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达罕王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斡赤斤家主人神色自然,笑笑,“旭达罕王子是急于成为北都城的新大君么?这件事我们这样的老家伙都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我已经代替狼主允许两位尊贵的当家主带齐财产离开北都,可是连续这么多天,两位只是不段送走妻子家人,自己却还留下。两位难道不担心?朔北部如果攻破城门,屠城之中,未免不会错杀,到那时两位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证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脱克勒家主人浓眉一皱,推开身边的少女,对旭达罕怒目而视。他背后数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脸来。可斡赤斤家主人摆了摆手,不让自己的侍卫武士有什么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如果旭达罕王子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我们早就带着家人逃走了。”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长地笑,“可是旭达罕王子这些天来的表现,真令我们这些老人吃惊,甚至可以说是超过郭勒尔的英雄。这让我们觉得也许留在北都城,会有更大的好处。”

“留在北都城?”旭达罕吃了一惊。

“我忽然有个猜测,”斡赤斤家主人盯着旭达罕的眼睛,“狼主其实不会屠城,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可是这一次他会破例。他已经破例了,把赐人活命的权利交给了旭达罕王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够破更多的例呢?”

旭达罕沉默了片刻,“这个猜测很危险。”

“我们今天的家产,都是祖宗骑着马挥着刀夺来的,危险可吓不住我们。”斡赤斤家主人从容淡定,“我想此时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损失。这对他们可是糟糕透顶的事,很快春天就要来了,雪化了,澜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会得知朔北战胜了青阳,却奄奄一息。他们会片刻不停地带着骑兵横扫朔北部,夺取这座城。那时候,狼主三十年的隐忍不都白费了么?““所以对于朔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青阳能向他们投降,青阳剩下的兵力能为他们所用。他们可能把青阳和朔北合成一个新的大部落,这样草原上没有任何部落敢尝试挑战。”脱克勒家主人说。

“我们留下来,对于狼主而言是有用的人。可如果我们离开北都城,这里就真的成了旭达罕王子的天下,那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拿来和旭达罕王子谈条件?就算我们侥幸没有死在路上,旭达罕王子也会立刻翻脸,把我们留下的人口牛羊都据为己有,睡在我们的帐篷里,玩弄我们的女人。”斡赤斤家主人看着旭达罕,开心地笑着,嘴唇上的胡子一动一动,“我有几个妻子,很年轻,都是绝色,年轻的男人看见了也会动心。”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唱一和,显然早已达成了一致。旭达罕沉默地听着,脸上泛起霜一样的白色。斡赤斤和脱克勒的当家主相视而笑,笑得肆无忌惮,他们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金帐里无处不是男人们自得的笑声。贵木终于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间长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拓跋山月作为国礼馈赠的“狮子牙”。

立刻有几十几百柄刀出鞘的声音回应他,两家的侍卫武士一齐起身,拔出的长刀反射火光,狰狞刺眼。

“四王子,可别忘了,如今还是我们控制着北都城!如果没有我们,你能坐在这金帐里喝酒?”脱克勒家主人狞笑一声,重重地把被子放在小桌上。

旭达罕竖起一只手,阻止了贵木。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斡赤斤家主人清了清嗓子,是时候了,该把一切的面纱挑开了。“旭达罕王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拿来和狼主交易的,是整个青阳部。外孙?呵呵,我不信蒙勒火儿那样的男人会在乎一个从未见面的外孙。他强暴过的女人有多少?生下的后代有多少?他自己都数不清吧?你不过是狼主的傀儡,你带着他施的恩来北都城里招揽人心,如果你能让所有人都依附在你的旗下,狼主就会开恩继续让你当青阳部的主人,如果你不能…你就是个没用的人,就该去死!”

旭达罕微微眯起眼睛,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这是你第二个猜测,你是狐狸一样精明的人。不过别忘了,城外是几万朔北男人的刀,你拿来赌的是自己的命。猜错一件事,你的命就没了。”

“旭达罕王子,要独吞一切的好处,是否太贪心了一点?”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好处?好处是什么?”旭达罕问。

“青阳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达罕,“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谁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继续统治青阳!”

“我的舅舅呼都鲁汗说,想做傀儡的不只我一个人,果真是这样的。”旭达罕轻轻叹了口气。

斡赤斤家主人耸了耸肩,“我们原来也只是你父亲、你哥哥帐下的一个随从,我们的心不高,只想选择主人,蒙勒火儿·斡尔寒至少比比莫干·帕苏尔更适合当我们的主人。我对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气也都很欣赏,没有要踩在三王子头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许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应该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这里的我们三人,应该一起把这座城献给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宠。三王子,你觉得这条件如何?”

“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旭达罕说。

“交易的条件随时都会变的,”斡赤斤家主人摊了摊手,“我们经常和东路人做生意,这很多见。”

“分享他的恩宠?”旭达罕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呸”。

“这低贱的话是出于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么?”旭达罕猛然起身。

几十柄长刀在鞘中震动,淡定洒脱的斡赤斤家主人脸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有料到这个背后没有依靠的旭达罕会公然挑衅他。这太不像平时的旭达罕了,他本应是个狡诈、虚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对他有帮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样低头。斡赤斤家主人的心里也有点惊疑不定,不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把旭达罕激怒得如此之深?

“请我们尊贵的主人。”旭达罕用异常清晰冷漠的声音说。

帐篷外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金帐门口,贵木握紧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旭达罕的背后。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缓缓地逼近,仿佛一个钢铁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来越近。

旭达罕掀起自己的袍摆,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扑倒。贵木如他一样拜服下去。那是蛮族最隆重的大礼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时候使用。可是那个叫做郭勒尔·帕苏尔的男人已经是死了才对,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阴影。

猩红色的帘子被掀开了,几个武士合力推动一间熟铁打造的牢笼进入金帐,那牢笼下面安装着铁轮,滚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第一眼看见牢笼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觉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冻结了,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膝盖在酥软,他就要跪下去,向这个人献上他的恐惧和敬畏。三十年之后,他再次看见了这个人,才发觉心底最深处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畏惧、甚至于对他的爱,从未有半分减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咆哮,“他已经死了!死了!”

他的双手哆嗦着按上额头。他觉得脑袋里的血管再狂跳,血浆要挤破血管涌出来。这难道不是梦魇么?最可怕的梦魇!

旁边的脱克勒家主人已经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则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钦达翰…王!”

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看着旭达罕。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谥号“武帝”,别号“风炎”,也烧毁了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所谓“铁驷之车”的宏图,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

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郭勒尔·帕苏尔的父亲,旭达罕·帕苏尔的爷爷。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铜战鼓”,扛着战鼓,持着铁刀,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路人,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爷爷,请您驾临这里,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两位尊敬的家主,您还记得他们么?”旭达罕抬起头来。

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烂泥一样跪了下去。

“亦护都·斡赤斤,斡根赤·脱克勒,你们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还活着么?”钦达翰王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许是太久不和人说话,音调诡异,却还能清晰地辨出这两个名字。几十年来,他们不准其他人再喊他们的名字,以示尊贵。此刻这两个名字再次被唤起,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们还活着,而且已经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权力的人了。”旭达罕说。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钦达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旭达罕缓缓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帐中痛饮而徐行,敞开自己紫袍的领口让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达罕是个谨慎的人,每一次饮酒他都端坐着,上身挺直如剑脊,他的酒量很好,虽然大口地饮酒,却很少会烂醉。但此时他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武士的刀剑中坦然行过,带着虔诚肃穆的神色。他走到了钦达翰王的牢笼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他的声音嘶哑,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

他抬起头来。

脱克勒家主人不经意地看了一有,被旭达罕脸上的神色吓到了,体会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恐惧…因为他亲眼看着魔鬼在一个活人身上苏醒了。旭达罕那张白皙英挺的脸上,一道道横着的肌肉跳了出来,像是被绞紧的帆缆,嘴忽地变宽,雪白的牙齿突出于唇外,眼眶变得有平常两倍之大,那双平静又狡诈的眼睛也变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张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后用尽全力吐出。洪荒巨兽般的咆哮声席卷了整个金帐,如狂风、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剑,听到他咆哮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身处暴风雨里,随时可能被撕裂。同时旭达罕身上那件精致的丝绸袍子被绷紧了,暴突的肌肉从内而外把丝绸一缕一缕扯开,古铜色的筋肉上流淌着生铁般的光辉。

旭达罕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缕,又一把扯开了束发的红绳。他摆头,就像是雄狮摆动满头长鬃,而后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钢铁牢笼全力摇晃。

钦达翰王也以同样的吼声回应,两个人仿佛一里一外两只被激怒的雄性野兽,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巨锤那样砸在每个人的胸口。他们都抓着栏杆摇晃,这坚不可摧的牢笼在他们的手里像是无比脆弱,能被纸一样撕碎。

“青铜…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声吞没了。

他从探马那里知道了阿苏勒大那颜在战场上的失常,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已经失传了整整一代的青铜之血。但是他谁也没有告诉,继承这种神圣血统的人在青阳人的眼里无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就让狂战士的传说成为过去好了,其实谁也不需要一两个能够凭着自己一柄战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错了,在过去五百年里都罕见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三个拥有青铜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时刻。

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旭达罕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是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满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武士们呆若木鸡。

“在你壮年的时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旭达罕喘息着说。

“你要对这些人证明什么?”钦达翰王问。

“证明我,”旭达罕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嘶声低吼,“旭达罕·帕苏尔,才是有能力拯救者北都城的人!爷爷,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我才能守护这个家!我才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

“你杀了你的哥哥,”钦达翰王冷笑,“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

“你杀了你的女儿,”旭达罕冷冷地回应,“爷爷,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

“不,不一样。”钦达翰王摇头,“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因为我是个疯子,可你不是,你杀死了你的哥哥,因为你的野心。”

旭达罕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蒙勒火儿也是,我也一样。至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挡你路的每个人都要杀死,是不是?”钦达翰王问。

“是,因为我能守护北都城。”旭达罕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我,旭达罕·帕苏尔,才是真正继承了帕苏尔家血统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苏尔家重新带到辉煌的顶峰,这是我的父亲,还有你,都没有做到的。为了帕苏尔家光辉的未来,纳戈尔轰加·帕苏尔,我的爷爷,你难道不该和我携手么?”

“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旭达罕看着钦达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么厌弃我么?爷爷。”

“你们都那么厌弃我么?”他忽然纵声咆哮,额头血管跳动,凶兽般四顾,“我可以杀死你们所有人!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他再次扭头看着钦达翰王,“爷爷,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蒙勒火儿知道你还活着,他迫切想要进城看一看关在笼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所以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钦达翰王殿下,你本该成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没办法,你的其他子孙也都没办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孙们太怯懦,他们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能做到!我要你认可我为北都新城的大君!我要你告诉这城里的千千万万人,旭达罕·帕苏尔才是能带领他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钦达翰王看着旭达罕狰狞的面孔,久久地不说话。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个昔日帝王的回答。旭达罕没有说错,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权力,只要钦达翰王认可他。只要钦达翰王像郭勒尔传位给比莫干那样,在北都城的人们面前把旭达罕的手举向天空,旭达罕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君。北都城的人们会把对钦达翰王的仰慕转为对旭达罕的期待,即便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也会匍匐在他的战旗下。

“蠢材。”钦达翰王冷漠地说,“你渴望着我把你送上大君的宝座么?你希望我说一句话就能让那些不臣服于你的人对你磕头?蠢材!一个想要在草原上称雄的男人,应该杀死所有不臣服于他的男人,就像逊王做的那样。”

“杀了他们,杀了亦户都·斡赤斤和斡根赤·脱克勒这两条老狗。”钦达翰王瞥了一眼两位大贵族,声音里带着嘲弄,“把他们的头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如果他们家里的武士有人敢于复仇,就把他们也都杀了。你能杀死自己的哥哥,这些应该不难做到。”他顿了顿,“你还应该杀了我,我也是不臣服于你的人。”

他桀桀大笑起来,可对于金帐里的每个人而言,这笑话不好笑。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达罕的声音清晰平静。

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它显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拦住了他,也是开玩笑地说,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要做好断头的准备。旭达罕站在他们背后,只是微笑。

旭达罕轻轻地抚摸着黄金宝座,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那宝座上面有针会刺伤他。

他慢慢舒展了身体,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样斜靠着,目光低垂。

“爷爷,你说得很对,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旭达罕说,“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位,你们没人可以阻挡,阻挡我的人,我可以杀了他们,我不是阿苏勒,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我也做不到。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一是让你喜欢你,二是让人害怕你。我已经把刀举了起来,杀了人,就放不下来,有没有人喜欢我,不重要,但他们会对我笑的。”

他挥挥手,“送我尊贵的爷爷出去。”

武士们推着铁笼就要走出帐篷的时候,旭达罕又说,“你那么喜欢阿苏勒,很快就会见到他。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脱克勒家主人,”他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我的建议两位还是考虑一下,也许再过几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别想着杀了我,你们做不到。”

“哦,还有,我的名字是旭达罕·帕苏尔,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每个人都该记住。”旭达罕忽然睁开眼睛,环顾众人,而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晚宴就到这里,我有点累了。”

贵木冷眼看着两位倨傲的当家主带着手下的武士急匆匆撤出了金帐,头也不回,轻蔑地冷笑。

他对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挥挥手,令她们也出去,刚才欢腾喧闹的金帐,一下子就只剩随手丢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倾倒的酒瓶,荒凉又冷清。

“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达罕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人去帐空,满地狼藉,“虽然还有人,可荒凉的像个死城。”

贵木走到旭达罕身边,“哥哥,我们该怎么办?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了。”

“我本想在出城的路上结束这场交易,让他们去服侍我们的比莫干哥哥,不过他们比我想得要聪明。这也不错,他们会喜欢在北都城里被烧化,而不是被狼吃掉吧?”旭达罕冷冷地说。

“可他们手中还有两三万的军队,而我们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百来人。”

“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不是因为我的血统,”旭达罕冷笑,“而是杀了我,他们没把握能和狼主和谈。猪一样的老东西很怕死,不到迫不得已,他们不会拿命来赌。”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贵木用力点头。

“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准备,”旭达罕摘下自己的佩剑,用力拍在贵木手里,“把北都城变成我们兄弟的。”

“是!”贵木攥紧那柄剑,咬着牙回答。

他转身出账,金帐里只剩下旭达罕一个人。旭达罕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帐顶,低低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罕。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旭达罕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龙篱,这让你这么开心么?”旭达罕冷冷地回应。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北都城离得局面会更加有趣,让我急切地想看到后果。”

“想赌博么?来下注吧,谁会活到最后?”旭达罕说。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

“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我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旭达罕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一百个,这是我为台戈尔大汗王他们训练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进比莫干的心口里。不过,三王子干的更漂亮。”

“我可以调用者一百人么?”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旭达罕点了点头,眼瞳深处忽然寒芒一跳,“龙篱,十三年之前,你从东陆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投奔在台戈尔大汗王的麾下,带给他松针箭的技术,也为他训练杀手。那时候,你的雇主是辰月教么?”

龙篱笑了,“三王子对于东陆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时辰月以重金雇佣了我们,我的任务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时候没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头雄狮,三位大汗王想以你为傀儡,辰月和我们也都认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君对己方有好处,所以我们合作默契。”

“原来是这样,”旭达罕微微点头,“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么现在辰月的教士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营寨里,是那边尊贵的客人,你这个天罗刺客为什么又选择了我这一方,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对朔北部臣服。”

“因为局面在变化,立场也在改变。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本堂的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这将大大伤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辰月的敌人,在东陆,那群人被称作 ‘天驱’ 。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

“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旭达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让人期待啊…”

“随时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隐藏在黑暗里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龙篱用谦恭的声音说,“主人。”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安排。”

“什么事?”

“我的爷爷钦达翰王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想让我的弟弟去牢笼里照顾他。”

龙篱楞了一瞬,“两个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人关在一个牢笼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么?”旭达罕面无表情。

“钦达翰王已经老了,不像您,他无法控制狂血带来的杀意。他发怒时会杀死任何人,即便是最心爱的女儿,”龙篱说,“他也会杀死他最心爱的孙子,当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在钦达翰王的眼里,雄才伟略的三王子却比不上一个软弱的年轻人,真让人伤脑筋。”

旭达罕拉动嘴角,无声的笑笑,不说话。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旭达罕说,“我不后悔。”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旭达罕轻声说,“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留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仅仅这样?”龙篱有些吃惊,

“仅仅这样。”旭达罕淡淡地回答。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旭达罕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我有这个荣幸么?”旭达罕冷笑。

“因为你强大,所有曾想把你当做傀儡的人,都是你名单上的敌人,你会一个个把他们除去,即便是黄金王和朔北狼主。”龙篱微微躬身行礼,“祝您在草原主人的帐篷里,做个香甜的好梦。”

“你也会说这样的客套话?真让人不安呐。”

“抓紧时间睡吧,闻着着空气里的血腥气,大战就要开始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龙篱笑,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达罕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

“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了吧?”蒙勒火儿遥望着北都城,轻声说。

“是啊,这些天每个晚上狼主都来这里眺望啊。”山碧空骑着马,站在他背后。

“派人送信给旭达罕,说我等得有点焦急。”蒙勒火儿回头对山碧空说,“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北都城的城门还不打开,我们就冲进去。我们会杀死城里所有人,他也不例外。”

山碧空微微一愣,笑笑,“对于已经在握的胜利,狼主为什么忽然着急了?”

“这个冬天,我觉得格外寒冷。”蒙勒火儿裹紧身上的羊裘。

山碧空心里一震,看着蒙勒火儿那张朽木般的脸,那张脸上面无表情。

“我听说辰月的秘术可以使人长生,是么?”蒙勒火儿随便地说。

“教中确实有可以延长寿命的秘术,不过修习非常艰难,传说也有能和这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但我还不知有什么人修成过。”山碧空说,“可千百年来总有人耗尽一生心血在典籍中钻研永生之法,到今天他们都死了。”

蒙勒火儿冷漠地笑笑,“你这么说,是担心我要求你把长生的秘术传给我么?”

“狼主这样的年纪,再想追逐长生,确实是晚了。”

蒙勒火儿摇摇头,“对于长生,我没有兴趣。我是想说,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能与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他向着夜空伸出手,“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死掉,星星都会坠落下来,那时候没人能活着。”他扭头看着山碧空,“我就要死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天我想到这个,心里焦急,我想要在我死之前把我的干渴填满。如果我死在北都城的城门前,是不是显得太愚蠢?”

山碧空和他相视沉默。许久,山碧空点了点头。

“你也快要死了吧,山碧空,我在你身上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样。”蒙勒火儿说。

“还能活几年吧,”山碧空眺望着远处,低声说,“我也希望我不要在抵达我心中那座城之前倒下,那样确实很愚蠢。”

月亮已经滑入西天穹,渐渐逼近寰化的轨道,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北都城里最高的高地上,站着一匹长鬃的烈马,旭达罕站在马背上,俯瞰他的城市。他的貂氅在夜风里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有如一面旗帜。

这是座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帐篷,在城里圈起一个个的寨子,几条石块铺出来的马道纵横把城市分为几块。往年雪少的时候,从这里可以看见马道外尽是丛生的白茅,家家的帐篷前打着马草堆和马粪堆,木架子上挂着风干的牛羊肉。可现在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雪地里一座座帐篷像是白羊掉了毛后的斑秃,寨子门前都点着火,星星点点的火光让旭达罕想起烧荒结束的土地。

寂静,他的视野中看不到人。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眺望,以前总觉得这座城市是草原上的明珠,引无数英雄来争夺,如今却觉得它那么荒凉萧索,像是座死城。旭达罕还没有机会去东陆,亲眼看看东陆一州里数百座城市的胜景,从东陆回来的蛮族人都说,那里楼阁连云、锦绣如海,旭达罕无法想象那样的城市,其实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这要看盘鞑天神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城外是他最仰慕的人之一,他的外公蒙勒火儿,随时会冲进来杀死城里的每个人。而城里的平民们已经被绝望笼罩了,只是惊恐地等待着消息,掌权的人则想着投降来保存自己的实力,另一个他仰慕的人,他的爷爷,也并不认可他在帕苏尔家的地位。而他已经除掉了那个叫做比莫干的男人,如果比莫干还活着,也许会比这些人多认可他一些。

旭达罕感觉到了一丝孤独。他独立于高处,想要拯救这座城市,却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同路人。他只能当一个孤胆的英雄,好在他不畏惧,他所知道的英雄都是孤胆的。他思绪纷乱,想起他的父亲来。他从来都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好,父亲的眼睛始终还是看着那个“宽仁” 的比莫干,可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三十年前的郭勒尔,是否也曾站在这个地方看他的城市,而后挥军和蒙勒火儿决战?

贵木策马登上高地,来到旭达罕背后,声音焦虑,“哥哥,狼主来信了,说…如果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不打开城门,他就下令进攻,同时我们和他之间的所有约定都作废!“旭达罕脸上肌肉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哥哥,我们得想想办法!三天,我们要收拾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这不可能啊!可现在开城,那两条老狗肯定会在狼主面前抢哥哥的位子。”贵木说,“难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心血,就让那两条老狗得逞?”他脸色狰狞,“我们得再跟他们谈谈,不要逼急了我们,大家一块儿死!”

“他们不会改变条件的,”旭达罕淡淡地说,“如今我们名义上是帕苏尔家的领袖,可是几乎没有人可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坚持。”

“那怎么办?他们说话和放屁一样,狼主如果说三日后攻城,他是一定会做的啊!”

“这我相信。”旭达罕沉默了片刻,“后天晚上,一月十五日,我要请斡赤斤、脱克勒和合鲁丁三家主人在金帐中饮酒!”

“哥哥你是想…”

“把行动提前!如果狼主只给了我们三天,我们就在三天内解决一切问题。”旭达罕转头看着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三日之后我会打开城门,以整个青阳部主人的身份和狼主和谈,他如果不接受我的筹码,我会以北都城几十万人的命,把他堵在外面。他想拿下这座城,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狼主…会接受么?”

“如果他认可我,他就会接受。”

“嗯!”贵木用力点头,“哥哥是没问题的!”

旭达罕心里微微一动,仔细端详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弟弟。贵木也已经成家了,却还是十四五岁时候的孩子脸,倔强孤傲,眸子和下撇的嘴角带着一股煞气,像只咄咄逼人的豹子。旭达罕经常有种错觉,贵木还是十几岁的大孩子,冲动莽撞,却又深深地相信和依赖哥哥。

“你是大人了啊。”旭达罕随口说。

贵木一愣。

“贵木,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给你什么好处,只是让你陪我吃苦。”旭达罕拍拍贵木的肩,“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你就不怕我骗你?”

“我跟哥哥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我粗心,不知道哥哥平时在想什么,可我总知道我的亲哥哥是不会骗我的!”贵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