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乌铠武士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斜冲上来,手中的重剑扬起,比莫干的一名伴当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对方以剑面侧击在头盔上,头盔飞抛出去,伴当满嘴吐着鲜血,从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疯了么?”铁由大喝着,“这是大王子!”

 

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带着战马向着比莫干直冲过来。他的背后,更多的重骑兵也在击溃轻骑之后转向了家奴们。瞬息间就轮到比莫干一部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比莫干顾不得再想,挥刀上去想亲自截住那个骑兵头领。比莫干的刀术强劲,对手的重剑却不逊色,每一击都带着霸道之极的力量,并不用剑刃,而用剑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几乎脱手。

 

几乎就在同时,带着最后的小队轻骑死战的贵木也被面前黑马上一名剽悍的骑兵震慑住。那人挥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单刀匹马地阻拦在吕贺面前,他并不高大,浑身却满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举火把,挡住了贵木的去路。

 

“九王么?”贵木已经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血。

 

“给我死!”他咆哮着带马挥刀上去。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带马直冲。双马交错的瞬间,贵木暴吼一声,伴着马力,半身一拧,“转狼锋”全无保留地砍杀出去。黑暗中“嚓”的一声,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手上一轻,脖子上微微一寒,对手已经带马闪过,静静地立在他背后。

 

贵木战栗着举起刀,手中的长刀只剩下了半截,脑海中一片空白。对手就立马在他身后,长刀斜斜地架在他后颈上。

 

“木……木犁将军!”他滚鞍下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够这样破他的狼锋刀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瞬间清醒过来,那记对击是狼锋对狼锋,都是全力发出斩劲,谁的劲道弱,谁的刀差,就会被断刀。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老师。

 

木犁静静地坐在战马上,佩刀“斩锋”在马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

 

战场上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贵木还在死战的那一片刹那间全无人声,比莫干心里不安,想要脱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错刀,刀锋挑起,拼着让那人的剑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杀了他。这一式刀法阴诡,眼看就要得手,旁边却猛地冲过来一个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战马。

 

比莫干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铁由。

 

“你也叛我么?”比莫干大吼。

 

“不……不是……”铁由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骑兵,“那是……”

 

周围的铁骑兵高举着火把簇拥在那人的身旁。对手将手中重剑横置在马鞍上,缓缓地掀起了细铁环编织的铁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霸气和萧瑟,看见他面容的瞬间,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凝住了。

 

“父……父亲!”比莫干心里冰凉,长长地叹息一声,抛下了战刀。

 

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两骑骏马拥在大君身边,各从马背上扔下一个人来。九王扔下的是旭达罕,木犁扔下的是贵木。王子们跪在那里,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真想杀了你们啊!”大君咬着牙,仰头看着天空。

 

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那股锥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带马上前一步,担心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王子们。可是大君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杀你们么?”他轻轻地说,“你们的弟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杀了你们,我就没有儿子了……”

 

“押走!”他猛地挥手。

 

“父亲!我还有话说!”旭达罕被虎豹骑揪着,依然放声大喊。

 

“还要说什么?”

 

“我们不只是怀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说大哥把东陆的密使藏到自己帐篷里!阿苏勒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不能是外来的人所为?父亲只要查过大哥的帐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头来看他,“所以你深夜带兵来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帐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没有可疑的人,我就赶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来。旭达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儿子愿意受罚!”

 

旭达罕大吼,铁由的脸色煞白。

 

大君一挥手:“木犁,把这里每一个帐篷、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搜个仔细!”

 

虎豹骑冲破了寨子的门,冲进了比莫干的帐篷。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乱,人影穿梭,女人们号哭着闪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干远远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军袭灭真颜部的时候,也是这样冲杀进妇孺的帐篷,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间就变得如此荒乱,天地倒悬,仿佛地狱。

 

他身边的旭达罕也在回望,嘴角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旭达罕,你看起来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声说。

 

“儿子安排的斥候不会出错。”

 

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旭达罕我的儿子,你就是聪明,太聪明了。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你的父亲在想什么,你哥哥是不是藏了东陆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祸害你的亲兄弟么?”

 

旭达罕呆住了,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看着纷乱的人影中石头般策马眺望的父亲。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大君的铁盔缝隙中流出来,在紊乱的风中飘着,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

 

第四章 青铜之血

 

 

阿苏勒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湿的干草,再往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没有一丝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

 

这样湿漉漉的石头,阴暗潮湿的空气,还有那光滑石壁上圆圆的、仿佛被水冲刷出来的小孔……他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个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灵位的石宫是在天然的溶洞里。很小的时候,烧羔节跟着大君祭祖,曾经有武士带他见过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离彤云大山的山脚不远,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见底、相互勾连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时候会找到可容数千人的巨大地宫,有时则会迷失在里面,永远都找不到尸体。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设在一个溶洞里,草原蛮族不善于筑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监狱,只是武士们那时不让好奇的阿苏勒往深里去探,据说多数被押进地牢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疯掉了。

 

阿苏勒心里最深的印象就是钉在洞壁上作为扶手的铁链,那些铁链固定在一个个的孔洞里,以免行走的时候脚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些骑着黑马的武士没有杀死他,而且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摸了摸腰间,青鲨也还在。

 

他抽出短刀,缘着石壁摸索起来,摸到了冰冷的铁栏。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石隙,简单地装上铁栏。他尝试着把头伸出去,不禁惊喜起来,他瘦削的身材刚好可以从铁栏间钻过去。

 

浑身忽地一轻,他已经自由了。

 

“啊!”他兴奋得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立刻,他就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急忙扑到石壁边贴在上面,憋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守卫奔过来,只有细细的水声,无休无止。还来不及庆幸,更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只有他独自被封闭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石穴里。

 

他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尝试着沿着石壁前进,每隔几步,石壁上就有凿孔,铁链一直延伸着。沿着这些铁链,阿苏勒觉得自己还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动着,铁链现在变得像是一根细线,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湿滑,他打了个趔趄,双腿一软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一下。”

 

一丝冷冷的风在周围流动,似乎是从什么缝隙里穿过,发出低而尖锐的啸声。他觉得胸口很闷,躺下去仰头对着洞顶。

 

“苏玛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这种念头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自己救了苏玛,至少还有一点用。他想念自己温暖的帐篷,想起苏玛纤细而温暖的手每个晚上摸索着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时候更能感觉到那种温存,希望苏玛就在他的身边。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动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个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咸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转。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数着那些凿孔,凿孔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万百万个。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墙壁和铁链,爬起来冲了过去。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脚下一滑,阿苏勒猛地扑倒在地,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他忽然发现光明不只一处,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点点的细光从他背后漂浮地游了出来,正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水。原来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地下河,难怪那哗哗的水声总是填满整个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则是几尾绿色的鱼,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

 

小鱼瑰丽的色彩令他一时忘记了恐惧。他跟着流水前进,渐渐地前面的光也慢下来了,那是一群泛着淡淡蓝色的长尾鱼,它们不像绿色的鱼那样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额上一颗小球泛起更加明丽的光芒。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鹅黄色的、淡红色的、青莲色的,还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苏勒身长那么大的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水域的正中。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星。

 

 

阿苏勒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湿的干草,再往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没有一丝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