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凛则微微躬身,道:“大公子被王上召入宫中一事,绝非夫人之过错。夫人不必揽咎自责,避而不见将军。想以将军对夫人多年之情意,又岂会不解夫人之难处?”

灯烛燃尽将灭,而她不应亦不拒,仅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

长剑上的血痕被仔细地擦拭干净,稳稳入鞘。

帅案上的数张牛皮舆图被卷好,装入明晨启程将要携带的行装中。

帐帷一角被人揭起,传入许闳的声音:“将军。”

叶增回首,眉角微挑,无声询问。

“咳。”许闳入内,恭行军中上礼,“将军恕末将今日议事之时莽撞之举。”

“无碍。”

叶增垂头,将案上的匕首收入靴筒中。

却听不见许闳离去的声音。

他便再次回首,见许闳戳在地上并无去意,便问:“你想随我北上?”不给许闳任何回答的机会,他又摇首,“夏滨可随我北上,但是你必须留下统筹驻守临封诸事。”

许闳应声,却仍不走。

叶增有些疑惑,“你还有何事?”

许闳张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是关于夫人。”

叶增沉默,神情却表明不愿与他多谈一字。

“将军于四月末时接到王上私谕——夫人已携两位千金从毕止南下军前——但至今不知夫人行止及所在,将军难道不担忧?”许闳依旧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叶增仍是沉默。

许闳又道:“将军明日率军北回,倘若兵过义安,不如问问齐凛——”

“出去。”

叶增终于开口,却是打断他的话。

“将军心中是在怪夫人?”许闳犹不肯罢休。

双手撑在案缘,叶增抬目正视他,眼底平如静水,“我并无责怪她的理由,而她却有不愿见我的原由。倘若她欲见我,便是千军万马之阵我亦愿只身独闯;但若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拂她之意?”

【三十】

秋碧洗空。

义安城头旌旗轻扬,城外细柳垂青,远处有淳军的兵马长阵打城外野地无人处缓缓行过。

自临封北调的一万淳军人马于前一日傍晚时分开入义安地界,因叶增军令森严,整军并不入城休整,只是扎营于城外十里处,由城中取得些许必要的补给后,仅歇了一夜,便在清晨时分拔营出发。

大军在渐次有序地行过义安城外时,谁都未曾留意到,在那城头高墙垛堞的后面,有一个女人无声而立,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城下这支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队伍,目光一次次随着人马的行进而轻轻掠动,好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

早在晨曦微露时,秦一就沿阶登上了义安外城墙头。

她看着远处烧营的浓烟被晨风吹上青天,看着远处一个个细小的黑点逐渐变大,看着兵马成列大军北出,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她听见远天飞鸟振翅的翱翔,听见战马充沛饱满的嘶鸣,听见如海潮般纷涌而至的士兵嘈嘈低语。一万人的声音中她极力分辨最想听的那一个,可那声音却总是在她还来不及捕捉时便匆匆而逝。

一如他习惯的沉默。

大军行近城外时,她睁开了眼。

长长的淳军队列整齐而有序地自她眼皮下方走过,她不曾眨一瞬眼,逐人逐骑地看过去,时间有如凝滞,而人马掠过她眼底又有如飞速。

在终于望见赤绝雄健身姿的那一刹,她轻轻地颤抖了。

马上之人挺拔刚俊,腰间的剑柄上依旧是她当初亲手为之缠缚的层层丝帛,而他持枪驭马,战威无声自露,统慑一军。

似只弹指一刹,他便打城下驰马而过,不曾抬头,不曾抬眼。

她便看着他自眼前驰过,不曾挪动,不曾开口。

先是走在最前方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抬头远望。

长长的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声,而后又沿着阵形飞速向后传去。

待到夏滨亦忍不住闻声抬头时,已无人能够再压制前阵中士兵们骤起而不可轻泯的好奇心了。

远天澈碧,有群鸟扑翅飞过义安外墙城楼。

一只断了线的长尾纸鸢自城头轻悠悠飘出,薄如蝶翼的纱纸在晨曦的照映下显出半透明的五彩光芒。

而它之后跟着一只又一只或大或小的长尾纸鸢,皆是被人剪断了线从城头上放出来的。

一只、两只、三只??

十一只。

夏滨在心中默数着,然后惊醒一般地勒缰回马,奔向后阵,口中高声叫道:“将、将军!”

待驰至微皱眉头的叶增身侧时,他已急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上!”

叶增抬头。

滞立一刹,他猛地收缰,双脚一夹马腹,随赤绝一声长嘶,调头转向。

·

城墙另一侧,素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趴在垛口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城外远处的小小变动,红唇扬出一朵笑。

“那些纸鸢,是你又去叶夫人那里偷的?”

身后冷不丁的这一声,令她惊得险些从垛口掉下去。捂着胸口转过身,霍塘忿然道:“你做什么吓人!”

齐凛看向掉在她脚边的线轴,竟罕见地对她露出一丝微笑,“你今次放飞了叶夫人所有的纸鸢,不知她可会怪你。”

“可我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霍塘挑动纤眉,“更何况是你告诉我,那些纸鸢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的,不是么?”

“是。”

齐凛走上前,同她一道望向远处,“我亦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

忽起的烈风刮乱了秦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嘶鸣声过耳,赤绝疾冲而入她的眼帘。

她一怔。

再瞰,就见他策马昂首四下远望,一侧首,便亦看见了她。

·

薄红纱襦,碧天翠树。

叶增吁止赤绝,隔着十丈的距离,看她看得目不转睛。

一如初见。

【三十一】

水中有毒。

·

天色将暗而营无定址,被派去先探井泉水草的淳军斥候队回来后即至叶增处回命,“禀将军,二十里外觅得一处山溪,一路随峰向西蜿蜒无尽,直通曲靖北部一带茂林,然而溪头却被下了毒。”

说着,其中一个士兵将用水囊采集回来的冷溪倒入皮盔中,从胸口摸出一包药粉,抖了一些倒进去,“将军请看。”

叶增看见其手中立刻变作污青色的小半捧溪水,立刻皱起了眉。

“附近连伏泉亦无?”他问道。

士兵摇头,“方圆数十里内全都查勘过了,除了那一道山滩水溪之外,此地至曲靖的一路上乏水少草,恐大军不能举步。”话毕,他将那一小包药粉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揣入衣甲之内,等着叶增下令。

这药粉乃是叶增驻军义安城外那一晚时,齐凛亲自出城奉至他手中的。

据齐凛所言,这粉末虽名为药粉,可其功用却不在治病,而是为了勘测水中是否有毒——若是天然野生之毒,则水浸药粉会变为赤、绯、紫、赭、栗等色,而若是人为炼制之毒,则水会变为黛、青、蓝、灰、乌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