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想啊,以前特别想和阿爸那样,变成个人人都敬畏的男子汉。可是,上了战场,看到那些死人,心里忽然就很难过。”吕归尘摇头,“将军也说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你哪天变得很强,打败了无数的敌人,连离公也被你一枪杀了,和将军那样传名千里。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将军,觉得将军也是一个很孤单的人啊。”

姬野默默地看着他的朋友,隔了很久,他低声问:“阿苏勒,你觉得什么是敌人?”

吕归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有谁跟谁是真正的敌人呢?”

“方起召、彭连云他们算不算?”

吕归尘又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方起召、彭连云、雷云正柯,还有那个永远被作为秘密埋在了地宫中的幽隐,此时像几个幽灵般在他心头浮动,但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的敌人,虽然这些人在南淮城里就像他们命里的冤家一样,任何一刻都可能跳出来面目狰狞的找他们的麻烦,可是吕归尘还是不觉得他们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敌人,如果过马一刀让他杀了他最讨厌的方起召,他可能还是下不去手。可如果这些不是他们的敌人,那么战场上那些被姬野杀死的人更不是敌人,他们甚至只是见了第一面,仅仅因为是在战场上相遇,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姬野拉动嘴角笑了笑,笑得骄傲又冷酷。他用尽力气扭过头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条未断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分外清晰:“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对付他们,他们就会踩我的脸。”

面对那双黑得生寒的眼睛,吕归尘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他记得自己和姬野的第二次相遇,那是在东宫里无人知晓的巷子里,月色昏晦,咆哮声被压在喉咙里,孩子们扑杀对手像是野兽一样。那些人抬起脚对着姬野的脸狠狠踩下去,一脚接着一脚。可是黑眼睛的孩子却不求饶,他始终瞪大眼睛,目光从者群中透出来,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烧得吕归尘心中一片彻寒。

“我不想管那么多,”姬野低声说,“他们该死不该死,跟我无关,我不想让人踩在我的脸上,所以他们就是我的敌人。上了战场,也就是这样,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忍心,他们就冲上来杀了你。”

吕归尘低着头,他的心里纠结着难过。他能够体会到自己朋友心里的愤怒和孤独,像是一头年幼的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舔着溃烂的伤口,狼毛四乍起来,它在发誓再也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和伤痛。这种深藏的愤怒让吕归尘觉得不安,可是他却不能不承认姬野说的都没错。如果那个夜里东宫的搏杀不是以姬野的胜出为结束,幽隐和他的兄弟们会不会打断姬野的肋骨、砸碎他的膝盖骨、甚至捣烂他的眼睛?吕归尘能够体会到方起召他们对于姬野的凶恶,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方起召他们未必做不出来。他们既然可以猥亵的要求带羽然走,那么废掉他们最讨厌的姬野,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吕归尘想到这里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他无法忍受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断肋骨砸碎膝盖和捣烂眼睛,他可以想到如果看见这样的姬野躺在他面前,他也会愤怒的冲出去,急欲报复。只是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消失,一股坚决压过了一切。

“我不想死人的,”吕归尘缓缓地说,“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看着吕归尘认真的样子,姬野呆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这个软弱却又善良的朋友,也会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他连自己青阳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质。就算吕归尘真的想,他又能帮自己多少?

不过姬野却没有笑,他点了点头,说:“那就一言为定!”

吕归尘从铺上起身,默默地走到帐门口,面对着军帐青灰色的毛毡门帘。远处地狱杀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青天,又被风带到自己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愿掀起那扇门帘,厚实的毛毡帘子像是他仅剩的一层保护。吕归尘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触摸着帘子的内侧,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吕归尘愣了一下,此时的辎重营中仅剩下不堪上阵的驮马,可是这蹄声如雷,是绝顶神骏的烈马。

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青灰色的毛毡帘子整片的脱落,像是一面倒塌的墙壁,压向他的头顶,几乎是同时吕归尘抬起了头,看见了铁青色的战刀。

铁青色的刀光裹在门帘里,对着吕归尘的顶门全力劈落,一匹赤红色的战马双蹄踩在悬空的门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浑身都是血渍,仿佛忽然由虚空中化为真实的恶鬼。

“是雷骑!”姬野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外面已经响起了辎重营军士的凄厉哀嚎。

“雷骑!雷骑!”外面也不知道谁在大喊,喊声却被猛地掐死在喉咙里。

吕归尘全无准备,他的身体全力一拧,本来要将他从中劈为两半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擦过。他没有披配重铠,随身的裘革软甲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削落。剧痛令他血管里的那股怪力瞬间爆发出来,他一拳击在战马脖子的侧面上。沛莫能御的力道连雷骑兵跑疯了的骏马也无法承受,被他的拳劲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后,骏马狂嘶一声,口吐白沫摔到在地。吕归尘跟上一记膝击,立刻震昏了衰落的雷骑兵。

他回头看向帐外,零星的雷骑从远处本来,踏入毫无守备的辎重营,而后密度越来越大。这些精悍的雷骑兵胯下一色火红的骏马,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回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有传令的雷骑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在马背上用力吹动牛角军号。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他想殇阳关下已经彻底败了,白毅息衍的绝杀之阵未能拦住离军,如今离军的战线已经肆无忌惮地突破到了五里外的兰亭驿。

可时间不容他战栗,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装束和所有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注意。那几骑一齐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古月衣面对雷骑时的冷静犀利,他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扑近的几名雷骑以一个接近半圆的阵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吕归尘退了几步,几乎绝望,最后一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顶篷,狠狠地一拉。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篷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一刀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长刀“影月”——传说它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调转了方向,又奔了回来。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回转来只要马蹄践踏,便不难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周围发疯一样地踩踏着,踩到身上任何一处,骨头立刻会断裂。吕归尘觉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的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什长忽然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经被发现。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

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憋在身体里的冷汗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都排了出去。他猛跃起来,站在月光下,正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而铁蹄下的脸,就是那个瞳子漆黑的少年!

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东宫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姬野的眼睛里烧着寒冷的火,吕归尘觉得自己被封冻起来。

“这就是敌人了?”吕归尘问自己。

“这就是敌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叫。

他还记得仅仅片刻之前自己的诺言,那个诺言像是在他心里被某个人放声朗诵,声如洪钟:“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

他冲锋!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

雷骑什长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地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脑后传来。他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战马却被吼声惊动,在空中弹动双蹄没有踩下去。什长大惊回头,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在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地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殇阳关下。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五成默默地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像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地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地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地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此时张博远远的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地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地摇了摇头。

“王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张博甚至恨过苏元朗的婆婆妈妈。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说的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

苏元朗想必也会回答说是。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苏元朗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后世把谢玄、张博、苏元朗称为“离国三铁驹”,而苏元朗这匹沉默无言的铁马,以他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事后白毅用一面“箭碎蔷薇”的白氏家徽战旗覆盖在苏元朗的身上,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

张博远远地看着剩下的军士跟着苏元朗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