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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他们会哭。但他们哭只不过是哀于自己也会像女孩一样死去,他们的怜悯从不施予外族。”阴离贞冷冷的说,“如果你用活的小女孩为诱饵他们会把小女孩拖入深水淹死,再去哀悼他的死亡。男人遇上他们更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会幻化为你心里最渴求的女人,把你拖进深水里。他们会聚集成群在海底戏弄没有还手之力的男人,最后把你撕裂。”

“这就是所谓的非人。”阴离贞轻声说,“在这种东西身上所的的一切,都是虚妄,却要你用命去换。”

阿大愣了很久,忽然感到心力交瘁的疲倦,他呆呆的看着鲛人美好的躯体,一刻之前他还以为拥抱着那躯体一生都完美了,此刻却觉得说不出的恶心,腰以下的部位都是滑腻的鳞片,蛇尾似的狰狞。他忽然愤怒的抓起一块石头砸向不敢挣扎的鲛人,就是这东西欺骗了他,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缓缓的抱住头,想要嚎啕大哭。

阴离贞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被虚妄所迷呢?虚妄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美得太多啊,只是,虚妄的东西总有破灭的一日,人不是不愿沉溺于虚妄,只不过怕那虚妄破灭的一日,自己醒来,徒然满脸泪水。”

“但,世间也有些虚妄是不会破灭的,戳不穿的谎言便是真的,不会醒的美梦也是真的,你要不要试一试?”阴离贞轻声问。

阿大茫然地抬起头来。

“你心中的那个女孩,名叫阿莲,对么?我刚才听到你喊到她的名字。”阴离贞说,“我愿意用一个阿莲,换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么?”

“可是阿莲…”阿大讷讷的说。

“天下间什么东西都能找到第二件,无论是金铤美玉甚至皇帝的佩剑,唯有人,却是千万个人也难找到一对一模一样的。可你们兄弟爱上了同一个女孩,这些龙麝都告诉我了。”阴离贞看了一眼弯腰屈膝的老仆妇,这丑陋的老女人居然有“龙麝”这样妖娆的名字。

阴离贞淡淡地笑:“你一辈子都不如弟弟,没有他聪明,也不如他生得好,但你都能忍。你是个好哥哥,想弟弟过好日子,可是唯有阿莲你没办法放弃,你试过了,可每次想到要把阿莲让给弟弟,你心里就如刀割般难受,对不对?因为阿莲,是独一无二。”

阿大呆呆地点点头。

“她未必是独一无二的,世上还可以有一个更好地阿莲。她更美,更听你的话,一生一世跟你不离不弃,你想她是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比你弟弟分到的女孩更好。”阴离贞问,“这样可以换你帮我一个忙么?”

“可那…不是阿莲。”阿大犹豫着说,他心里隐约明白了阴离贞的意思了,这瀛县云集天下之美,可以有一个很像阿莲的女孩,未必没有第二个,甚至比第一个更好。

“这一个阿莲和那一个阿莲,真的不同么?”阴离贞幽幽的问,“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好得你不愿意醒来?你有没有觉得这瀛县本身就像一场大梦?世间许多事,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你永远都数不完。如果虚妄比真实更好,你何不相信它?只要梦不醒来,便永远都好。”

一片死寂,只闻水声,万籁俱寂,仿佛天地初开。

阿大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水中的男人满脸泪痕,真是丑陋。这样丑陋的男人难怪阿莲看不上啊,连阿大自己都厌恶,不想再看这张丑陋的脸。

确实有过那样的好梦,好到醒来心里空荡荡的。梦里他沿着莲石港外那条长长地水渠奔跑,所见皆是大雾,水上漂着莲花。他在追他丢失的小舸,他隐约记得自己没把它系好,让它随着流水而下。雾中隐隐的水声,是那条小舸。阿大记得前面就有一座小桥,他可以跳到小桥上把小舸钩住,所以他跑得比小舸快一步。

他豁出全身力气奔跑,那条小舸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跟他的命一样。终于他站在了小桥上,望向茫茫的雾气中,他忽然发觉自己听不到水声了,也许是他跑得太快把小舸落下了,也许是他跑得太慢小舸已经随水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在这浓雾弥漫逝水奔流的桥上,他失去了方向,他忽然想不清自己所从来所当去,他急得想要大喊。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他的小舸劈开浓雾来了,小舸上坐着盛装的阿莲,她打着一把伞,发间盈盈的槿花。他那么美,美得武器都因他而退却,他扶着橹驾着船从桥下飘过,含着轻轻的笑,好像要去赴一场约。阿大默默地看着她随水去了,他忽然想起原来飘走的根本不是他的小舸,而是阿莲…原来他是来追阿莲的。他赤着脚跑了很远的路,想要在这座小桥上见到她,可他空荡荡的手里没有一把带竹竿的长钩好留住她,他想喊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在胸膛里便已低落。浓雾又围聚过来了,他害怕得哆嗦。什么都没有了,在这渠上桥上,他无所从来无所当去。

“阿大,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啊,我们还要赶路呢!”这是阿莲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阿大?”

阿大的脑海中豁然开朗。他忽然想清楚了,原来阿莲要赴的约就是跟他。他站在这座小桥上,本不是要选择去左边或者右边,左边右边都没有人在等他,等他人在船上,他本该跳下去,跳到阿莲的船上跟她去天涯海角。他雀跃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跃向水面,张开双臂,想着穿越浓雾,阿莲的影子就会浮现在他面前,会有温暖的拥抱,心里慢慢地都是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桥上幽幽地叹了了口气:“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忽然发觉自己脚下并不是一条水渠,只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无底的黑暗。他坠落下去,失去了一切重量,仿佛漂浮在空中。

醒来时阿大躺在自己满是鱼腥味的床铺上,海风从他家屋子的破洞里流过。

他默默地对着屋顶张开怀抱,体会着梦里自己跃出小巧的瞬间,满心欢喜的感觉。后面坠入深渊的恐惧被他忘记了,他只记得梦里阿莲的声音,迎着他来的小舸,即将能够拥紧的温暖。梦里阿莲是他的新妇,他们赶着路回娘家,恰逢水上莲花盛开。

如果这种梦,不醒来,有多好?

“怎么…信?”阿大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缓缓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我们叫她阿莲。”阴离贞看也不看阿大,以铁一般的手腕高高抬起钓竿,抚摸着那鲛人的面颊。鲛人眼里忽然闪过阴狠的神色,扭头咬向阴离贞的手。阴离贞轻笑着,钓竿轻而有力的一抖,钓丝抽紧,勒入鲛人的鳞片中,鲜血淋漓而下,坠落在水面上,晕出朵朵暗花。

商博良缩着头藏在角落里,拉紧自己的裙摆,以免它被狂风撩起,露出自己肌肉分明而有力的腿来。上百个女孩聚集在“白玉边”,这个悬空港口仅能容纳一艘大船,大船顺着潮水滑入吊起在海崖上方的巨型木架后,便用柔软的绳桥挂在码头和甲板两边,搭起来往通道。此刻狂风暴雨,码头上空无一人,巨大的影流号承受着海潮一波波的在木架中震动,那道绳桥在风中摇荡着就像没人额前未曾收拢的青丝。

无疑这些女孩是想登上影流号,但她们还在等待时机。

“绳桥的缆绳是用鱼筋混合熬制好的鱼胶搓成的,不会轻易断裂。”莲珈也用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但要把船从船坞里退出需要好多水手,他们中却没有这样的人。”

“船上倒是有水手,不过没有将军的命令谁也不敢把船开走。”商博良说。

此时此刻他们说话完全不必压低声音,也全然不担心旁人听到。浪潮的白沫一阵阵把他们吞没,声若雷鸣,他们非得咬着对方的耳朵大吼,对方才听得见。

“船上的水手大概都死了。”莲珈说。

“怎么?”商博良吃了一惊。

“她们是要偷走你们的船,而你们的水手当然不会为她们开船。换了我图谋这件事,我也会先派人上船把水手杀了,她们现在等的就该是船上同伴的信号。”

莲珈论及认得生死毫不以为意,“只不过这岛上一无会操船的人,二无通星象的人,她们纵然想逃,也不该这么贸然行事才对。”

“你说这岛上没有会撑船的人么?”

“你会在囚笼里关一个会做钥匙的人么?”

“那岛主?”

“囚笼里为首的那一个,也还是囚徒。”莲珈忽然握住商博良的手腕,“你在船上是个看星相的对吧?你要是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便多了几成把握,操船这种事学起来可比星相容易多了,只要能认准北方,总能航回大陆上。”

“跟你们走?你不是说这事跟你无关么?”

“我之前是不知道,不过一切想从这个岛上逃出去的事情都跟我有关。”莲珈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的神情,“反正她们想逃我也想逃,搭个伴儿同行有什么不好?我想逃出这个岛甚至不惜用身体贿赂你,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能不能别老提那件事了?”商博良苦笑。

“又没有真的发生,我都不忌讳你还忌讳什么?”莲珈白了他一眼,“你想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是带着我们走,别说我,这几百个女人都是你的,这还不说,你也看过这岛上的倾国之富,单是她们此刻要随身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在陆地上买下一座城市。你一夜坐拥天子后宫诸侯家业,不好么?把你那个什么牟将军仍在这里仍上几年,大不了我们回到陆地上再造一艘大船来接他。”

商博良无声地笑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可我是要去归墟的。”

“我说你是个死脑子吧?你的往事再好,又怎么比得上你如今要得到的一切?我听说鳏夫只在找到新的老婆之前怀念亡妻,何况你还不是一脸鳏夫相。”莲珈瞪着眼睛大声说,“为了看一眼往事而死在归墟里,值得么?”

“我这样的人,已经旅行得太久了。”商博良摇摇头,“这些年来我心里的下一站就是归墟,如今我已经离它不远了,怎么能回头呢?”他顿了顿,声音被水声吞噬,“不去归墟,我又能在哪里歇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