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忍俊不禁,只觉她意态天真单纯,竟是难能的可贵,当下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意更甚,却又不得不提醒她:“王后自然可以再次用利器刺退王上,但王后不想得到王上的帮助了么?”

宝音愣了愣,似乎这才又想起这一层。

“倘是得不到王上的信任与厚爱,王后又如何想靠他帮助自己实现心愿?”秦一善意地劝她,“王后虽是为了找寻母亲才远嫁至淳国,但王后亦不该对自己的幸福弃而不顾。”

宝音目光一跳,直视她。

秦一又道:“在我们东陆,有一个词叫做‘劝人以德’。倘若王上并非良人之选,我亦不会如此费力劝王后。”说着,她稍作停顿,见宝音面上并无抵触的情绪,才继续道:“王上容貌英俊、器宇不凡,身世自不必多说——淳国孟氏乃大贲皇室支裔,向来位尊于其余诸侯王;王上自即位以来便勤于国政军务,从未眈于女色,内宫之中虽纳有数位姬妾,但迄今未有一人生育;先王王后已殁,王后亦不必依东陆王族礼数而每日定省,这王城内宫之中当属王后最为尊贵。

“作为一个男人,王上虽不能够为了王后一人而虚置内宫,但内心真意却可尽付于王后一人;作为一国之主,王上心中雄图非庸主能比,一朝君临东陆,必是指日可待。

“我想,若是老师人在此处,亦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觅得良婿、拥有一段美好姻缘罢?”

这最后一句戳动宝音心底脆处,她浑身轻轻一颤,神色已不像方才那么坚定无畏。

秦一靠近她,缓缓牵过她的手,“自然,这世上绝没有完满无瑕的姻缘,因这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缺的男人。王后何不尝试着去了解一下王上,或许会有意外所得。”

宝音想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卷长的眼睫,问:“姐姐的夫君,也是个不完美的男人么?”

秦一眼中霎然涌现温柔,沉静片刻,才颔首道:“是的。他为人过于刚硬直白,心中永远以国事为重,亦不太懂得甚么情致。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他,竟令我格外动心。其实,选择一个男人,便是选择了一种人生。我很庆幸当年我选择的是他,更认为我今生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宝音一双明眸水亮,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动,半晌喃喃道:“好像——赌注。”

秦一闻言笑了,“正如赌注一般。然而这下注一事,亦是女人一生之中所拥有的最大权利。我说了这么多,却不知王后愿不愿将这注码押至王上身上,赌上这一回?”

【十三】

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叹:“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

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带过一抹笑。

须臾,他将目光转向马场边上,看见了静静站立在一边的秦一,不由挑眉问:“我记得叶增的妻子从前尚未出阁时,亦常来王城之中带着翁主们一道在马场上骑骋自娱,今日为何不见她择一匹马儿来骑?”

内侍笑了笑,答道:“清晨叶府的人陪同叶夫人来时,曾提到叶夫人近日来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叶府的婢女们都不敢轻离她左右。想来叶夫人是怕骑马伤到腹中胎儿,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边看王后骑玩罢了。”

孟守文面色不掩惊讶,良久亦笑而叹道:“叶增的长子方不过十个月大,岂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笃若此,确也当真令人艳羡。”

内侍点头,似亦有感而发:“听叶府的人说,叶夫人因虑及叶将军领兵出征北疆,故不许府中将她又有孕的消息传信军前,为的便是让叶将军能够心无旁骛地用兵御敌。如此伉俪情深,国朝之中怕亦少见。”

“是少见。”孟守文低声应道,目光又转至那一袭蓝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间沉色深深。

他欲驻足久立,然而内侍却在后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边的朝臣们俱已就位,就等着王上了。”

依东陆大贲诸侯国礼制,每月朔、望各诸侯王将例行大朝会,国都中诸级文武皆须上殿谒君,便连平日里并无资格升殿议政的臣子们也可在朔望朝会上参议国事。

孟守文闻言即转身,大步不滞地返身行去。

将近昭明殿时,他放慢脚步,任内侍在后以拂尘将他肩头雪痕抹去,这才抬脚自殿后禁门处上阶。

内侍紧紧跟随,放低声音:“今日朝会,三公亦来了。”

孟守文冷意谑道:“当初一起告病不觐,而今又一起病愈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间何时变得如此心有灵犀。”

半个月前三公闯殿进谏未遂却被他当廷斥退,随即纷纷上疏告病、不视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愤慨难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个月来竟连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径都没有,俨然是不将三人此举搁在眼中,亦连一个台阶都不肯给三人下。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会这日病愈,他三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守文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话音落时右脚已迈入殿中,最后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

宽敞的大殿之中立满了静肃等候的臣子们。

在一片无声仰视的目光中,孟守文如仪入座,低首打量,就见列班于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询、徐怀常及邓甘三人。

三人见他上殿,竟罕见地未依仪制衔领众臣行礼叩拜,而是齐齐地持笏视上,不发一言。

三公不拜,他们身后的数百位臣子们亦不敢轻动,皆直直地立在原处。

孟守文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询身上,开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礼守制,竟也有忘记臣仪的时候——”他的声音瞬间转冷:“于朝会之上面谒君上,为何敢不叩拜?”

陶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着脸,持笏放声道:“我等今日列班于月朔大朝会上,乃是为了议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须大行叩礼?”

他声音极高,字字响震大殿上下。

这“议立新君”四字俨如凌空暗箭,众臣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惊神,片刻后又慌乱相视,大殿之上顿起骚议之声。

孟守文身形未动,“议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触耳:“倘非是我听错了,便是尔等在说梦话罢。”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怀常在后亦高声道:“我等自可当廷议立新君!”他面色愤恚:“王上刚愎自用,听任武将乱国而不纳忠臣谏言,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边疆百姓惶惑不安,岂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罢叶增军权,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将王上拉下王位了。”

“叶增领兵北上御敌,寒天冻海不顾一己荣宠,为的只是护国保疆,尔等却仍在谋罢他手中军权,”孟守文脸色煞黑,“我竟不知这世上会有尔等这般不顾家国尊严、百姓安宁的朽臣!我断不会罢撤叶增军权,但看尔等今日有何能耐——将我拉下王位?!”

陶询铿然转身,环顾身后众臣,言辞笃然:“先王在世之时未留遗诏,其后虽有叶增领兵回师毕止、宣称奉有先王遗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真的听说过那道遗命?!而今想来,恐其并非先王遗命,实乃叶增矫诏!新主得位不正、治国无德,我等今日必欲废之而后立!果为人臣者,须与我辈尽力为国除贼!”

满殿众臣闻之瞠目,谁都未曾想到在先王过世、新主即位已过两年半的此时,那道“先王遗命”会被三公用来废立新主。而叶增此时出征在外,自是无人可以当廷对证,想来这亦是三公会选在今日大朝会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但陶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满殿竟无一人吭声,像是受慑于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对之言。

徐怀常目视孟守文,“我等今日绝无私心,一切所行皆是为了淳国百世基业。为全王上颜面,还请王上能够主动手书禅位诏书,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后安荣富贵,绝无虚言。”

“禅位?”孟守文怒极反笑,“我倒想问问,尔等欲立之新君,是为何人?”

徐怀常亦不遮掩:“立君自当立长。我等欲立先王长子即位,以正国风。”

此言一出,孟守文当即变脸,“倘是我决意不写,又将如何?”

“恐怕王上不能如愿。”一直默声正立的邓甘此刻悠悠开口:“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今晨已被调离王城,眼下在外护卫宫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这禅位诏书,王上是非写不可了。”

许是已过震诧,孟守文脸色未有再变,只是问:“叶增出征在外,谁人能调动天翎军出城?”

邓甘坦然答道:“能调动天翎军的,除了叶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义诏令天翎军出城的。”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侧的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高声斥道:“三公身为人臣,不但污蔑王上,更自矫诏调军,实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满面怒色涌动,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冲殿上众臣大喊:“诸位臣工便只眼睁睁地看着王上将被冤废、却不为所动么?!”

“荒谬!”不待殿中诸臣有人说话,徐怀常便厉声骂道:“你一个小小阉宦,安得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殿外!”

内侍还欲愤然争言,却被孟守文止住,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先退下去。”

“王上!”内侍泪涌出来。

孟守文冷喝:“出去!”

内侍瞥见他眼中明光,当即一愣,随后默默垂首,拾袖抹了一把脸,遵他之意退了下去。

殿中陡静。

“好一出逼宫的戏码。”孟守文慢慢平静了脸色,竟缓缓一扬唇,神似在笑,“我倒欲瞧瞧,尔等今次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到头来却要如何收场才好?”

·

马场边细风扫过,扬起地上轻雪,细小的冰粒在阳光映射下焕发着五彩的光芒。青骊渐止蹄步,猛地一抖鬃毛,簌簌雪粒纷纷落地。

宝音轻盈地跳下马背,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情,飞快地跑近一直在场边笑望着她的秦一,亲昵地抓起秦一的双手,急切地开口:“姐姐!这马儿,我喜欢极了!”

不待秦一回应,她转目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又卷过一抹遗憾之色:“如果是在瀚州,父亲会在冬日里,带我出去驰猎——那更有趣!”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匆乱的脚步声。二人回首去看,就见一个内侍在雪地中一步一踉跄地朝她们跑来。

他神色焦急而慌乱,面上涕泪已被冷风冻住,唯有眼中水光凝亮。一近二人身前,他便“嗵”地一声猛然跪倒,随后竟嚎啕大哭起来:“王后,叶夫人!王上、王上他……竟被三公在月朔大朝会上逼着退位让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