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人有粗道理,跟你们精细伶俐的人说不通。”祁烈得意起来。

“不过养虎自卫这话,本是帝王家说来自省的话,说不要豢养危险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敌者少,死于内乱者多。”商博良随口说。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呐!”

“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惊。

“必定是绝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见过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过世上最好喝的酒,吃过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住过世上最奢华的大房子,才是你这个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让你大大地开心一次,比登天还难!”祁烈抽抽气,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享受完了,又该怎么样?”

“找个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把命送了。”

祁烈和商博良对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动,觉得祁烈的话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却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尘埃。

“都说了,好汉子不贪图你什么,别看老哥哥穷。”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见了你,忽地好奇起来,你这样大家世大背景的人,为什么也总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拧了个锁,总也打不开。”

“有么?”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来!”祁烈歪嘴,“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顿,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业大还愁,你他妈的愁个屁啊?可现在我见着你,倒觉得你那愁也不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始终都是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无论是带着几百号人游猎,还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其实也都是一样。开心不开心,跟有钱没钱,家大业大,没有什么关系。”商博良环顾周围,低声说,“只有很短的时间曾经觉得再不会有不开心了,好比天上从此光明万丈,再不下雨。”

“因为那个女人?”

商博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不开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女人没了,你才这么惦记着,若是娶到了手里,还不是三天两头,灶底炕头的吵架?”祁烈摇头,“不过能开心一阵子就是大乐事了,兄弟你开心了多久啊?”

商博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么长的时间。”

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时间。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认真地说。

祁烈沉默了很久,摇头:“你小子运势真歹。”

他忽地指着旁边一栋三层竹楼,眉飞色舞起来:“商兄弟你看那栋竹楼,我打赌里面住着这个镇子上数头几名的漂亮姑娘!”

“你怎么知道?”商博良好奇起来,那栋竹楼看起来毫不特别。

“看那三层上的竹墙发亮没有?那是家里人往上涂的油。估计是女儿长得漂亮,住在三层楼上,小子们夜里爬上去偷看屋里的春色。”祁烈乐呵呵地笑,“白天没小心摸门子的,够上去就怕要滑下来。”

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兴:“老祁,你真是想来鬼神头的啊。”

祁烈一愣:“谁想来这里?九死一生的,差点就没命回去享福了。”

“瞒谁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时候,我跟你说巫民送了我们三件大礼,你也没有几分开心,也没急着问彭头儿去要来看看。那可没准是上万上十万金铢的货啊。可昨晚到鬼神头的时候,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看到这里,否则路上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祁烈张着嘴呆了一会儿,抓了抓头皮:“本以为是死定了的,那时候觉得钱都不算什么了,可这一辈子耗在云荒的财路上,虽然捡了一条命,偏没有到过鬼神头没有到过紫血峒,一辈子也看不穿这条路。心里这么想就觉得亏得慌,觉得一辈子真是没出息透了。所以看到这个镇子,就觉得心愿满足了,老子一生走云荒,今个儿不愧是老云荒了,英雄了一把,够了!回去分钱,彭头儿分我几个算几个,总够我吃到死了。”

“想起个典故来。天启宫里传,说大燮初开国的时候,羽烈王头风不愈,项太傅掌天驱军团。项太傅绝世兵法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都不是问题,可毕竟不是亲临战场冲杀的武人,要巩固军心不易。所以项太傅经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离国三铁驹之一的谢玄先生已经归隐于九原。项太傅信任谢玄的领兵才能,便趁夜调动五艘巨舟,带五千甲卫,取道寒云川而下至云中,又换乘八马长车一路狂奔去九原拜会谢玄先生。过沧澜道,到了九原,凌晨闯关而入,来到谢玄先生隐居的山庄外,遥望到屋顶的时候,项太傅忽地住马,掉头说我们回去。属下都茫然不解,项太傅却说,我为了见谢先生而来,可我一路上已经想明白了我想问谢先生的问题。那么也不必骚扰他隐居,我们就此回去吧,便领着大军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头儿是为金铢而来,可是已经看到金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云荒几十年的所求,跟项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

“你这是嘲笑我!”祁烈歪着一张苦瓜脸。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摇头,“祁头儿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比赚几个金铢有意思多了。”

祁烈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来商兄弟来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里穷,来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欢逛窑子,我带你街头看杂耍去,我们宛州的杂耍,天下闻名!”

“如果我能从云号山回来的话…一言为定!”商博良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祁烈紧紧握住。

这时候三三两两的巫民从两边的竹楼里走出来。他们都是盛装,男人身上用铁锈色和靛青画着繁复古奥的图腾,披着沉重鲜艳的斗篷,女人则套着素色轻纱的筒裙,胳膊上套着臂钏和银铃,长发洗净了,不编辫子,整束用头纱裹起来盘在脖子上。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鎏银的骷髅面具,也不说话,手拉着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两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这是?”商博良预感到有什么盛大的仪式。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贵,需要以土产从东陆行商或是毕钵罗的转口商人那里买来,绝不会轻易穿着出门只为了纳凉。

祁烈周围瞟了几眼,嘿嘿地干笑起来:“兄弟,我们走运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个热闹?”

“好看的?”商博良明显是难以抵抗这种新鲜事的诱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厉害,到时候别说老哥哥害你。”祁烈缩缩脑袋,压低了声音,“跟那些巫民拉着,只管往前走,别人不说话你也别说,千万别笑别出声,什么都别问。有人跟你说话,只说扎西勒扎。”

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点虔诚的样子!”

商博良看着祁烈的脸,祁烈此时忽地一脸严肃,到像是游历的长门僧侣,可总觉得他的皱纹里都透出点猥亵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仅仅是一刻,就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个巫民少女,看不见脸,却能隐约看出她白纱的筒裙下身体起伏玲珑的曲线,想来也是个美丽的巫女。商博良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每次见到陌生人总是会笑,这次却刚笑出来就吓得把脸板了回去。他这是记起了祁烈的嘱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张狰狞的骷髅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诧异,随即眼神一转,软媚得叫人心里一颤。商博良随即觉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里忽地传来了汗湿的暖意。

这样香艳的暗示,他的心应该酥软了。可商博良忽地有些惊诧,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还没有想明白。

他已经无法摆脱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条长队。队伍平缓地向前行进,没有人说话,队伍两边的巫民各手持一盏风灯。商博良扭头看向后面,也是一条手拉手前进的长队,再后面还是长队,似乎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上千人在风里默默地行进。

他们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后是黑色的竹楼比这里的任何竹楼都高大巍峨,默默地屹立着。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很难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么大的屋子来。而那栋竹楼却没有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的水池。它是这个镇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楼都点灯的时候,商博良已经注意到了镇子正中那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蛊母住在那里,商博良毫不怀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间画着圈,纤软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里。商博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松手。他已经被卷进了上千巫民的队伍中,这支队伍透着神圣的静谧,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时,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脸上一抽,转头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却不看他,只默默地看着前方,轻轻垫着脚尖前行。她没有穿鞋,脚腕上的银铃反着流动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