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她又说,“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母亲飞翔的模样。”

她罕有如此刻这般愿意向他主动吐露心声的时候。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听着,不忍出声中断她口中的回忆。

仿佛是像这般说出来后好受了许多,宝音随即轻轻阖上眼帘,一点一点地轻诉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内深处的点滴过往。

她告诉了他那个她从长兄、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处听来的故事:

母亲是如何在宁州蛮羽二族的战场上被父亲抓回瀚州,父亲又是如何被这个高贵、美丽而骄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爱上她之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帐中,强迫她与他同食同寝,两年中虽先后被她重伤七次,却仍旧不肯放手或将她处死。

母亲最后一次试图刺死父亲时已经怀有身孕,父亲盯着半陷入他左胸的镞尖,冷冷笑着对母亲说:你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不配有父亲吗?

母亲犹豫半瞬,恰在那时感受到腹中头一回胎动,一时怔然,随即心头一软,最终颓然放弃。

她便这般被母亲含着对父亲的恨、对她的爱生了下来。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她能记事起,她便享尽父亲对她的宠爱,更不曾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那份霸道却又包容的爱。

而除了与她相处的时候之外,她很少能够看见母亲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为一个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鹤雪士,母亲内心的煎熬没有人能够明白或理解。明知蛮羽二族的战火仍在宁州森木中徜徉,却放弃刺杀敌首的命令;自己常年受困于敌人处所却不再反抗或逃离,只因舍不得伤害女儿——恐怕便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该当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认真地向母亲发问,到底有没有爱过父亲。

母亲当时的神情很是复杂,目中流露出犹豫与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对自己的本心,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而母亲离开北陆瀚州的那一日中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她都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刚满八岁没多久,仍然和母亲同帐而住。清晨时分,她被外面纠合兵马的巨大嘈杂声吵醒。

睁眼后,她看见鄂伦部世子、她的第三个哥哥毕勒格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她说:只是出了一点事,别怕。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问:我的母亲呢?

哥哥迟疑了一下,说:夫人昨天晚上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今天早晨趁帐卫没有防备,负气出走了。父亲眼下正令大哥调集兵马,前去将她追回来,你不要担心。

她于是信以为真。

后来连过七日,都不闻母亲音讯。她很是着急,连饭也不要吃,跑去父亲的大帐中哭闹着要母亲。

父亲脸色阴沉着,心情看起来极其不好,冷着声音呵斥不许她再哭要母亲,并且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咬着嘴唇抽泣着问:为什么,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会忍心抛下她,再也不回来?

父亲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缺口,暴声喝道:不许再问!

这是父亲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她发火。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与委屈,对母亲不告而别的伤心顿时便转化成了对父亲的怨恨,并且认定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才会让母亲如此决绝地离开,连她都无法成为母亲留下来的理由。

自此她便不再与父亲说话。

渐渐的,不止是父亲,她对周遭所有人都不愿再开口说话。

一过便是九年。

九年中,她知道父亲一直有在暗中派人去宁州内外搜寻母亲的踪迹,然而却从未得到一丝线索。

九年后,终于有消息自东陆传来,说是母亲很可能身在淳国。

父亲知道后,立刻将大哥叫来,安排出使淳国的事宜。

大哥领命,然后看了看帐中的她,走过来问她说:你想要见母亲吗?

她努力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大哥于是对父亲说:宝音妹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淳王在东陆算得上是英主,父亲可以考虑一下。

父亲考虑了半天,然后同意了大哥的建议。

而她在踏上前往东陆的船只时,心中又急切又忐忑,以为真的能够就这样见到母亲。然而世事弄人,她并不知晓母亲在那时已经回了澜州,更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真的倾心于这个本是作为她来找寻母亲踏板的淳王。

……

夜里深寒,孟守文感觉到襟前微湿,听到宝音轻轻啜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我。”

说完这些,她良久无言,啜泣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最终消弭。

孟守文低眼去看,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又流了太多的泪,此时的宝音已倚在他怀中不自知地睡着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后方内侍的无声劝止,就这般一路将她抱着送回栖梧殿中。

在亲手替她脱去外衣、盖上丝被后,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完全睡熟之后,才放下帐幔,无声地离开。

·

待出殿外,孟守文斥退了一直跟随的内侍,负手立于阶下,举目望月。

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冠忽而晃动了一下,有人自树后轻步移出。

孟守文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撇目看着那人身姿轻盈地向他走近,一张虽过中年、却仍然素净美丽的面容于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

“淳王……”她像是自言自语,目中透着审度之意。

来者不知善恶,孟守文却极镇定,躬身朝她长揖,执晚辈之礼,口中道:“想必是云夫人。”

以他这般身份行此重礼,若叫旁人看见势必会惊掉下巴,然而来者却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大礼,于他身前站定。

云蔻面无喜怒,周身自有一股清傲的气势,开口时带了几分责难的意味:“淳王挟同鄂伦部逼迫晋国追寻我的行踪所在,又使人杀我云氏族人,挑拨晋、羽之间的关系而坐收实利,此举是义,非义?”

“不杀夫人族人,如何能引夫人前来淳国向我问罪。”孟守文坦坦荡荡地应对她的责问。

云蔻一时冷笑,“淳王大费周章心机算尽,仅是为了引我前来,倒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孟守文道:“若此番夫人仍旧不来,我自有其它手段可逼夫人前来。只是那些手段,无一不会令云氏死人。”

云蔻瞬间动怒:“省去你的那些手段。我人今已在此,说出你要什么,不需再牵连无辜之人。”

“我要的很简单——”孟守文盯住她,意极认真:“请夫人不要再让我的王后伤心。”

云过月盘,夜色青茫。

云蔻神色微震,眼中水光骤现,脸上怒意逐渐消弭,轻声喟道:“莫非淳王以为这两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你是如何教宝音习字作画的,是如何命人做她喜爱吃的食物的,是如何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心花怒放的……你二人是如何争吵的,又是如何尽弃前嫌的,你对她倾付一心的好,而她对你的用情回应……”云蔻娓娓道来,无视孟守文逐渐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都曾于这王城内外一一探听过。”

她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栖梧殿,又说:“我也曾于夜深人静时落入王城此处,在天明时分远远地看一眼宝音出殿骑马的模样——她还是如我记忆中的那般可爱单纯,丝毫未变。”

孟守文听着这些,大为震动,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抚定心绪,如常开口:“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曾令她知晓?”

云蔻静默须臾,又是一叹:“若是与她相见,必然会被问及当年我出走瀚州的原因。而那个原因,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知晓的。”

【三十六】

天册六年十一月六日,鄂伦部兵伐晋北。

晋王遣使之毕止,奉金资粮以求和,为淳王所断拒。又遣使之擎粱山东,会羽族云氏于宁远城;间起争执,云氏言未尽,晋使辄已杀之。

十二月十八日,晋王薨。太子王景予立,谥故先王曰悼。十九日,收羽族书,乃知云氏意晋背盟在先,使人刺悼王之事。

晋臣多议出兵伐羽、为报先王之仇,晋王按不发。

鄂伦部北闻晋、羽之乱,竟收兵。

晋王诏退锁河山东之兵,更遣使节之毕止,拜表称贲臣于淳王前,奉金资粮以伐均。淳王受其礼,收其钱粮,敕移义安转漕叶增军前。

是时,淳军南伐一年又四月,岐水以南、当阳谷以北尽为淳地。叶增麾下所杀均军合七万余,而淳军士卒物故者亦二三万。自毕止以南、锁河山以东,国中发丁夫转者踵军后又十八万人,兵甲转漕之费以万计,而犹不能足军用。

初,苏常至临封既通,义安粮草司经用竭,叶增谓左右曰:“士民苦战,恨我辈不能速取天启,屠灭均廷,以绝天下烽火。”

裨将曰:“有道而无粮,此非将军过也。”

至晋粮转漕军前,诸将多喜色,皆曰:“此天助淳军。”

叶增曰:“非天之助,实乃王上谋伐之利果也。今世人多以伐均之功属我,然王上居毕止,为输军用,简食少寝,筹画弘远,又居何功耳!” 语卒,回身面北,三叩谢王恩。

诸将噤畏,亦北叩而谢之。

叶增令发书锁河山西,嘱唐进思曰:“晋军既退,休、彭之势不足畏,山东土崩可望矣。休、彭若挥师伐晋,当速发兵晋北,勿使失粮地。”又为画淳军东入澜州数策,晓谕其部。

天册七年正月初七,天启裴沂闻晋王西面而臣事淳国,急怒,发使诏休、彭二国伐晋。

休国连年内虚,兵马皆次锁河山东,乃回奏天启曰:“国中无卒,天子辄令发兵,则山东无守。”

裴沂闻奏不悦,固使休王奉诏伐晋。

休国乃发锁河山东之兵马,彭国亦尽发国中余卒,合军伐晋。

唐进思闻山东之变,遂遵叶增前令,将兵入澜州。淳军陷丹阳,破郁林,挫休、彭兵锋,斩二军凡六将;长驱入休地,至八松城南二百里,临晋北之缘,遣使者告休王曰:“休、彭大将首级已传毕止。今休王伐晋,能战,淳军兵马待此;不能,则收兵西面事淳国。”

使者语卒,休王慑于淳军兵威,心忿恚而不敢怒,虽不臣事淳王,终收伐晋之兵。

彭王闻之亦退军。

淳军乃屯兵晋北走廊以东,日夜护晋粮南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