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潭水颜色忽然变了,变为令人心醉的翠绿色,那是一群发着碧光的鱼悠然地在水下游过。商博良捧了一捧潭水,潭水到了手心里又是清澈透明的,没有一点颜色。

商博良迟疑了一下,含了一口,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异味,是干净的水。”

他转向女人:“如果你来过,你应该走过这条路,你一直没说话,为什么?”

女人摇头:“我来的时候,双手抱着膝盖被捆起来的,最后一段路是一个男人扛着我,所以我自己没有走路。但是我们确实走了一段水路,我听见了水的声音。”

“水路和凫水可不一样。”苏青说。

“一样的,她进出是在二十天前,那时候还没有下那么久的雨,这里那时候该是一条地下河,河水不满,可以涉水而过。现在连着下了那么多天的雨,地下河涨了起来,就变成了深潭。”商博良说。

五个人默默地对视,商博良把手伸进水里,水寒得刺骨。

“好了,就这样!谁先下?”彭黎做了决定。

男人们都不善于凫水,互相看着彼此。沉默了一刻,商博良站了起来。

“我下去。”女人先说,“我游泳还是好的。”

商博良看了女人一眼,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前面需要一个领头的,善游泳的,跟着那些鱼儿游,找到换气的地方便停下,带大家换气,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拉着绳子,就不会丢了。这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支流,游到支流里,就是死路一条。”

女人点了点头:“我会小心,我闭气凫水能游上几百尺。”

“我知道。”商博良淡淡地说。

女人愣了一下,脸色微微变了变。

五个人依次连好了绳子,每两人之间的绳子足有二十尺长,太短的绳子会在有人下沉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拖累死。

彭黎把一柄刀子递给女人:“商兄弟跟在你后面,如果他沉下去你就割断绳子,我们五个人,终要有一个人见到蛇母!”

商博良轻轻地笑笑:“这不是我们最初决定要来这里的原因吧?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我也觉得我要见到蛇母,对得起那么长路的辛苦,心里希望沉下去的不是我。”

“上了战场的人只知道往前冲,当你看见兄弟们都倒下去,你什么都不会想。可也许往后缩的人反而能活得长,”彭黎低声说,“可往前冲的时候,谁想为什么要冲?只是有个事得去做罢了。”

“说得好。”商博良点点头。

女人双手的袖子打上结,把纱裙的两摆提起来,在大腿两边也打上结子。她在身上浇水摩擦着准备,男人们默默地看着她湿透的纱衣里身躯曼妙,静静地没有人出声。

“商公子,谢谢你的衣服。”女人把褪下来的长衣还给商博良。

商博良点点头,把长衣扎在腰间:“我跟在你后面。”

“我要是沉下去,商公子也会割断绳子的吧?”女人轻声说。

她返身,轻跃入水,翩如游鱼。

商博良沉默了片刻,跟着入水。男人们跟随在他身后。

水中是漆黑的一片寒冷,无数冰针刺在全身的每个毛孔里,耳边只有永无断绝的水声,眼前极远的地方,闪着荧光的鱼群娓娓游动。多数地方水一直漫到洞顶,每游出几十尺,女人便会找到可以换气的地方,几个人一起浮出水面短暂地呼吸,很快就要继续沉下去追逐鱼群。

流水和寒冷迅速地抽干着人身体里残余的温度和力量,鱼群的荧光越来越远,到了最后,能够停下来呼吸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只是吸一口气,就要再次沉入水中去追赶。

女人游得快,五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到了最后,除了能够摸到腰间的绳子,再也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还有别的人存在。

没有谁能帮谁,在这里便只有自己一个人。

商博良已经记不得换了多少次气,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只感觉到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了,一股气使劲要从嘴巴、鼻子和耳朵往外窜,巨大的压力压得人胸口剧痛。他觉得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部,太阳穴边的血管不停地跳。

他使劲去抓前面的绳子,想要女人赶快找个可以换气的地方停下来。

他抓到了绳子,可是不敢扯。他忽然想也许他扯了女人会误以为他坚持不下去了,那么女人是不是会割断绳子?于是他就要在这里慢慢地沉到不知多深的地方…商博良忽地微微地笑了,他忽然发现原来到最后的时候自己也是怕死的。

他笑的时候那股气终于从嘴里喷了出去,伴随着冰冷的潭水呛入他的气管。窒息的瞬间,人却有一种被释放的快意,胸口不再疼痛,冰凉的感觉一直延伸到肺里。

他往下沉了下去。他仰起头看着上方的水,只有漆黑的一片。

漆黑里传来淡淡的香味…是草原上新下了雨…还是少女们在铁锅里煮沸了马奶…或者颊边胭脂的香味…她的颊边曾有胭脂么?商博良记不清了。可他还记得她的笑容,像是花盛开在白色的光里,一瞬间,便即凋谢。商博良听说过宁州有种花,只在月光下盛开短短的一刻,你采到它,它便永远维持着盛开的样子,小伙子们穿越险山恶水去采它,因为采得了,便见得你守候的心。送给小伙子们喜欢的姑娘,姑娘们都会欢喜。

可是经过许多年,那朵花还维持着最初最美的样子,小伙子已经远走他乡,姑娘的灰已经埋在泥土下。

“我就要死了啊。”他想。

可是他不想动,太疲倦了,无休止地下沉。

温柔的暖意扑面而来,环抱了他,隔绝了水的冰冷,带着他迅速地上浮。两个人猛地冲出水面,商博良再次呼吸到了空气,吐出几口水,喘息着清醒过来。女人抹开了粘在脸上的头发,喘息着看着他。老磨他们还没有跟上来,这个石隙里只有他们两人。

“撑不住了拉绳子,你们男人,总是不相信女人的。”女人说。

商博良看着她的脸,笑了笑,不说话。

“在这些男人里,你对我最好,算我还商公子的吧。”女人又说。

“不要冒险。”商博良低声说。

“什么?”

“不要试图从彭黎那里抢药,你们做不到的,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商博良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冒险。”

女人大口地呼吸着,温暖的气息直喷到商博良的脸上。两人冷冷地对视,谁也不再说话。

“可我虽然是个窑子里的女人,我也想活下去。”女人低声说,“而这和商公子有什么关系么?商公子说过,不能救我啊…”

商博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