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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前是赤屿那里屋宇相连,瀛县这里只有古木森森,后来那里被烧掉了。”主人淡淡的说,“世间万物,皆有生死两面,瀛县是生,赤屿是死,又或者千年以后赤屿复生,瀛县却死了。那边虫蛇出没,每年冬季尨鱦成群的去海边岩缝里产卵,春季孵化为幼蛇,长不过数丈,沿着洋流而去。诸位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为好。”

“长不过丈许…”郑三炮脸色有点难看。长不过丈许还叫幼蛇,要是在莲石港出现那么大的蛇,满镇子的人都会惊恐不安。

“万物都有克星,尨鱦虽然巨大,在瀛县这里却也不可怕,诸位来的时候想必遭遇了一种发光的?虫?”

“是。”牟中流说。

“那种?中有个很随便的名字,叫‘草覆’。他们就栖息在瀛县东部,生灭就在几个月之间,他们总是附在草叶的背面,因此得名。有人说他们一生就只有交配的时候才起飞,聚集在峭壁之间,虫卵就会随着洋流远去。”

“这种虫子咬人就会烧人的血,虫卵这样散播出去岂不危险?”商博良说。

“其实草覆绝大多是时候都是与人无害的,只要算准了他们交配的那一天,把门窗关好,贴上封条就可以。谁也不知道虫卵飘去了哪里,瀛县这里的草覆永远都是这么多,还能入药,贵客们沐浴的药汤中就有草覆,有活血的功效。但是对于尨鱦来说草覆就极其危险。尨鱦躯体巨大,草覆却能钻入尨鱦的鳞片咬他们,一只草覆能杀一个人,也能杀死一只尨鱦。所以尨鱦从不靠近瀛县。这里再往南有一片静海,老去的尨鱦就在海底栖息,一切路过的鱼群都被他们捕杀,却有一种办法能让船通行,只要将白米往海水中洒,尨鱦便以为是草覆,畏惧的缩在海底不敢动。”

“真是相生相克。”牟中流赞叹,“主人在这座岛上多久了?”

“很久了。”主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们正穿过一片青翠的竹林,商博良看着自己脚下的台阶,忽然仰头,惊得退了一步。后面的崔牧之也是低头看路,急忙抬头托了一把。他也是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退两步。郑三炮正看着一只白鸥如纸船般掠海去往赤屿,前面两个人往后栽,他眼前的光被挡住了,下意识的伸手。

“郑三炮你可别抬头!”崔牧之大声说,“等我们站稳了。”

“这一路上什么怪事没有,你看炮哥什么时候脚软…”郑三炮扶住了这两人,伸长了脖子张望。

他倒没往下栽。他稳稳的站着,泥塑木雕般,两眼呆滞,嘴巴张大,就差流出口水来。

“那就是瀛天之宫。”主人说,“贵客请。”

瀛天之宫在十二重楼的最高处,雄踞瀛县之顶。初听他的名字时几个人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玄乎,分明只是一重楼阁,却让人觉得像是神宫似的。

但他真的是一座神宫,并未辜负这个名字。

他在日光下泛着华贵优雅的苍红色,那不是因为油漆或者粉料,而是木头的原色,他纯用苍红色的巨木搭建,只分为两层,但是每一层都如帝都天启的太清宫大殿那么高!这座神宫宽五百步,天下最有膂力的弓手从这边射出一箭,到不了那边就要落地。木质飞檐上挂着纯金的风铃,不是几枚几十枚,而是用几百数千枚小风铃组成了四面金色长幡。神宫前的广场之宽广,简直就是阅兵的校场,但是此刻这里没有一个人,整齐的白石地面上,云集着数万只白鸥,晒着自己的羽翼。

他们的到来惊动了那些白鸥,他们高飞起来聚集成群在空中盘旋,仰望去一个白色的圈子在神宫上空盘旋。

牟中流虽然没有失态,眼里也满是惊讶。跟这座瀛天之宫相比,那个浴室也算不得什么僭越了。这座神宫的威仪让人觉得只有一种人应该居住在里面。

神人居焉!

他们行走在白鸥之下,穿越空阔的白色广场,四面皆是碧空,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平静的冥川自他们身边流淌向东,忽然间每个人都明白了那人皇的心,明白了人生苦短四个字的含义,遗憾于天地间还有太多的事自己来不及去看去听去想,百年人生,是在太短了。

“站在这里再想想,唉!搂着几百个母青蛙敞开肚子吃虫的日子…确实有些俗了。”郑三炮感慨。

主人走到广场正中,那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清池,深不见底。他踏着乌木小桥来到水池中央的青石亭子里,金色的龙鱼在他脚下跳跃,和影流号在海中钓到的龙鱼同种,只是体形小些。他是这岛屿的主人,也是这些龙鱼的主人。这些总是潜游在海底、动静间有王者之气的大鱼围绕着亭子游动,主人像是站在金色的漩涡中,他拾起木槌,敲响了亭子中央的青铜古钟。

瀛天神宫的几十个宫门同时打开,丝弦一动,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那流云也为之停顿一瞬。

满满一殿的红衣少女鼓瑟吹笙,奏的是气象万千的迎宾雅乐,随着乐声漫天白鸥都落在大殿的屋顶,屋顶好似盖了一层皑皑白雪,此刻鸥鹭无声,天下忘机。一卷猩红色的地毯沿着白石台阶滚下,直抵贵客们的面前,地毯及其松软,行走其上如踏在云端。

“我的爹!崔参谋扶我一把,我这骨头都要酥了。”郑三炮说。此刻他刚刚踏进大殿,站在那些红衣女乐中环视了一眼。

“不是你爹,都是你的娘。”崔牧之揶揄他,自己也心生敬畏。

都是因为那些女孩。大概没有人见过如此多的稀世容颜,或丰润,或婉约,或端庄,或妩媚,眉毛如秋水如柳叶如雨后春山,眸子如平湖如明镜如雾里桃花,世间任何一种女人的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到此的若非几个军旅粗人而是写墨客骚人,只怕诗赋几十篇已经成了腹稿,用上了古往今来一切美好的词句。

“博良怎么想?”牟中流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

“不知为什么,太美的东西聚集于此,反而显得不真实。”商博良轻声说。

牟中流微微点头,正如商博良所说,第一眼看上去是惊艳,第二眼看去是惊讶,第三眼则是隐隐的惊悚。那如繁华乱锦的面孔,如漫天繁星的眸子,诸般的美好,看起来却越来越相似。看到最后,你无法把一个丰润的女孩和一个清瘦的女孩分开…他们越看越像孪生姐妹。

成百上千的孪生姐妹!

牟中流往左往右各看了一眼,成排的紫檀巨梁一眼望不到头。两人合抱粗的苍红色巨柱上钉着黄金纹饰,都是妩媚的少女踏波舞蹈,呈现千百种舞姿,有些舞姿之妙曼,完全不似是人类所能为的,将身体化作水之柔软风之轻盈,要这么舞蹈,舞姬大概得没有骨头才成。大殿中央已经铺好了一张巨大的方毯,摆好了四张小桌。女乐中有三名走了出来,饮每位贵客入座。

桌上空空的,尽是一座山形的水晶筷架,上面架着一对牙箸。郑三炮忽然听见肚子里面咕咕的叫了几声,这才想起整整一天没吃东西,那碗汤虽美,却只是勾起馋虫。红衣女乐盈盈行礼之后退了下去,郑三炮心里有些失落。虽然也觉得神人的女侍怕是不得一亲芳泽,可要是能坐在身边给自己夹个菜倒个酒,多瞄几眼也解解馋。想来牟中流说的没错,神宫里还是要以礼自持。这里规矩很大的样子。于是他扭动着坐正了,摆出一副危坐如山的冷硬面孔。

主人面前则连筷子也没有,只有一卷白纸,一套墨笔,诸色颜料。主人缓缓摊开白纸,用水晶镇纸压好,提起墨笔写下艳二字。(惊异了…艳不是只有一个字么,豆公怎么连数都不会数了?!)

“这是要写诗?”崔牧之茫然。

“这个艳字只怕是指前朝皇家大曲的开篇,大曲共分艳、散序、中序、破四节,这艳是正曲之前或之后的婉约小调,娱情的。”旁边的商博良轻声说。

一名乐姬轻轻叩响红色的牙板,不闻曲乐,倒是所有乐姬都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各自打开了目前的丹漆木盒,他们一齐开始梳妆了。

顷刻间,瀛天神宫里异香飘渺,纱袖在玉臂上拂动的声音像是蚕在要是桑叶,不知道多少晶莹剔透的小臂在起落,一双双宛如透明的手把或浓或淡的种种颜色敷在一张张本来就姣好的脸上。他们的肌肤美好的不必敷粉,只是用细润的貂尾毫勾出纤纤的眉宇,用珊瑚色或是芍药色的胭脂晕染双颊,用青黛、晏紫或者墨绿色绘出眼影、点亮双瞳,每个人的唇色都各自不同,一排看去,有若花季的玫瑰园,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他们彼此帮忙重新束发,一头头光可鉴人的长发解开,散漫如瀑布,用翠色的木梳梳理,重又盘起或者卷起,锥髻、螺髻、盘髻、飞仙髻、凌云髻、朝云髻、回心髻…即便是有些开始梳着垂髫发式颜若少女的乐姬也束发于头顶,露出修长的后颈。片刻之间这些韶华妙龄的少女好似是长大了几岁,如花之绽放,春意浓请随着花色四散,惊心动魄。

只是区区一层薄妆,点亮了她们每个人不同的美,此时此刻她们每个人都是一副图画,令人浑然忘记了呼吸。

又是一声红牙板轻响,所有的乐姬都整好了妆容,又各自拿起了乐器。青空闲云般的曲子浮动在瀛天神宫的半空中,就像是神人御风行走在海面,广袖飘拂,苍空无垠,天海相映。此刻主人以墨笔写下散序二字。

在那位客人目不转睛的看乐姬们梳妆的时(?),主人一直在绘画,四个人中只有商博良觉察到了,他略略回头,和主人目光相交。主人微微一笑,接着运笔,他似乎是要画客人们的群像,总是看某位客人几眼,沉思片刻,便在纸面上留下几笔,有时候画的不尽满意,便挪开在旁边的纸面上接着。以他这种画画的路子,难怪需要那么一大卷白纸。

随着散序,宴席正式开始了,八名雄健的男子抬着长足有十二尺的长方形青铜大鼎进来。他们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肌肉丰盈的胸口上纹着长鲸斗海的花纹,都有一张方正刚毅的脸,深目隆鼻,肤色如古铜。原来这里还是有男人的,而且就像这里集天下女子之美一样,男人好像也收进了天下的阳刚之气。

郑三炮本来觉得在这个都是女人的岛上,自己倒也算个稀罕东西,有望得到某个女人的垂青,这时候不禁有点垂头丧气。他和牟中流坐的近,凑过去说,“这怕是要吃烤肉。”

牟中流一愣,“你只见到食器就知道菜色?不过这里是大海深处,哪里有烤肉吃?”

郑三炮倒是很有把握,“将军你是没见过蛮族人的炭烤大串,是用三尺长的竹木签子,串满了一寸见方的肉块,在十几尺长的火槽上夹着百十串烧烤,一个人来回跑着翻动才不会烧焦。我想炖汤该是个圆?,若是爆炒该用薄底的锅子,这青铜鼎是如此之长,最好就是炭烤大串,这里人多,怕是有几百个姑娘,都能吃饱。”

“你对吃的倒是有点研究。”牟中流不禁也透出钦佩的意思。

“我对女人更有研究,只怕这里主人不让我研究。”郑三炮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睛瞅着不远处一个以红帛束腰的乐姬,那乐姬妩媚撩人,有意无意的秋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