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汗湿两鬓,睁眼定了定心神,才幽幽地喘出一口长气。

院内亮着灯,有少许嘈杂人声。

她起身,拢起长发披上衣物,探手捧过床头一只轻彩琉璃杯,垂首饮了几口水。

少顷即有使女前来叩门。

秦一一边系裙带一边问道:“是谁来了?”

使女轻声答:“大殿下来看您了。”

秦一动作顿了下,缓缓将衣裙穿妥,然后起身走出外间。一推门,寒风扫面,雪花沾湿眼睫,就见一人长身淡影立在院中,脚下莲灯光线昏暧,将满地雪色映得格外剔透。

她握紧衣襟,反手合上门,冒雪走了出去。

几个使女见状,皆识趣地无声退下。

“大殿下。”秦一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动作矜持地行礼。

孟守正侧身,大氅肩头的雪簌簌而落。他借着昏蒙的光线低眼看她,半晌笑笑,道了声:“一儿。”

秦一轻动眉头,“夜已深,殿下顶风冒雪而来,是为何事?”

“昨日闻你被诏令禁足,今夜得空,便来看你一看。”孟守正端详着她,“可看你的模样,竟似对我毫无一丝愧疚之意。”

她抿了抿唇,“自然愧疚。可如今事已成此,愧疚又有何用?大殿下仪表堂堂,兼又气度不凡,在王室诸位殿下中当属翘楚,将来必能找到一位称心美眷。”

“可我,只想要你。”

他慢慢地道,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你是当真对我无意?可若是当真无意,却又为何等到父王下诏六个月后才上表抗诏?便在昨日之前,我都一直以为你是愿意同我一生相守的。”

她却眼底一凉,“大殿下是想要秦家的拥戴,还是想要我?”

孟守正一字一句:“既想要秦家的拥戴,亦想要你。”

秦一直视他,两束目光在风雪中交汇,而他意态笃定,话语铿锵。她便又垂眼,忽而淡淡冷笑:“可若是用我能换取更大的好处,想必大殿下也是情愿的罢。”

冷风卷起孟守正的外氅毳绒边缘,遮住了他逐渐变沉的小半边脸。他眉间深暗,嘴角却带起一抹笑,“你果然是全都听见了。”

仿若只是一瞬间,他眼中浓深的情意便已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这寒风夜雪一般的凛冽冷意,“我原只是想试你一试,却不想你竟当真对叶增如此倾心——若非心念着他,又怎听得到我在府上同他说的话?”

秦一脸色却异常平静:“大殿下以为我是神么?殿下在府中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从何得知?”

孟守正一下子寒笑出声,“在我面前还要装么?”他转头去看她的闺房,里面灯烛尽灭一片漆黑,“若非是因使用秘术而过于疲惫,你又怎会这么早便歇息了。”

秦一抬眼看他,脸色因寒冷而显得有些青白。

他转回目光,定定地望进她一双明眸深处,“你我相识已有十余年,莫要拿我当傻子相待。”他微微沉眉,“我从来都知你天赋异禀,幼时虽不自察,却总能无端端地比旁人耳力好得多——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入宫来与我和三弟玩耍,隔着数间屋子却能听见那些宫婢们碎舌议论你无父无母之故,而你因此放肆大哭,叫人安慰了许久才止住眼泪——三弟于此蒙钝、不甚在意,可我自那之后便处处留意,益发察觉出你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只是孩提时的无师自通,终不过是些轻顽浅闹,而你随着长大懂事之后也颇收敛,鲜叫别人发现你的异处……直到六年前,太傅找来了那个羽族女人做你的老师。”

他的话未说完,却有意停下,打量她的脸色。

秦一脸色依旧青白,只道:“大殿下未免精于臆想。”

孟守正的语气满是嘲意:“旁人或许只知那个叫做云蔻的羽族女人精通蛮、羽二族书文礼仪,入秦府亦只是为了教你这些;可却不知,她的飞风流音术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闻名于北陆宁州了。”

秦一脸色一震,蓦然抬眼。

他笑了笑,“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孟守正想知道的事情,便是费劲心力也会打探得到。”他见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又道:“我虽不懂秘术之道,可却能想到这六年来在她的教导之下,你的‘耳力’定是精进了不少,在这毕止内城之中凝神探听旁人所言,对你来说怕不是什么难事。”

她低眼,声音亦冷:“既如此,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孟守正眼中忽又有寒意渗出,“你竟会对叶增如此倾心。可他一个不识礼数、仅知带兵打仗的粗鄙蛮武之人,究竟有什么好?!”

秦一摇头,“叶将军为人磊落坦荡,一心向国、戮力御敌,而殿下却为一己私念而欲置叶将军于不忠不臣之地,又岂是君子所为?须知这构陷之举,是顶顶下作的人才会做的事。”

“下作?”孟守正冷冷一笑,“若是不想让我如此下作,倒也容易。”他突然伸手,拂去她发梢上的落雪,声音低下去:“上表向父王谢罪,只要你仍愿嫁与我,我便不去为难叶增。”

秦一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要我嫁与大殿下这般心思阴损之人么?怕就怕纵是我嫁与了大殿下,大殿下却仍会对叶增暗下毒手——面对这大位之争,大殿下又怎会愿给三殿下留下丁点余地?”

孟守正的手滞停在她脸侧,“你当真不会后悔?”

秦一撇眼,不答,回身往屋内走去,口中道:“王上虽是病重,可却并未昏聩。大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

落雪深深,裙下足迹轻浅,他看着她一路走至门边,忽然攥拳,复又道:“你当真不会后悔?”

她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亦没回答。

半晌后重重合上门板,将他与半夜风雪尽数关在外面。

【二十二】

宫阙沉沉,掩映于落日余晖之下,如巍巍高山,层嶂蔽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孟守文一动不动地跪在殿阶前。

内监立在旁边,半弯了腰,语重心长地劝:“三殿下,叶将军通敌之事朝中还没个定论,王上不许殿下晋谒亦是因还未想好该要如何处置叶将军。殿下此刻以跪相逼,未免过于意气用事了,难不成是想逼王上早早下诏定其通敌之罪?”

孟守文纹丝不动,身上的锦袍自领口一圈直到后背脊梁处皆已凝霜,四肢虽已冻得僵麻,却仍是傲然抬头,隔着数丈,冲殿门内高声道:“叶增里通敌军一事分明便是构陷,父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元光五年河南大败,我淳国连失疆土十三大镇,时东陆诸国皆以为我淳国必为裴氏伪庭所灭,而朝中老臣皆主称臣议和,若非时出叶增此等骁将、连役撼慑进击无阻的均军,只怕我淳国早已不存于世,而父王亦为裴祯幽于天启城中了!如今河南大胜,叶增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我淳国河南大军勇武善战之名遍传东陆,莫论是裴氏伪庭还是邻州诸国,谁又敢轻易出兵再度犯我南疆?父王若于此时听信奸人之言,而论叶增之通敌之罪,是昏聩矣!河南若闻朝廷定其之罪,莫说数万名将士不依,便是边疆百姓们亦不会答应!叶增不过是没将谢崇骨的首级带回来,如何能说是他里通敌军、故意放其南归天启?!此荒谬之言,父王不问构陷叶增其人之居心,却在犹豫该要如何处置叶增,莫不是想要自毁我淳国南疆边防!”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可殿内却毫无声息,就像根本没人听得见他的高声愤慨之言。

孟守文却依旧不肯放弃,“我知父王听得见,父王数十年来勤政治国,莫要到头来因奸人之言而毁了自己一世明誉!”

内监在侧听得是胆战心惊,虽知这位三殿下自幼倨傲、一旦发起狠来什么都不顾,可却仍是为他这口无遮拦之言吓得额头冒汗。他虽是口口声声“奸人之言”,可这朝堂之上但凡是聪明点的又有谁不知道,那个进言叶增里通敌军的兵衙侍卫亲军都虞候正是孟守正的心腹,若无孟守正之授意,又岂敢行此之事?内监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口中委婉道:“三殿下出言还须谨慎些,万莫因叶将军之故而亦将自己牵扯入罪。”

孟守文眼风疾扫,目光阴得骇人。

内监不由后退半步,立刻噤声。

孟守文注视前方,突然重重地叩下去,额首抵地,高声道:“边将苦战戍疆,换来的却是朝中的不信与诬陷——父王是欲寒我淳国九万边军将士之心么!”

·

殿中药气弥漫。

老内监跪在榻边,用半湿的巾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孟永光的脸,耳中充斥着殿外孟守文那辞气激烈的高声谏言,不由默默垂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孟永光额上皱痕深陷,低声慢道:“不曾想临到死前,竟还有如此麻烦的事。”

老内监扶着他翻了个身,依旧无言。

“你可还记得守正和守文小时候的事儿?”孟永光问道,闭了闭眼。

老内监点头,“自然记得。老奴服侍王上已有三十年,可以说是看着诸位殿下出生长大的。”

孟永光微微颔首,“守文八岁那年蓄养了一条黑斑栗毛犬,喜爱得紧,常常夜里也要搂着一道睡觉。那狗性烈,遇见生人总要跳起来狂吠数下,却不想偶然一次惊到了守正,当即便被守正遣人打折了一条前腿。守文得知后二话不说,提着习武用的木剑就去寻守正,硬是将比他年长两岁的王兄狠狠揍了一顿,方解了气。”

老内监听着,附和道:“那次王上将三殿下在宫中的偏殿耳房中关了半个月,勒令其自省,可三殿下却倔强,以为自己没错,偏不服软,后来还是王后来求情,王上才饶过了他。”

孟永光又道:“可他被我放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狗已被人下毒毒死了,尸首臭不可闻,正留在他屋中等着他回来去看。当时讯问相关宫人,无一能说出此为何人所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后他亲手将那狗埋了,三天不进一口水食,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蓄养过任何动物。”

他默然一阵儿,喟道:“当年不过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你能想得到?”

老内监替他盖上锦被,“老奴虽愚钝,可却知道王上这些年来处处都在替三殿下着想。三殿下去年得胜归都,王上却将他搁置不用,乃是存了保全他的念头;而以大殿下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乃是欲令他卸去心防,不会以三殿下为威胁……只可惜三殿下不解王上这般苦心。”

“守正自幼刚愎阴狠,非可继我淳国大业者。”孟永光的声音有些虚弱,可语气却坚定,“守文性虽刚正,却过于血气方刚,压他一压亦是为了他好,待到浮躁尽去,这雄心用在治国之事上方不会出大错。”

老内监低低道:“却不知叶将军此番是如何得罪了大殿下。”

孟永光却勉力一笑,“想想叶增那性子,便也不难猜到。”他偏过头,似乎是想要去望殿外,“他只当我是轻信守正而欲定叶增之罪,却不知我只有不去保全叶增,才能真正保全叶增——守正此番并无置叶增于死地的打算,无外乎是想要讨个叶增的服软相附,可若是我定叶增无罪,守正便没了令叶增低头的机会……倘若如此,叶增才会是必死无疑。”

老内监迟疑:“然而三殿下在外所言亦有道理,倘是对叶将军处置不慎,恐寒边军将士之心。”

孟永光微一点头,阖眸道:“所以我才说,此事麻烦。”

老内监默默地将巾布浸入水中,重新拧干,替孟永光擦拭脸上的虚汗。孟永光仰卧榻上,许久不动亦无言,似乎是因太疲惫,已经睡着了。待老内监收拾妥当,正欲起身退去时,却听他忽而开了口——

“传诏,令叶增自军前上表自辩。朝中见其辩表后,始可论其之罪。”

老内监闻言,有些不解:“王上此意……”

“拖。”孟永光道,“既不定其罪,亦不释其罪。自毕止传诏至河南军前,再自河南军前奉表至毕止,这一来二去的,应能拖上不短的时日罢?”

“可……”老内监仍然不解,“这拖到最后,仍须有个论断,王上到时候却又将如何?”

孟永光沉默着,许久才慢慢地睁开这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面四散的目光空冷难聚。他满面病态疲乏,声音低弱:“到那时候,我应是已经死了罢。这死后的事情,还需我再去操心么?”

  

  

【二十三】

  

天边一声炸雷,狂风呼啸着,卷挟起沙石一路肆虐。

兵帐内四处漏风,帅案上的火烛豆苗摇摇曳曳,忽地一下便被风刮灭。

瞬间一片暗沉。

满满一帐铁甲佩刀的将校们,脸色皆如这天色一般暗,直立不动,却无一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