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茫然了,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地怀抱着他。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忽地回复了几分。

他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艳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上已经全无人色,只是扭动身子竭力挣扎要避开这个恶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鲨。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鲨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

“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着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

鲜血在不断地流逝,刚刚回复的意志又随着血流失。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于一个十七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他们却不明白,姬野其实并非在对他们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着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隐、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所有人都对着他狰狞地笑。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着你活下去……像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发。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着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鲨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自负可以和忠心于自己的武士们共存亡。当着手下将士,“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可是敌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着衰败的野草。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随风一直远去,悲切又凄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公主一边哭着,一边看着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着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姬野怔怔地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淡的笑容。原先直冲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丢掉了青鲨,狠狠地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将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干涩地笑着,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

“姬野……姬野!”吕归尘大吼,他拉着腰间的影月,他的身体前倾,像是随时要冲出去。

“世子!世子!没用的!”息辕拉着他的手臂。

短暂的犹豫后,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着死神劈顶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王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将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上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撞,姬野没有回避。

嬴无翳的长刀挂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刀骑武士跟随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随其后。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着身体坐在那里。

“父亲。”公主惊恐未定,双手勾着父亲的脖子,面颊贴着他的胸铠。

嬴无翳轻轻抚摩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啊。”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只怕会是将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并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将,”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争夺天下!”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于殇阳关外五十里的涩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里最流行的几段说书之一就有《涩梅谷霸王奋刀》一章。说到这里,先生们无不眉飞色舞唾沫飞溅,仿佛挥袖之间五千雷骑冲锋陷阵,帝王们刀剑纵横。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听霸主和皇帝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他们相约于若干年后决胜东陆,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东陆的主宰。

可是那场意外的决战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燮河汉书·威武王本纪》说:“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殇阳关,帝出黯岚山涩梅谷口,终相遇。阵前相决,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尘之军,语项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偌大’。”

而此时狮子的骨灰已经沉没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过重重云天,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臣驯服。

Chapter3 军之王

成帝三年,八月十八。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远来的琴声枯涩,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高处垂落。

金黄的菊花圃里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淡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八月十八,是帝都传统的“霜华菊赏”的日子。

对于天启公卿,除去春节,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八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启贵族对子女皆门禁森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节日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开恩玉成其事。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六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六年。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再一道军令,就是明正典刑。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终日,完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

此次嬴无翳忽然撤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了青天。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上,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劫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七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北方当阳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二万五千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才!五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军队,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乃东陆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地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三百八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一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军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