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叠层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万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进攻东陆?”旭达罕脱口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后的几十年里,无数蛮族年轻人想过要复仇,要让蛮族的骑兵渡海去践踏东陆人的土地,旭达罕也曾经沉迷于和年轻人们谈论这个梦想。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的困难远非一代两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碍就是大海。风炎朝之前,东陆人的海防薄弱,造船术领先蛮族不多。但是风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数去西陆开荒,造船术一日千里,宛州船厂可以制造出“狮门头舰”那样吃水深载人多的重型战船,之后东陆人更从羽人那里获得了宁州长船的技术,这种船更加轻便快捷,便于驾驭。蛮族人缺乏足够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产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蛮族骑兵再强也没有用,战马要想奔驰,先得登岸。

“那道海峡对于蛮族来说是障碍,对于羽人却不是。我可以保证,当呼都鲁汗的骑兵推进到海边时,会有上百艘羽人驾驶的长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说。

旭达罕想起战场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经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旭达罕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旭达罕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比莫干和淳国的私下盟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是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受到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旭达罕不知谁在推动它。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这不是慷慨,是因为我还有用!你们需要一个帕苏尔家的子孙继续执掌北都城,否则即便宜踏入北都,你们也会遭到其它几个部落的围攻,和我们决战之后,你们还有足够的实力对付阳河、澜马、沙池和九南么?”旭达罕忽地仰头,直视呼都鲁汗,“你们没有。所以你们不会屠城,你们要一个人为你们收拢青阳剩余的男人,为你们作战!”

“旭达罕,你太聪明了。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又是开心,又是担心。你继承了我们斡尔寒家族的聪明,可如果被你这样聪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鲁汗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虽然狼主是想把青阳灭族,但是我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部落的头领,我千里迢迢来到北都城不仅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整个草原的权力。我们不想得到一个北都城主人的虚名,这个虚名可以继续归属青阳部,我们要的结果是这一战以后,帕苏尔家和斡尔寒家从此订盟,我们共同掌握北都,这样合我们双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没有力量敢于违抗我们。”

“你要以我为傀儡?”

呼都鲁汗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阳光,而是带着狼一样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这个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个人在争取。”

“你们要的…是一个叛徒。”旭达罕浑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指着不远处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旭达罕站在那座黄金大帐前,门外竟然没有驻守的侍卫,狂风呼啸而过,大帐顶上的苍狼旗猎猎飞扬。

已经半个夜晚过去了,旭达罕在朔北部的营寨里踱步,顶着风雪,但是严寒无法让他的心回复冷静。他失败了,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青阳的大势已经去了,一个战败部落的使节,没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强硬地昂起头。偶尔有朔北武士从他身边经过,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但这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后他走到了大帐前,听见里面传来欢阔的笛子声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着笑着喘息起来,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声越来越阔,淡淡的酒香从不知哪里传来。

旭达罕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掉头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开那帘子。

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往前往后都会一脚踩空。他二十九岁了,这一次的抉择会让他登上权力的巅峰,或者死去。

这是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一生中最长的瞬间,他站在无边的风雪中,听见不知哪里来的狼嚎,听见过去二十九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涌,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亲了,那个喜欢穿红色的美丽女人,每每带着骄傲说,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朔北的血,和青阳的血一样高贵!她贵为大阏氏,没有人敢反驳,但她死于一次难产的时候,整个北都城的贵族脸上都带着喜洋洋的神气。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裤子扎进膝盖的痛苦了。他和贵木跪在一起,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么都养不熟的。”有人这么说。贵木气得颤抖,气得流泪,旭达罕默默地忍受,跪着还把腰挺得笔直,他是绝不会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丝的软弱的,因为那样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他记起那些冷得让人绝望的夜晚了,他因为一些小事被那些贵族告状,被父亲禁闭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咆哮,他咆哮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因为你们不该看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旭达罕·帕苏尔!

他紧紧闭上眼睛,仰起头,让冰冷的雪花扑在脸上,张大嘴,让寒冷的风灌进他的胸膛里。风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痴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泪水离开眼眶就已经冰凝。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掀开了金顶大帐的羊皮帘子。

他吃了一惊。大帐里并没有奢靡淫艳的场面,地下摊开几十张毡子,毡子上摆着新烤的肉和飘香的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几个搂抱在一起的女人发的。看见旭达罕进帐,她们立刻松脱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骑兵的精锐散坐着饮酒,此刻都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旭达罕。

正中的毡子一边坐着含笑的呼都鲁汗,另一边是一个老人,黑面虬结的肌肉如同枯木,双眼中透着血一般的红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达罕,凶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温暖。

“我的外孙旭达罕,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时候,我经常想你们长什么样子,像不像我。”老人低声说。

呼都鲁汗和所有狼骑兵不约而同地点头致意。

旭达罕觉得自己沉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没,无从抗拒,不能挣扎。他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隐隐的喜悦。他回到家了,在这里不会有人嘲笑他的血统,也不会再有人斥责他的用心险毒,更不会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边。他的身体里另一个旭达罕苏醒了,旭达罕·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个身体贴在地上。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着旭达罕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血管里流着我们斡尔寒家的血,却是青阳部的说客?狼主不想见你,他要我告诉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脚面,承认他是你的外公,为他献上生命;要么就像个堂堂正正的帕苏尔家的男人那样,等着他的刀落在你的头上。”旭达罕缓缓地说。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旭达罕头顶上方。

旭达罕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达罕,我让你作为使者去合谈,却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干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出发之前我就已经猜到。”旭达罕说。

比莫干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旭达罕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旭达罕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比莫干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罕,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不…不是那样,”旭达罕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比莫干和旭达罕四目相对,金帐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干挥了挥手,“旭达罕,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谈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阿苏勒。”

“明白。”旭达罕转身离去。

在他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比莫干说,“旭达罕,我大略也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非要争这个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不择手段吧。?”

旭达罕惊得猛一转身,看见比莫干已经从黄金宝座上起身,背着双手漫步从帐后出去了。

旭达罕走出金帐,贵木一头迎了上来。

“哥哥,怎么样?”贵木压低了声音问,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张望。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城破在取,连金帐前的守卫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们机敏得就像是猎犬。

“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怀疑。青阳部已经没有可以一战的人,朔北部现在忌惮的不过是北都城的一层城墙,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这个时候不会答应和谈。”旭达罕低声说,“方便面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跟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谈交易?”

“那他还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话?”贵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都和谈,却愿意和哥哥你和谈吧?”

“先别说这个,路上说话。”旭达罕递过一个冷冷的眼色。

贵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俩各自翻身上马,踏着积雪并辔离开。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帐篷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着羊皮帘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旭达罕和贵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虽然仅仅几个月前这还是草原上最繁荣的大城。羊都已经杀完了,拉车的野马也杀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战马,只有人还在喘气儿了。用来预备好过冬的干草现在被挪做烤火柴,惊魂不定的人们对于温度格外敏感,他们终日蜷缩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守着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什么话,仿佛那层布料能够阻挡严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旭达罕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路边的凄凉景物,而后转向天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极压抑的气他要吐出来。

“哥哥,你心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贵木拉住缰绳,“我总觉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来以后心里一直有事。”

“贵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鲁汗,那个我们要称做舅舅的人,要扶我们成为北都城的主人?”旭达罕的眼角一跳,眸子里精光闪灭。

“可…可这是哥哥你说的啊!”贵木愣住了。

“我说的是黄金王和狼主告诉我,但我不信。”

“你不信?”贵木完全懵了。他记得旭达罕讲述他面见蒙勒火儿的过程时,眼睛里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贵木心里也烧得火热。

“当我看到那群人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么?”旭达罕的声音里闪过一丝颤抖,“狼对于虚弱的同类,宁可杀死它们,也不会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规则,我们的外公蒙勒火儿,就是靠着勇气和杀戮,依然掌握着朔北部的绝对权力。那么,我们如果接受朔北部双手奉上的北都城,成为他们的傀儡,你觉得蒙勒火儿或者呼都鲁汗能看得上我们?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也和其它猎物一起撕碎吃掉?”

贵木阴阴地打了一个哆嗦,说不出话来。

“贵木,人是不能够成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里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达罕说得斩钉截铁,“我能够从蒙勒火儿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这让我很高兴。这是幼狼见到老狼的高兴,但是幼狼得赶快学习老狼的技巧,否则有一天它会被老狼吃掉!”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们…我们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孙啊!”贵木瞪着眼睛。

“可我们姓帕苏尔。”旭达罕重重地拍在贵木的肩上,“永远记住,你还是姓帕苏尔,这姓氏很高贵,如果你放下帕苏尔家子孙的荣耀去恳求狼主的关爱,那么你就求错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后代,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诉他,我们不是屈服于他,而是他的伙伴!他们不能把我们撕碎了吃掉,因为我们和他们一起,能开拓更大的疆土!”

贵木看着旭达罕的眼睛,旭达罕的瞳孔深处仿佛吞吐着火焰,冰冷却炽热。贵木舔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后心湿透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看低这个哥哥了,哥哥琢磨的东西,他全然没想到过,他虽然是个能撕碎恶狼的武士,那颗心还蒙味得像个小孩。

他低下头,“哥哥,我脑子笨,你能告诉我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旭达罕·帕苏尔一生,从不靠别人的怜悯活着,”旭达罕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声音说,“比莫干那个蠢才,还要猜我的心?我是为了我们受的委屈时候对抗他的么?笑话!”他的神色变得狰狞,眼角跳动,“我要的可不是一个王子的尊严。”

“哥哥你要整个草原?”贵木抬起头,“你想当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持的大君!”

“是!”旭达罕缓缓向着远方伸出了手,缓缓地握拳,骨节卡卡作响,“我要向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沉默了良久,贵木点点头,“哥哥你指了路,贵木就跟着你!”

巴赫和巴夯走进金帐,发现偌大的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和远处坐在黄金宝座上的比莫干,此外甚至没有一个侍卫。

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次召见的重要,一齐单膝跪下,“大君!”

“巴赫、巴夯,我召你们来这里,是有事指派给你们去做。”比莫干的声音摇摇传来,冷漠、萧瑟、不容辩驳。

“是!”

“除了贵族们手里的武士和奴隶,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干说。

“九帐兵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余人,大君的飞虎帐还有九百个人能战斗,莫速尔家还有一千多个可用的男人,我们还能调动五千名奴隶,其它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贵族手里。”巴赫回答。

“大概一万人,曾经号称二十万个带甲的男人的青阳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万人…”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万人,巴赫你指挥五千个受过训练的武士,巴夯你指挥那五千个奴隶。我把我的蠡赐予巴赫,把我的剑赐予巴夯,所有还忠于帕苏尔家的男人都该听你们的号令,违抗都你们皆可斩杀!”

巴夯心里一惊,急忙趴伏在地下,“请大君收回命令!”

比莫干把大君的兵权分为两半,授予了他们兄弟,这是青阳部历史上从未听闻过的事。

巴赫遥遥看着比莫干,说得极慢极静,“北都城还在大君的掌握中,请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们兄弟会拼死守护帕苏尔家的尊严!”

“我不是一个好将军,打仗不是我所长,我把权力授予你们,恰恰是要你们帮我守住这座城!”比莫干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忠诚,我还需要你们更加忠诚,因为北都里依旧忠诚的人已经不多。”

“大君不能这么说…”巴夯急了。

“巴夯,不要以为这些天我在金帐里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会,是因为再召集大会,已经不会有什么人来了。贵族们对我这个大群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现在惊慌得像是被狼围困的羊群,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他们只想知道狼什么时候进攻。要吃几只羊才能吃饱,会不会吃到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要我和朔北部和谈,是因为狼主已经立下屠城的誓言,谁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贵。而牧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吃的也渐渐不够,他们也怨恨我这个大君,是我不如父亲,父亲能在最糟糕的时候守住北都城。我却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阳部的兵力和斗志而已。”比莫干惨淡地笑笑,“巴夯,你们代我指挥守城,城里的人会更愿意相信吧?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们不用照顾我的脸面。”

“大君!”巴夯急得想站起来。

巴赫按住弟弟,摆了摆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弯下腰去,双手交叠在地上,额头抵着掌心,这是蛮族人最严肃的大礼,是极高的许诺和誓言,巴夯沉默了片刻,也和哥哥一样行大礼。

比莫干说得没错,其实现在说什么别的不过是照顾大君的面子。北都城成千上万的帐篷里,男人女人都小声地议论着大君的无能和一意孤行。如果最初和朔北部和谈,损失的不过是些牛羊;如果开战不是以那个狂热的老奴隶木黎为统帅,伤亡大概不会那么惨重;如果不是误信了只有十八岁的阿苏勒大那颜,相信他在东陆学的兵法,就不会有第二次的覆灭。铁浮屠灭了,九王从第一次交战的战场上救回来的虎豹骑也灭了,连鹰一样的鬼弓武士也只剩下区区几十人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的首领不花剌…原本草原的霸主青阳部在新大君几次错误的决断下面临着灭族的危险,他们已经虚弱到朔北部都不愿意和谈的地步了。

贵族们在煸风点火,劝说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墙守卫,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现有的人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别让那些饿得发疯的穷人进来抢吃的。贵族们需要节省粮食,把多余的都集中起来喂好战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许还有逃离的机会。而穷人们已经不顾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们敢做掉脑袋的事,两天前,几百个穷苦的牧民袭击了一个贵族的寨子,被赶来的武士们从寨子外围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们没投降,而是扣着里面的人质,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喝光了仅存的烈酒,之后强暴了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贵族女人们,杀死了她们,醉醺醺地拔刀冲出来,也不披甲,一个个死在刀下。

贵族们还在想怎么活下去,穷人们已经在想怎么死了。巴赫去看了那片被袭击的寨子,满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尸首堆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穷苦牧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疯一样的吃肉、喝酒、强暴女人,巴赫能嗅出那寨子里浓重的死气,那些穷苦牧民不是为了活命都挺而走险,他们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比莫干解下腰间的铁剑,用力抛出,剑贴着地面一直滑到巴夯的面前,巴夯拾剑而起,和巴赫并肩出帐。巴赫拔了插在帐前的九尾大蠡,兄弟两人翻身上马,在浓密的风雪中驰离金帐。

比莫干沉默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远去,仰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俯视着宝座前空荡荡的一片,以往那里站满了躬腰垂首的人,总让人觉得无比的尊荣,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没有人了,寒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却显得比那穷苦牧民的小帐篷还要萧索,让人心里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他无声地笑了笑,拍了拍宝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这里,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那样的性格…这个位置,真让人孤单啊!”

他想这个黄金铸造的宝座,真是距离整个天下最远的位置,偏偏还有人为了这位置不惜去死。

班扎烈从宝座后方的一角无声地闪出,走到比莫干身边,“大君,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我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比莫干扭头看着这个忠诚的伴当,“大阏氏在哪里?”

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风铃般的声音从背后而来,叮叮咚咚的。他回过头,看见白衣裳的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缝了貂皮边的风帽遮住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半张霜雪般的脸儿,和耳边垂下的银色铃铛。

比莫干站了起来,“苏玛。”

大阏氏苏玛微微点头,比莫干几步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发觉那双手冰冷。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抚自己的妻子,只能双手不断地搓动,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起来。

“我就在帐外,随时可以出发。”班扎烈说,“如果大君不改变主意的话…”

比莫干低着头,低低地叹了口气,“班扎烈,我知道叫你做这件事,是违背了你的本意…你是个勇敢的人,却有一个懦弱的主子。”

“大君跟我就不用说这个了。”班扎烈在帐篷门口驻足,拉着帘子,并不回头,“我们这些伴当,从跟上主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给主子了。何况,我知道主子不是没胆的人。”

他出帐而去,偌大的金帐里,只剩下比莫干和苏玛。他们拉着手,四目相对,比莫干轻轻伸手去抚摸妻子的脸,艰难却又舒心地笑了笑,“苏玛,到头来,我还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苏玛瞪大眼睛,伸手摇了摇,让他别这么说。

比莫干看着自己脚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他说出来觉得涩涩的,可还是必须出口,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他鼓足了勇气,“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不如阿苏勒的…”

苏玛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忽闪,目光却垂了下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他也是个孩子,却站在你面前,对着九王的剑,把两只胳膊张开护着你,就像是一只护雏的母鸡似的。”比莫干说了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笑笑,“他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么…可是他为了他要保护的人,是什么事都可以去做的啊!你这么觉得…我从没怪你,只是很妒忌。”

他抓了抓头,“今天我能决心为你做这件事,心里很是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有什么可以比上阿苏勒了,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苏玛轻轻伸出手,捧着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刚才摩挲的结果,她的手微微透着暖意。比莫干的心里一颤,他伸出双臂,把妻子狠狠地拥在怀里。

“苏玛,我是爱你的啊…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第一次看见你,看见你的眼睛,我觉得那是天雷地火,几乎把我给烤焦了。我生下来觉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没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对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宝刀啊、名马啊、女人啊,反正没了还有新的,草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要什么没有?可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真蠢,盘鞑天神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给我;我在乎的,距离我总是那么远。那不是一匹烈马可以驯服,也不是一件宝物可以去抢夺,”比莫干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是我熬尽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个女人的心。”

“盘鞑天神还是可怜了我,给了我这个机会,可给得那么勉强…”比莫干接着说了下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贼,从阿苏勒那里偷了你来,我总想看你对我笑,你不笑我就担心你想着阿苏勒,心里难过得像是猫抓似的。可我拿你没办法,你从不向我这个大君要求什么,除了去救阿苏勒,我觉得我没什么可以讨你开心,即使我拥有整个草原。”

他抚摸着妻子的后背,“现在我有一个机会了,我要为你冒个险,把男人的尊严都赌上!你现在相信我了么?苏玛,你相信我是爱你的么?”

过了很久,苏玛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真好,那样我也可以没有遗憾了。”比莫干无声地笑了,他不想放开怀里这个温软的女人,可还是说,“时间差不多了,班扎烈在外面等我们,我们出发!”

他从苏玛的怀抱中退了出去,扯过黄金宝座上猩红的斗篷披在肩上,拉住苏玛的手。

他犹豫了片刻,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妻子,“我做了件孩子气的事…跟阿苏勒说你跟我很好,还愿意帮我生一个男孩。我知道这样阿苏勒会难过,可我还是说了,就像示威似的…说完之后,心里却没有底,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生一个孩子,可我想最后问你,你是因为嫁给了我,才愿意帮我生孩子,还是因为心里确实…喜欢我呢?”

苏玛默默地看着他,他看不透苏玛的眸子,那双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见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没了。他心里有些害怕那对眸子,因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他笑了笑,摆摆手,“我真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他刚转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惊诧地回头,妻子默默地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比莫干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那里面小小的心跳,连着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苏玛在他手心写字,“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能像他的父亲。”

比莫干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他父亲是个怯懦的男人,你希望你的儿子也怯懦么?”

苏玛还是在他手心写着,“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能像他的父亲,爱他的妻子。”

比莫干觉着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头,用笑容掩饰他的百感交集。他从东陆的书上学到了“百感交集”这个词,第一次那么深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这一瞬间以往的酸辛和愤懑都涌了起来,可是那股暖流把这一切的东西都洗刷掉了。

比莫干和苏玛携手走出金帐,黑暗里有数百骑在等待他们,围绕着一辆漆黑的篷车。他们没有打起旗帜,也没有打起火把,难得的雪晴之夜,月光照在他们的铁甲上,反射着凄冷的寒光。这是仅剩的飞虎帐骑兵,北都城里绝对忠于比莫干的武士们。

比莫干把苏玛送上篷车,翻身上马,“出发!”

车篷里已经坐了一个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帐侧阏氏勒摩,此刻这个疯女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抱着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见苏玛,神色才松弛下来。苏玛坐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搂着勒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比莫干和班扎烈并骑于篷车前,班扎烈压低了声音,“从南边的城门出去,那里驻守的千夫长忠于大君,我已经和他说好了,消息不会外泄。”

“很好,”比莫干微微点头,“路上你要当心。”

“就算狼主下了屠城令,也不会料到我们要用九百人护送大阏氏出城,只要不遭遇大队的朔北人,我和这九百人杀得出去,可以一直护送大阏氏去澜马部。如果路上顺利只需一个多月。根据阿摩敕带回的消息,虽然他们不愿意派出救兵,但是相比青阳部,他们对朔北部的畏惧更深,朔北那些狼一样的男人根本没有道义可讲。所以我相信他们会保护大阏氏的,请大君放心。”

“很好,班扎烈,多亏有你!”

班扎烈忽然伸手抓住了比莫干的手腕,眼睛里精光一闪,他沉默了一瞬,下了决心,“大君,你也走吧!”

“我?”比莫干出奇平静,笑了笑,想要甩开班扎烈。

“北都城已经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权分给巴赫和巴夯,也不过能延缓几天半个月。”班扎烈不肯放手,“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贵族们发现大君送走了大阏氏,一定会暴怒,也许有人会闹着开城投降,甚至有人围攻金帐。那时候,巴赫和巴夯也压不住。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城里的人已经根本不信我们能守住了啊!”

“是啊…我是青阳的大君,是我决定和朔北部开战,如果我悄悄送走了妻子,我这个大君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城里的人,他们就算想要从我脸上踩过去,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的亲人都战死在战场上了。”比莫干叹了口气,“我是个赌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大君不要这样折损自己,你也曾上马去跟朔北人拼杀,怎么能说是懦夫?”班扎烈叹了口气,“不过,大君娶了大阏氏之后,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是啊,洛兄弟也是这么说的。”

“大君,走吧!”班扎烈说,“就算是为了大阏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里,大阏氏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过下半辈子?我一天不死,会拼命保大阏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谁能说她那么美的女人不被抢去做了别人的妻子?”

“那样也不算最糟糕的结果吧…”比莫干低声说,“好歹有人可以照顾她一生…她那么善良的女人,谁也不会对她不好。班扎烈,我不能走的,虽然我很想,可是我是青阳的大君,我没有爷爷和父亲的勇敢,保不住北都城,如果连守城到最后一刻的勇气也没有,我没有脸面对我们帕苏尔家的列祖列宗。”

“谁还能守城?谁也守不住北都了!”班扎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大君,你留下来和寻死一样啊!”

“不是寻死。蒙勒火儿要向帕苏尔家复仇,如果帕苏尔家的子孙都不在了,他就会把他的怒气发泄到这座城里每个人身上。我要等着蒙勒火儿来,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头,请求他的宽恕。我要恳求他宽恕我犯下的错,饶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么愤怒,就冲我来吧,我是青阳部的主人,这是我应当承担的。”

“蒙勒火儿那个人,心里大得能装下整个草原,却又小得容不得一点仁慈的,大君!”

“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多不过是狼主把我的头砍下来做成杯子喝酒。”比莫干终于甩脱了班扎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也许是最后一面吧…一直想问你,我是个好主子么?”

班扎烈看着他的眼睛,他很少这么直视主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透着十二分的诚恳。让班扎烈想起他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进金帐拜谒他的主子,从此要作为伴当陪这个男人出生入死一辈子。那时候比莫干也不过是个小男孩,穿着驼色的大袖,神气地昂着头,腰间配着班扎烈从未见过的、镶红宝石的小佩刀。比莫干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了班扎烈好久,察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小佩刀,于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说,“赏给你的!以后好好跟着我立功,我会赏你好多好多的东西,叫女孩子们都喜欢你!”

他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过,主子的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皱纹。

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低下头,“不算个好主子吧,说过的话自己记不得,总埋怨人,没怎么领兵打过仗,也没给我们这些伴当什么立功的机会…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还是做朋友合适。”

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起来,虽然是城破在即,可他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青阳的大君,是一怒可以砍下自己头颅的人。

比莫干格外平静,笑了笑,“其实我也这么想,阿爸挑我当新大君,眼力可不那么好。”

他拉住了战马,“前面就是南门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出去,不送你们到门口了。我不想再道别,没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见我送你们走,会被贵族们非议。”

班扎烈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而后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干神色平静,微微低着头,看着雪地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

他带领车队走向漆黑的南门,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比莫干还孤零零地立马于一地月光中。

一个人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等待着。班扎烈走到他旁边,也不下马,“博尔忽,开门,不要弄出太大的声音。”

“是。”千夫长博尔忽低声说。

他对着城头上扬了扬手,封闭的铜质城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咯咯”声,缓缓地打开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风卷着雪而来,直灌进班扎烈的嘴里。

“快!出城!”班扎烈对驾车的武士挥手。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城,班扎烈低声说,“博尔忽,记好了,有人问你,你只要说班扎烈骗你开了城门,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博尔忽说,“去哪里?”

“往西,去澜马部。”班扎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不对,厉声喝问,“谁?你不是博尔忽!”

月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一刻北都的城门轰然落下,把两名正在出城的飞虎帐武士压死在闸门下,整个队伍被截成里外两段。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比莫干知道这边有什么不对,放声大喝的同时,带马向着城门奔来。

班扎烈无暇回答他的主子,他只有独臂,但是拔刀的速度豪不逊人。他以马刀抵在那个陌生人的喉间,逼得他退出去背靠在墙上,转身大吼,“主子!别过来!”他同时对着城墙上高呼,“开门!不然杀了你们的人!”

黑影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有人以封在铜管里的火种点燃了火把,火焰在一支支火把上传递,数百支火把将城门前照得一片通明。比莫干的双眼一时间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亮,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拔出狼锋刀,兜转战马,从声音分辨出四面八方都有人围了过来。

他横刀防御,“朔北人进城了?班扎烈,发响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