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均军先锋八百人马才缓缓驰至,然而还未待其喘过一口气,便被早已设伏于外的淳军一网打尽。

末了叶增命人留了几个活口,详细问清了均军后继人马的情形,然后便令麾下人马搜刮战场余粮、原地休息待命。

·

至傍晚时,叶增乃集麾下诸校尉于帐下,在地上拿树枝草草画出附近地貌及均军人马所来之向,然后一笔一划地仔细勾点出他意欲将千余人马分设于何处埋伏。

众人看得同样仔细,可看至最后便成了面面相觑,相视而不言。

——以千人之力而给万人之军设伏,此事可谓古未有之。

连一向颇知他意的张茂此番都变得迟疑起来,在侧踌躇道:“将军此番会否过于……草率了些?”

叶增未抬眼,手腕轻旋,将最后一点画下去,然后问道:“诸君可信我叶增?”

众人怔了怔,继而纷纷点头应许。

叶增便抬头道:“今日围战均军先锋人马,未过午而胜负已分,可知其兵士气之衰。其后继之军虽有万余人马,然无强帅压阵,兼又军心不定,便如散沙一盘,冲之即溃。我精锐人马歇候在此,俟其军至,据二三要害之地伏发冲之,彼必以为我伏军甚众,焉敢留而逆战?”

周遭沉寂了一阵儿,方有一人率先道:“叶将军所言在理。今日之均军,可谓空有一万人马之数,而未集千余兵士之气。倘若我等以奇兵伏袭之,未必不能令其战却。”

但见众人神色渐渐转变,叶增才继续道:“诸君大多出身西川、剑阁二营精锐之部,此番奉谕南下增援我河北大营,必都存了杀敌致胜之念。好儿郎当以战功搏英名,我叶增不过一役侥杀均帅梁隐,便得殿下飞擢若此,诸君岂有不欲封侯拜将者?”

此一番话可谓说中人人心事,这些出自别镇精锐之师的骁悍校兵们虽对叶增敬服有加,可却断无一人不渴求能像叶增那般一役而为天下知。

叶增打量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又道:“裴祯既死,其麾下将兵便无严令可催,此正我军进击之千载良机。诸君今日若有存私而不愿进战者,则我淳国千里之疆、尔曹妻子家室皆可忧矣;诸君今日若能以千人之力败其万人之军,则四州之内不敢再有轻我淳军者。”

他直起身子,伸臂指向地上所画之图,最后重重喝问一句:

“诸君果欲封侯拜将否?”

【七】

元光六年四月十六日,叶增领兵一千据古戈壁东北之要道,分兵设伏于均军南下必经之路,俟其夜至,乃焚草木为烟、广竖叶字军旗、大布疑兵于均军行进之左右,又身先率众袭其中军所在。均军夜不能辩,以为淳军伏者甚众,因见叶增帅旗广据四野,乃大骇而溃,不战而旋走,前后众相蹈藉死者无数。

叶增挥师继进,途遇许闳所率二千人马来援,遂与之合兵,围均军溃部于百里之外,一役斩首八千级,尽掠其粮而还。

·

元光六年五月初二,毕止接河北大营捷报,朝中始知裴祯身死军中、叶增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之事。淳王特诏封擢是役有功将兵,凡为叶增所奏之人皆阶升三级、附赏金碟。

五月二十三日,孟守文以叶增为前锋使,以冯徽、吴畏、杨子纲三将分领大营兵马,整军渡河攻均军南岸屯营,大败之。均军大营残兵退守百里,遣使求援于河南十三重镇守军,遇守军不发,乃遣使求援于天启。

六月初七,裴沂诏令均军败兵归京。

六月二十八日,孟守文欲出大军重夺河南重镇之霍丘,会均军守城严森、坚壁清野以待,为叶、冯等将所劝,乃驻军菸河南岸,重掌河防。

七月十九日,孟守文表求归都。淳王长子孟守正谏曰战事方定、边防未可疏也,淳王乃驳孟守文所请,仍以其为河北行营大都统。

十月十九日,孟守文再拜表,以边事已靖,固请归都。朝中文武以其出边逾年、建功颇多而附其所奏,淳王乃允之,又以叶增殊功,诏其随孟守文入都诣阙。

十一月初八日,孟守文自将亲兵三百归毕止。淳王令朝中三品以下文武出城相迎,亲召叶增入宫,赐赏御殿之上,设宴三日后。

【八】

元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淳王宫夜宴。

他坐在三殿下身边喝酒,光亮的甲胄亦遮不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尘血气。

那边有人叫一声叶将军。

他回首去应的时候,却看见一双皓腕从眼前曳袖而过。

少女的侧影很柔软,头发是那样长。

他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只是当时他还不知,这一眼才是他一生功名的真正开始。

【九】

丝竹声清丽飘逸,绕梁入耳。

“叶将军。”

直到被人再次叫了一声,叶增才转过头,见是手捏酒盅的许闳,便颔首道:“何事?”口中虽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开来,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一抹正红色的背影。

“三殿下受命代王上去向诸臣赐酒,因怕将军出营入都、在这王宫大宴之中不甚习惯,特差属下来陪将军说话解个闷儿……将军?”许闳说着话,亦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边廊之上,女眷席间,少女挪步走至席尾,轻轻地坐了下来。

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叶增凝视许久,只觉那红色一径印往心底里面去,除此红色,这盛宴之间便再无其它任何颜色。

“那是秦太傅的女孙。”许闳在他身旁坐下,扯开个笑,“朝臣女眷之中,便只有她一人能穿红衣入宴。”

叶增仍旧挪不开眼,口中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这酒不似军前之酒,清甜入口,却是寡淡无味,全然无法烧褪他心底里的那一道浓重朱迹。

许闳打量着他的神色,目光逐渐转为诧异,“将军?”见叶增依然无甚反应,他便又望一眼少女,脸上乍然露出些许明了之情,不由压低声音咳了两下,重重道了声:“将军!”

叶增陡然回过神来,攥着酒盅的右手有些发僵,眼神似乎有些怔疑,半晌后才对上许闳的目光,又微微一皱眉。

许闳脸色已是有些尴尬,飞快地喝了几口酒,道:“太傅女孙闺名秦一,乃是大殿下的心上人。”

叶增看着他,听得明白他这话中之意,可眼底竟是一片坦然,问道:“大殿下可是她的心上人?”

许闳被问得一愣,喏道:“这、这……属下却是不知。”

叶增沉默片刻,忽而道:“幸而她并非是三殿下的心上人。”

许闳又是一愣,半晌后无奈一笑,“将军还真是……非寻常人等可比。”他搁下酒盅,道:“将军莫不是认真的?”

叶增缓缓地饮酒,却不再言语。

许闳自当初梁隐一役后便跟随他左右,至今已近一年时光,对他的性子自是了解甚多,眼下觑见他这模样,便随他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秦姑娘父母过亡得早,自幼便受太傅格外宠爱。王上亦颇疼惜之,常诏许其入宫随诸位殿下一起读书。

“据传秦姑娘天姿极其聪颖,凡书页过目一遍则不忘,太傅甚而还为她筵请了通晓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在府,教她知习此道。若论朝臣女眷之中谁最识文懂礼,必是秦姑娘无疑。

“秦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都说大殿下早已做好打算,等再过几年,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便会向王上请旨赐婚。

“……其实秦姑娘貌虽娴静温婉,却算不得什么绝色。毕止城中比她貌美的姑娘大有人在,便是在今夜入宴的女眷之中,她亦不过是中上之姿罢了。将军许是久在边军,所以不识女子颜色……”

叶增将手中酒盅重重地搁在案上,目光一扫,便断了许闳后面意欲继续说的话。

“你多虑了。”他慢慢道,只是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抬眼望向斜对面。

可谁知只这一眼,便恰触上她侧头轻望而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却又将好停留在了他身上——

他微怔,却未闪躲,迎着那目光注视回去。

一瞬刹间他似乎听见自己腰侧挂着的空鞘虚鸣了一声。

那端殿幔重重垂迤,一片娉婷袅娜之中,独此一出红色灼他眼底……直烙入心。

·

“太傅已是久未陪我说过话了。若非今夜设宴劳军,怕是太傅仍怠于入宫来。”

墨色帘珠细细密密,孟永光半卧于御榻之上,脸上不存血色,声音略显疲倦,语气微弱,探向筵席间的目光一派淡远苍素。

案沿鎏金耀目,他伸手去摸其上酒盏,却被人轻轻挪开。

“王上病体未愈,今夜本就不该设宴。”老者素袖微拂,收回手,一双眼炯然有神。

孟永光瞟向他,目光不由暗下去几分,脸色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当年先王临终前,曾委太傅教我治国……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太傅却仍是骨清神明,气色不减当年一分。”

老者端坐着,微微笑道:“王上不见老臣如今须发皆白,如何未减当年一分?王上治国数年,劳心过甚以致痼疾缠身,今逢卧榻多月,未免徒生悲心,实是大可不必。再者,王上膝下诸子今已皆成大器,王上无需担忧身后之事,淳国王廷定当无恙。”

孟永光动动嘴角,似是露出点笑意,可眼里却仍是淡漠无光,“我这几个儿子,太傅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老者低眸,沉静半晌,方复微微笑道:“恐怕王上心里早有定议,又何须来问老臣?”

孟永光疲乏地闭了闭眼,鼻间低哼一声,弱声道:“南面战事方靖,他不想着如何去收复那河南十三重镇,却怕我会在这时候死了,几番拜表求请归都……若非是举朝文武皆附他所请,我定然不允他就这般回都。”

老者自是知道他这一番话所指为谁,目光亦探向帘外厅中的筵席间,觥筹交错间依稀能辨出正向诸臣赐酒的孟守文的身影,由是注目打量了许久,脸上笑容未变丝毫:“老臣却以为,三殿下颇有孟氏祖上遗风。”

孟永光睁眼,顺着他的目光一并望过去,半晌又重重低哼一声,道:“太傅未免过于抬举他了。百年前诸侯混战经年,武成帝以淳王之身入主帝都天启,下‘与民休息’之诏令、创‘三十税一制’之国赋,其在位时大贲朝之昌盛,孟氏分家谁可望其项背?只可惜其嫡子嫡孙们不成气候,自武成中兴不过百年时间,我大贲朝便败在了宣帝手中,徒让那裴氏贼子篡了帝权。”

“裴氏不仁,如何能致天下太平?”老者慢慢道,“如今裴祯既死,裴沂莫论谋略决策、心智手段皆远不如其父。乱世之下英雄何出,眼下还未可过早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