道,”项泓的手指沿着那些纹路滑动,“天纹纤细绵长,主‘情宫’寂寞,用情深苦;你的心思很深,会记仇;生纹深长红润,你的身体不错,别人扛不过的灾病,对你不在话下;心纹笔直,直达指根,你个性强韧,颇有人望,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为你所折服…”项泓忽然抬头,直盯着羿星椋的眸子,“你的阳纹隐约有一个结子,九年之前,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但是去年他离开了,是不是?”

 

羿星椋咪咪笑着弯弯如月的眼睛忽然变了,项泓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子放大了,透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手就要抽离他的掌心,他用力握住了不让羿星椋挣脱,把她慢慢拉到岸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秀气的长眉。

 

“地纹和眉纹都有断痕,你有一桩劫难,就在眼前。但是尺水之劫,一步可越。”项泓松开了羿星椋的手,“掌心有纹如框,是‘牢纹’,姻缘宫不吉。”

 

两人之间沉寂下来,羿星椋扯紧浮在水上的白袍遮掩身体,慢慢地倒游,离开了项泓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想到警觉的鹿。

 

项泓一手夹着四支软硬毫,嘴里还咬着一支,轮次挥洒,仿佛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中。

 

“你给很多人算过命?”沉默了很久,羿星椋幽幽地发问。

 

“也不算多,可你要问多少,跟我画过的女人一样,记不清楚了。”项泓耸耸肩。

 

“我在这些人里命算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坏,乱世里没什么人有绝对的好命。”

 

“那,跟你的命比呢?跟你自己的命比好还是不好?”

 

项泓摇摇头,“我从没给自己算过命。”

 

“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出门在外的人,不该是最在乎命的么?”

 

“因为我是个赌徒,一个赌徒,是必须相信自己的命运的。”项泓淡淡一笑,“我不算,我的命一定是好命!”

 

“即使是坏命,你也会把它变好,是么?”羿星椋轻声说。

 

“是。”项泓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我认识一个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羿星椋脸上解冻,恢复了巧笑倩兮的表情,眉宇间春色融融,“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样的臭屁!”

 

“哈!”项泓大笑。

 

“命不能多算,”静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越算越薄。”

 

“你真是个画地图的?”羿星椋从水里起身,那件湿透的白袍裹在她浮凸玲珑的身体上,肌肤隐隐可见。她坐在暖泉对面一块凸出的砾岩上,把一双修长细白的腿交叠着伸得笔直,脚腕上银铃作响。

 

“千真万确。我从淮安写经堂拿了一笔定金,只要交出这片戈壁的地图,我就能把剩下的账结了,不然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这次出门的时候,东家带话说额外出价八百金铢,只要我顺路把这份地图带来交给星椋郡主。说星椋郡主知道是哪位掌柜的好意,还说是去年的一杯醇酒一曲清歌的情。”

 

“我知道。”羿星椋轻声说。

 

她盘曲双腿,侧身伸了个懒腰,从头上摘下一把银梳,自顾自地梳头。

 

“你还没画完?”梳了好一会儿,羿星椋说,“我有点累了,你要不要歇歇明天再画?”

 

“就好了,我是个勤奋的人,今日事今日毕。而且,我也不想跟闻名一方的星椋郡主再有什么牵扯。”

 

“你怕什么?”羿星椋目光闪动,有意无意地挺胸,湿衣紧贴在身上…西越武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我很难被色诱的。”项泓瞥了她一眼。

 

“我还没有色诱你呢。”羿星椋漫不经心地,“怎么?你这就觉得被色诱了?”

 

“女人少嘴硬一点会死么?”项泓眉峰扬了扬。

 

“男人太骄傲可会把心爱的女人弄丢的。”

 

“我心爱的女人?反正又不是你,你多管闲事干什么?”项泓耸耸肩。

 

“好好,我多管闲事。”羿星椋不理他了,接着梳头。

 

项泓的脑袋从画卷一旁露出来,眼里满是好奇,“星椋郡主,请托我的那位东家是你的入幕之宾么?”

 

“没有,他只是喝了我一杯酒,听我唱了一首歌,却没想到换来这么多。”

 

“想不到我东家就是个谦谦君子。”项泓居然吐了吐舌头。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老了,如果我三十年前遇见你,不复有天下之望。”羿星椋昂起头,脖子修长的曲线一直滑入胸口,仿佛一只骄傲的白鹤。

 

“你骄傲了。”项泓说,“不过男人总是会说这种话的,总是在年老体衰握不住刀枪,却又位高权重得难以放弃之后,才会遇见什么女人,恨不得年轻时候跟她一起翻云覆雨中日恩爱,而后眺望远山上行云,相拥着在高楼上睡去。可是几个英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是为了天下可以把绝世的女人踢到云天之外?这种话以星椋郡主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