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近前一步,“木犁将军说得也许没错,不过大君不必过于担心蒙勒火儿的狼骑兵,毕竟青阳部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而不是白狼们获得了这个头衔。我听说那些北荒的驰狼不像马,其实并不适合负重,只是它们的形体远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骑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如果每天背着人奔驰会疲惫不堪,而且无论人和狼都不能披挂护身的铠甲,否则驰狼会不能承受。所以我们只要列好阵形,在白狼们出击的时候以弓箭对敌,胜算还是很高的。”

比莫干略略觉得安慰,微微点了点头。

“巴赫!大君没有亲自带过大队的骑兵,可你也不懂么?随时我们都会和朔北的白狼们开战,说这些安慰的话有什么用?”木犁对着巴赫扬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后退一步,显然他依然无法对抗木犁这个老将军在青阳的声威。

“大君,白狼团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对手之一。不错,巴赫说得都对,驰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们嗜血!它们没吃饱肉食之前,见到血就会发疯一样兴奋。它们跳起来能有两个人的高度,从那么高的地方扑下来,一般的骑兵绝不能幸免!”木犁冷冷地看着比莫干,“我们青阳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骑兵的原因,只是因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马德·帕苏尔曾经带领这支军队扫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惧的狂战士。”

“大君,有没有狂血是生来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还有我们这些忠勇的武士,一个男人捏着刀柄,总不必去怕恶狼。您的父亲也没有狂血,不也曾击败了蒙勒火儿,让那个恶魔退守北方雪原几十年?对付白狼,靠我们的战术。”木犁近前一步,双目炯炯,“拖延时间,不能在驰狼劲头正足的时候开战;尽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犁,木犁可以骑马挥刀,自己冲进白狼团的本阵,为大君立下功劳!”

“相信你?”塔尔寒家族的主人带着怒气嘲笑,“木犁你已经六十岁了,你凭什么敢说你能对付蒙勒火儿的狼骑兵?”

“蒙勒火儿已经快七十岁了!”木犁猛地回头,凶狠地反击,“没有和白狼团作战的贵族没有什么资格来议论武士的年纪!”

“贸然的进攻会让青阳死无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败蒙勒火儿?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东西能救青阳?木犁你还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赌自己十年的寿命,却要青阳部几十万人跟你一起赌博。”

他走近比莫干的宝座,“大君,不要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

“谁是疯子?”木犁低声嘶吼。

“我说的是只知道骑马舞刀的疯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让。

木犁不再说话,紧紧扣着刀,踏上一步。

“只会用刀来解决问题的人,不是疯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几位家主都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帐里木犁和一排贵族家主扣着刀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

旭达汗那颜走到两拨人之间,分开了他们,他淡定的神色冲淡了金帐里浓重的敌意,木犁和家主们各退了一步。

旭达汗转向比莫干,“开战不开战,要看兵力对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朔北部围困北都城选在了冬天。弟弟读过东陆人的兵法,围城最适宜是在秋天,天气高爽不需要加厚的军帐,城外还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麦作为军粮。而若是长期围困,也该从春天开始。严冬时节住在城外环境之恶劣不必说,而且缺乏粮食,后勤的供给也艰难。我们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结实的大帐篷遮风挡雪,朔北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呢?”

“旭达汗那颜的话在一般的军队是没有错,可您的外公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草原上罕见的兵法家,他对时机的理解和别人不同。选择冬天,是因为如果其他部落想要救援我们,风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碍,草都枯死了,长途驰援需要带大量的马草。”木犁说,“所以现在,我们被拴死在这里了,蒙勒火儿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和我们一对一。”

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不错,这个时机反而对我们是最不利的。”

“我们在城里还有羊群和储存的马草,他们的粮食不会比我们更多,”贵木那颜站了起来,“我们可以坚守不出。”

“那些巨狼确实可以放出去捕猎,但是朔北部的狼骑兵并不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木犁低声说。

贵木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它们吃人,它们渴望开战,这样驰狼可以吃死人的尸体!”木犁环顾众人,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一股阴寒。

“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不会出城迎敌。任何一具尸体都是给白狼团的军粮。”木犁缓缓握紧拳头,“而我们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儿那头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犁的疯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团,就算他和白狼团打过仗,可是明知道敌人的军力远强过我们,木犁还是要开战。”塔尔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声音,“木犁,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和蒙勒火儿之间的仇恨?还是为了你的战功?”

木犁紧绷着嘴唇,不说话,再次抓住了刀柄。

“疯子!”家主们再也克制不住怒气,纷纷拔刀出鞘一尺,同时向着木犁逼近。而木犁不退,旭达汗和九王都想插入两拨人之间,却没有机会,木犁和家主们之间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对方面门的距离。

“够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脸上隐隐地透着怒气。

“无非是开战,或者对朔北部低头。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说完之后,比莫干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木犁踏出金帐,听见后面紧随而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不停步。

“木犁!你真要赌那么多人的命去杀朔北的老狼?”大合萨低声说。

“大合萨,你想说什么。”木犁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时候,大君没看见、几位那颜没看见、莫速尔家那对兄弟没看见,甚至厄鲁大汗王都没有看见,可是你和我,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是亲眼见过的……”大合萨的嘴唇哆嗦着,手指也颤抖,指指木犁,又指指自己,“仅靠着拖延时间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犁,摸摸你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你那样答应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我没有把握。”木犁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大合萨瞪大眼睛,老眼里满是愤怒,“你是在赌青阳的战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帐里一半的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劝大君弃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满身肥膘刀都举不起来的贵族,他们是来劝大君弃城南逃的。”木犁说,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弃城南逃会死多少人?”

大合萨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线被击溃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呆了许久,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低声说,“木犁,何不坦诚一些?郭勒尔都死了,在这青阳部里,你是最后一个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对老朋友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现在北都城里有七十万人,”木犁幽幽地说,“靠着城墙,朔北部攻不进来,只能围困。可如果弃城,只有骑着快马的人有机会逃脱。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们怎么办?他们骑不了马,最后会变成白狼团的食物,给骑着快马的人赢得一点逃跑的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萨,最后指向金帐,“沙翰,那时候真的能逃脱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贵族!可青阳若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和灭族又有什么区别?若是这样我不如像真颜部的伯鲁哈·枯萨尔一样,带着全族的人战死!”

“宁可战死么……木犁,你疯了么?”

“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只有懦夫才会把它交给吃人的野兽!”木犁说完,大步离去。

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进的骑队抵达了铁线河边。那是一百多名蛮族武士组成的骑队,每人两匹神骏的龙血马,一匹驮人,一匹载着行装,推进极快。越过天拓海峡登岸之后,七天之内他们已经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为首的青阳将军巴夯在河边停下,喘息的战马饮着河水,一轮巨大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

巴夯眺望着河对面,“世子,再有十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认识路,这里是腾诃阿草原啊,我长大的地方。”阿苏勒低声说。他从头到脚都换上了蛮族的服饰,月白色的大袖,缀着铁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头发在头顶结了一根大辫子,用乌金的丝络盘在头顶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来挂在马鞍的一侧,除了那张作为蛮族人而言太俊秀了点儿的脸,看上去已经是个地道的蛮族小伙子了。

他们和不花剌的一队鬼弓已经分开了将近半年,不花剌带队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苏勒和巴夯所带的一百名铁浮屠骑兵太过显眼,光那些可以荷载铁浮屠铠甲的龙血马就比东陆最高的战马还要高一个头。他们足足在东陆隐藏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出动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帮助下登上一条名为“黑鲭鱼”的船,沿着中州西边的海岸线悄悄向北航行。“黑鲭鱼”名为商船,其实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蛮族牧民有的会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钱交给东陆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鲭鱼”封闭在货仓之下的船舱里给他一个位置,千里迢迢带着牧民漂泊到宛州去,正是这样特殊的设计让他们几次避过了大胤“海事监”的登船搜查。

阿苏勒低头看着流水无声的铁线河,夕阳把河水染成红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这里的河水真的是红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烧着那些帐篷,火焰燎天。

他克制着不去想这些让人心里难过的事情,扭头去看巴夯,“今夜在这里扎营?”

“在这里扎营,”巴夯点了点头,依旧看着河对岸,“过了铁线河,就算是帕苏尔家的领地里,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世子,从渡过这条河开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苏勒一愣,不解地看着巴夯。

“路上一直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个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人。”巴夯抓着脑袋,“虽然还没有正式举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着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了他。现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干,世子应该是他最小的儿子,而您的称号将改为阿苏勒大那颜。你的其他几位哥哥都称那颜,您曾是青阳的世子,称大那颜。”

蛮族所谓“那颜”是尊称地位特殊的贵族,大那颜是仅次于汗王的尊贵称号。

阿苏勒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个能当大君的人。哥哥当了大君,我很为他高兴。大那颜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没想着自己真要当大君。”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悄悄地弥漫开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觉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巴夯微微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说的,是大阏氏让我告诉您的。”

“哥哥结婚了?”阿苏勒吃了一惊。比莫干还是大王子的时候,一夜一夜地跟年轻女人在月下唱歌。帐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对每个女人都温柔体贴,很多女人都想着嫁给大王子,可是比莫干不肯娶她们。比莫干对女人是个温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个女人拴住,可他现在居然有了大阏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宠爱大阏氏,把她看做自己最名贵的珠宝。”巴夯说。

“大阏氏……说什么?”不由自主地,阿苏勒对于这个嫂子产生了敬畏的心。他想这个尊贵的嫂子让巴夯数千里带一句话给他,想必是什么极重要的话,也许是教训他不要再对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她就让我告诉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苏勒愣了。

“她叫苏玛。”

一瞬间阿苏勒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里面抽动着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草原辽阔,风幽幽地吹过,铁浮屠武士们点着了篝火,架起射来的几只野兽烤了起来。他们一边等着肉熟,一边在月下哼唱青阳的小调。

阿苏勒一个人坐在河边,远远地看着那堆篝火,听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他曾和苏玛还有苏玛的姐姐乌央玛一起在这片河滩上玩过,他忽然间想起很多很多跟苏玛有关的事来,有的事他已经忘了很久。那时候苏玛小小的,不会说话,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绝艳的姐姐乌央玛比起来,苏玛那么不起眼,乌央玛是一只羽毛斑斓的孔雀,苏玛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鸭子。他们三个是朋友,一起在河滩上奔跑,苏玛跟在乌央玛飘舞的红裙后面,伸手去抓乌央玛手里的草编蚱蜢,可是追不上。苏玛蹲在地下呜呜地哭,编蚱蜢的哲甘笑着去把她抱起来,哄她说还会帮她再编一只,苏玛就又抹着眼泪笑了起来。

阿苏勒想起苏玛帮他裁的腰带,苏玛教他吹的笛子,苏玛在火炉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着的夜里苏玛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摸着他的额头……“大那颜,要是大阏氏还没嫁给大君,你会娶大阏氏么?”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阿苏勒惊得站了起来,发觉是巴夯悄没声地走到他背后了。巴夯拍拍阿苏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苏勒心里忐忑,有种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苏玛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实我也觉得大那颜不会娶阏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两个月,也听说了那个羽族的女人。跟羽族女人比起来,阏氏可是还差着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阿苏勒一惊,随即想到连巴夯这个木头样没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这个秘密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远都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颜说一个笑话,说一位巫师在祭祀的时候看见了盘鞑天神。盘鞑天神说巫师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见面,我就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师说,我要一统九州!盘鞑天神说,别乱来,一统九州,那是神使铁沁王的功业,轮不到你,提点别的。巫师冥思苦想,说那就要求点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这些天她总是隔着帐篷埋怨我。盘鞑天神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过了会儿,盘鞑天神说,我亲爱的巫师,我们还是来谈谈一统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为铁沁王呢?还是让你的儿子成为铁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撑在地上,捂着肚子。阿苏勒却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让巴夯也觉得有点难过,笑着笑着,巴夯笑不出来了,坐在那里双手挠头。

“我没事的,就觉得自己很小孩气,觉得苏玛嫁给了大哥,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其实我也知道嫁给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乱来,也不像三哥对女人总是冷冰冰的,大哥对女人很照顾……”阿苏勒这么说着,心里就涩涩的有些发苦,“可我还是觉得阿爸走了,苏玛嫁人了,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大那颜,人家都说我是个很粗的人,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实喜欢你的人,还是喜欢你的。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不过我觉得大阏氏对大那颜是不会变的,大那颜相信么?”

阿苏勒身体一震,一瞬间苏玛的笑容、苏玛的眼神、苏玛手上的温度都再次鲜明起来。他忽地有了信心,觉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苏玛摸黑去找了一张羊皮来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搂住,让他不会冻得发抖……他转头,看见巴夯还在抓挠着脑袋想词来安慰自己,满脸为难的样子。

“别叫我大那颜了,你叫我阿苏勒吧。”阿苏勒忽地说。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说,“阿苏勒!”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苏勒面前。

“干什么?”阿苏勒好奇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