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叶将军出来与弟兄们说话!”

众人皆忿忿不平地怒喊,甚而有人拔剑上前,意欲硬闯入帐。

齐凛直身挡在帐帷处,尽力高声道:“中军帐前,焉得无纪!尔等竟是要于军中哗变不成?!”

众人的动作顿住,可眼中的怒火却愈燃愈盛。

被人推到最前面的那名士兵突然一屈左膝,对着帐帷重重地跪下,咬牙落泪道:“叶将军!张将军与三千弟兄们被均贼围在延庆城下,断水断粮,命不保夕!属下拼死回营请援,望叶将军念与张将军数年袍泽之谊,速发援军!”

帐中静悄悄了无人声。

齐凛有些动容,却仍是正色道:“叶将军军令已下,在此多言亦无用。”说着,便弯下腰想要将这名士兵扶起来。

谁知士兵却突然抬头,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攥紧拳头冲齐凛脸上挥过去,大骂道:“老子揍死你个贼厮!”

齐凛毫无防备,被他一拳揍翻在地,当即痛得跐呀咧嘴,眼见着一群人横冲直撞地闯入叶增帐中,却捂着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未几,众人又胡乱冲了出来,脸色俱都变得惊疑不定。

其中一人上前抓着齐凛衣襟将他拽起来,大声问道:“中军帐中为何无人?!叶将军究竟去了何处?!”

齐凛简直浑身无一处不在疼,勉强从嘴里吐出一颗沾血碎牙,人亦发怒,全无先前处惊不变之神色,愤声吼道:“尔等再多一言,统统视与均贼同谋,但等叶将军回来便军法处置!”

·

月色下兵影幢幢。

菸河水声汹涌,离岸十里犹似波涛在耳。

夜里水气潮重,人和马的呼吸声都变得有些急促,头顶天幕上乌云过月,周遭顿时变得一片暗沉。

叶增牵马而立,身后站着五百名全身披挂的淳军骑兵。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响声,未及被人捕察便随风而逝,只有叶增在听见后,眉目跟着轻微一动。

又等了三刻有余,方有一人一马自远处夜色中缓缓踱来。

那人径直行到叶增身前,下马,做了个揖,“叶将军。”他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布袍,并非军中之人。

叶增还了他一个揖,低声问:“成了?”

男子点点头,眉间有些怠色:“成了。”

叶增复又抬头,迎风望向远处的菸河南岸。云色压天,水雾氤氲,河景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他不由皱眉,又问道:“真的成了?”

男子并无不豫叶增那明显持疑的态度,只是又点点头,道:“真的成了。”

叶增这才微微展颜,冲他道:“既如此,我叶增便先替河南大营所有将士们谢过齐家。”

与叶增说话的男子正是齐凛家中专与洛族匠师们打交道的总管齐卓。

此番齐卓奉齐家家主之命带洛族匠师渡河南下,助叶增勘察出均军所掘的地道网干一共覆盖了除隶云之外的其余十二重镇,所有地道皆汇通于延庆城下,而能通向菸河岸底的便只有延庆城北的那条主道。因叶增发现时早,这条地道尚还未被谢崇骨掘通至菸河南岸。齐卓遂向叶增进言,道可利用此道引菸河之水倒灌,尽毁均军城下数条地道于一役。

可叶增要的却不仅仅是均军地道被尽数冲毁。

地道损毁,均军仍可修复重建;没了地道,均军仍能渡河进击。他要的是经此一役后,谢崇骨便再也没有能力提兵北进——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

二十日前,叶增派张茂领兵出营、急攻延庆,是算准了延庆为十二重镇地道汇通之处,谢崇骨定不容淳军破此一城,必会纠集重兵前去解延庆之围。

果如他所料,均军屯于卮阳的重兵会同霍丘、谷邑二镇精兵的一大半皆被调往延庆驰援,短短九日内便在城周驻屯了一万人马。

除此之外,谢崇骨更是通过地道将比邻数镇中的守军陆续调往延庆城内,这才使得不论张茂如何攻城都不见城中均军守兵大减。

然而谢崇骨亦是个谨慎之人。虽是纠集了如此多的兵马,却未对淳军攻城之部进行合剿,是怕淳军援兵一朝驰至,这延庆一城便成了二军交战的主战场——这却是他万万不会情愿看到的。

因而这内守外围之策,乃是意欲逼张茂所部知难而退、尽早撤兵。

岂料张茂奉了帅令便绝不回头,宁可被均军里外困死在延庆城下,亦不肯撤退半步,硬是将均军的主力人马在延庆城外拖了十余日。

而此番谢崇骨如此大手笔地调兵,虽出乎叶增的意料之外,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均军北军屯兵共计三万,除去隶云谢崇骨亲军五千、延庆城外援军一万、城内守军加其后援兵约七千,眼下留于诸镇守备的余兵不过八千人马。这八千人马分屯于十一镇,每镇守军不过七百余人,一朝城下地道坍毁,均军绝无兵力能够同时进行抢修。

再者,平日里均军重兵分屯诸镇,若想同时攻破可谓甚难,今次一万七千人马齐聚于延庆内外,又被张茂所部拖滞不动,此难得良机,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叶将军何必言谢?”齐卓轻轻地摇头,“均军若得败亡,此亦我齐家之幸。”

齐家的洛族匠师们十数日来昼夜不眠,自菸河南岸另掘暗道一条,直通延庆城北道。因延庆连日来战事紧迫,均军竟也无暇发现这一条近在咫尺的敌军暗道。

直待今夜叶增出令,齐卓乃请洛族匠师中辈分最高的苏行用秘术将暗道与菸河南岸底部掘通,大引菸河之水倒灌入内。

齐卓侧身,抬臂指向南面,又对叶增道:“河水经暗道涌入延庆城北地道,再经城下网道而分流冲入其余各镇地道,最多只要三日,这十二重镇下的地道便会被河水注满。凡被河水浸没之处不出一夜,其上地面必会塌陷。至于地道所经各镇城门高墙之处,将军则可静待其破。”

叶增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口中道:“但愿如此。只可惜谢崇骨精明,从头到尾都未在其帅司所在的隶云城下开挖地道。”

他回头,叫过身后一名士兵,吩咐道:“快马回营传我之令:除分守南岸四个沿河渡口的八千兵马,其余诸营人马可尽数驰援延庆。”

见士兵领命而去,他才眺目望向正南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憋了这么久,此番出营,终是能够痛快一回了罢。”

齐卓闻言,面有怔疑:“将军河南大营总计才有人马一万六千余,除去分守渡口的八千人马、张将军所领之三千五百人,此番就算倾营而出,也只有四千五百人。延庆城内外均军近两万人,将军何来胜算?”

叶增嘴角动了动,似乎是笑,随即提枪上马,未答却道:“我需往隶云走一趟,先生可先回我河南大营等候捷报。”

“隶云?”齐卓又怔了怔,“叶将军只领五百人马,却要去隶云做什么?”

叶增凌空展鞭,身后人马闻声纷纷列阵上前。他落臂,在赤绝耳边空甩一鞭,口中飞快道:“招降!”

·

菸河北岸。

天微明,许闳策马飞驰,直奔河北大营驻地。

近辕门时,已有守兵认出了他,远远便叫:“许校尉!”

许闳吁马勒缰,满身是汗地翻下马背,依例从怀中掏出军牌递与那守兵,笑道:“不曾想逾年未见,你还能记得我。”

守兵嘿嘿笑着,“许校尉当初乃是三殿下身边的亲腹,又是跟着叶将军立过大功的,谁能不记得?”他本是例行公事地将军牌接过来查验一番,可却在看见上面的字时愣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许校尉如今已被升为将军了,我却还在胡乱叫。”

“不碍事。”许闳依旧笑着。他被拜将不过是数月前的事情,去年古戈壁之役叶增呈报上去的封赏直到年中才有正式敕文发下,同他一道被拜将的还有张茂等人。一想到张茂,他的笑容便渐渐消褪,对士兵道:“因奉叶将军之令,特来河北大营求见吴将军,烦请替我通报。”

守兵忙收了军牌入营去,不多时便出来,将军牌还与许闳,道:“吴将军人在中军,许将军随属下来罢。”

待许闳入得中军大帐,却发现在这帐中等着他的人除了吴畏,竟还有冯徽和杨子纲两位老将。

他冲三人挨个见过礼,心知他们多半已是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何事,索性直截了当道:“末将奉鹰冲将军叶增之令,特来向河北大营借兵。”

三位老将相视一眼,却无人说话。

许闳站得笔直,等来等去等不到回应,只得又上前半步,冲吴畏道:“吴将军。河北、河南不过一河之隔,将军肯借我精兵八千否?”

吴畏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借往延庆?”

许闳点头。

两军于延庆交战的战报河北大营早有所闻,三位老将对河南战况之了解,绝不须他再多费口舌。

吴畏便道:“他遣你前来,是欲求援。”

许闳却摇头,“叶将军是欲借兵,并非求援。”

吴畏瞟一眼冯徽,见后者嘴角已抿起一丝笑,却仍旧问:“依延庆眼下这战况,借兵和求援又有何差别。”

许闳坚持道:“若是我军于延庆吃败、不得已而请河北大营渡河驰援、解我被围延庆之困——此为求援;今次我军未败、不过是借河北大营八千兵马渡河以观胜势、绝不将河北兵马拖入战场之中——此为借兵。”

杨子纲在一旁忍不住道:“叶增他以为此役河南必胜?”

许闳果断道:“河南必胜。吴将军今日借末将八千精兵,不出十日,末将必将这八千精兵毫发无损地送还回来。而我淳军大败均军之功劳,亦有河北大营的一份。”

吴畏思索了一阵儿,“河南大营重建不过八个月,兵马总计不过一万六千余,此役若有半点闪失,便又是覆营之亡。我今次借你精兵,它日若有变故,都中责我河北大营轻率,又该如何?”

许闳低头,“当初三殿下抽兵回毕止,荐吴将军代领河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是望吴将军能守我淳国河土、彰我淳军雄风。今次三殿下如若得知吴将军畏战、视河南同袍性命于不顾,却也不知会作何想法。吴将军担忧毕止朝中责河北大营轻率,却不怕三殿下责吴将军过于持重?”

吴畏没料到他竟会答这么一番话,当下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许闳道,“末将奉叶将军帅令前来借兵,须得借到兵才能走。末将袍泽挚交被困延庆城下已有十余日,竟不知其生死几何,倘是连兵都借不到,末将又有何颜面回到河南军前?”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

杨子纲、冯徽二人自然知道许闳自幼长于孟守文身侧、于孟守文而言可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他自军前所奏之言孟守文纵非全然相信、却也不会全然不信。更何况淳王孟永光近年来固疾缠身,王储之位又迟迟未定,这些远在边军的将领们又怎敢轻易得罪已是身拥军功、为毕止朝中文武老臣所喜爱的孟守文。

见吴畏僵着脸不语,冯徽便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下座椅,哂道:“什么请援、什么借兵?弄这些无用的名头做什么!横竖是河南兵马正在南岸与均贼们拼命,我们难道还会隔岸坐观其战不成?”他转头冲吴畏道:“便给这小子八千精兵又如何?”

杨子纲亦在旁微微点头,“叶增曾在冯将军麾下多年,冯将军当知其胜数几何。”

许闳见二人皆打圆场解围,便亦顺阶而下,直直地单膝跪地,冲吴畏垂首道:“末将谢过吴将军!十日后,必将兵马原数送还!”

【十七】

天册元年十月二十八日,隶云。

天晴风轻,城头高墙上的“谢”字帅旗随风微微拂动。

女墙之后的均军士兵们个个甲胄鲜明,肩挎长弓、手攥长枪,身子僵直着盯着城下自远处缓缓移近的那一小阵淳军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