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在于,滕征一直抄着手站在一旁,并没有出手。先前他击伤萧轻盈,杀死冼狄,展露出了十分可怕的武功。此刻他无疑是在等待着五个人慢慢被消耗到筋疲力尽,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一举将五人击倒。

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的典型作风。

风天逸一面和敌人交手,一面在心里琢磨着对策。他已经感到腿脚发酸了,浑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湿,想来同伴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面对着敌人们不紧不慢的严密守势,他们很难找到突破口,尤其在被萧轻盈杀掉一个人之后,剩下的更加谨慎,轻易不露出破绽。

这就像是过去羽人和人类的战争啊,风天逸莫名其妙地想道。羽人凭借着独一无二的飞翔能力,总是能在局部占据优势,但架不住人类人多,后方的粮草支援源源不断,可以通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通过焚烧森林等战术一点一点蚕食羽族的领地。而等到羽族能飞翔的精英慢慢消耗得差不多了之后,人类就能从容地发起总攻,击败羽人。所以千百年来,在人类和羽人的战争中,羽人总是失败较多的那一方。

但是天空城的出现,有可能改变这一切。天空城就像一座永远不可能被焚毁的森林,提供给羽人永久的庇护。如果天空城真的被利用星力点摧毁了,或许羽族内部的矛盾可以缓解,但是外部的压力就又会大大增加了。

天空城的存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天空城的毁灭,究竟是必须还是谬误?

风天逸一时间有些恍惚,差点被敌人一刀砍中,幸亏白茯苓替他架住了这一刀。

“喂,聪明人,别走神啊!”白茯苓嚷嚷着。

风天逸冲着她一笑,忽然间有了主意。在这种时刻,唯一的选择大概就是兵行险招,强行攻击滕征,如果能一举擒拿住滕征,也许就能利用他胁迫其他的御前侍卫。

他侧眼看向洛夜行,发现洛夜行也在用眼神向他示意;再看看萧轻盈,也是同样的目光。此时此刻,不可能进行言语沟通,也不能有任何犹豫,只能靠灵光一现的默契了。

“狗熊!护着我!”他低声说。

白茯苓一言不发,手里的双剑舞成了一圈寒光,把风天逸身前的两名敌人逼退。风天逸猛地扔下手里的短剑,把最后的五支弓箭搭在弓弦上,五箭连珠射向滕征。与此同时,萧轻盈也甩开自己的对手,全力扑向滕征。

洛夜行则激射出数枚冰锥,将风萧二人与敌人分隔开。二对一,两人能否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制服住滕征,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三人的配合不可谓不默契,全部选在了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方位。眼看着滕征就算能闪避开风天逸的连珠五箭,也无法避开萧轻盈迅雷般的突击。而洛夜行的冰锥恰到好处地阻挡住了试图上前帮手的其他人。

这下有戏了!白茯苓想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五支箭射向滕征。然而,滕征竟然没有做出丝毫闪避动作,直接任由那五支箭射到了身上。巨大的冲力令他向后退出了几步,然而……却并没有受伤。他的身体就像是铁铸的一样,那五只箭居然没有办法射进去。

而萧轻盈也已经逼近到滕征身前。她也看清了对方没有被风天逸的箭支所伤害,不由微微一愣。滕征已经双掌齐发,向着她的面门击来,萧轻盈无法闪避,一股倔强的劲头涌了上来,尽管明知这次计划已经失败了,仍然使出了和对方同样的招式,就是要和滕征硬拼一下。

双掌相交,发出一声巨响,萧轻盈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弹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滕征也向后接连退出十来步,身子摇晃了几下,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看起来,萧轻盈仍然不敌,但滕征似乎也受了重创。

“云家的护身宝甲!”风天逸十分吃惊,“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既然一直为云何思做事,自然也会想办法从他身上赚点好处。”滕征喘息着说,“风老板的箭术和洛先生的秘术我早有耳闻,我师妹的杀人技巧更是难防,我自然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风天逸所提到的这件护身宝甲,原本属于风家,材质异常坚韧,能抵挡大多数锋利的兵器,后来传到了一代箭神云灭的夫人风亦雨手里。风亦雨嫁给了云灭,宝甲也就跟着到了云家。

风天逸临时想出来的战术,就毁在了这件刀枪不入的宝甲上。萧轻盈受了重伤,剩余几人更加难以支撑,终于被一一击倒在地。

滕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虽然伤势也不轻,总算还是比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萧轻盈强一些。他慢慢地走到五人面前,叹息一声:“各位都是铁骨铮铮的血性之人,杀了你们,我也很难过。但我这条命是属于羽皇的,他的命令我无法违抗。希望你们不要恨我。”

他又看了一眼萧轻盈:“师妹,你刚才那一下拼死一搏,是我十年来受过的最重的伤。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但我还是输了,至少你还站着,我却只能趴下了,”地上的萧轻盈艰难地说,“你赢了。动手吧。”

“对不起,如果我稍微能干一些,也许现在不会输得那么惨,”汤崧低着头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后悔为什么没有从小开始听家里人的话,好好习武。我不但不能保护你,反而成了你的累赘。”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未来,”萧轻盈摇摇头说,“我也没觉得你累赘。没有你的头脑,很多事凭我一个人是想不出来的。只不过,现在看起来,知道了真相也没什么用。我们都要死在这儿啦。”

“可惜我的万贯家财还没花完吶,”风天逸懒洋洋地说,“到死的时候身边还趴着一只狗熊。”

和他嘴里说的话相反,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白茯苓的手,似乎是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候,再也不愿隐藏内心的情感了。

“倒还未必立马就死。”躺在一旁的洛夜行突然说。

萧轻盈一怔,只见洛夜行探手入怀,从怀里取出一块水晶。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秘术,水晶碎裂了,从中掉出一小块闪闪发亮的碎片。洛夜行捡起这枚碎片,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嘲讽的意味。

“你这是要……天哪!不行!”萧轻盈叫了起来,“你不能那么做!会死的!”

“不这么做就不会死吗?”洛夜行眼里嘲讽的意味更浓。然而,他刚刚把碎片举起来,忽然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抢走了这枚碎片。

那是汤崧。

赶在滕征出手阻止之前,他把碎片吞进了肚子里。

那枚带有恐怖的生长之力、仅仅凭借着培育出的红色妖虫就能把人变成怪物的太阳碎片。

“你疯了!”萧轻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胸口一阵温暖,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滕征则显得有些惶急,他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脸的成竹在胸从容不迫,而是不顾一切地从身边的随从手中抢过一柄长枪,一枪刺向汤崧的胸口。枪尖刺入了汤崧的胸口,却并没有血流出来,相反的,从汤崧的胸腔里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斥力,把枪尖重新推了出来。而他的胸口迅速愈合,没有留下一丁点伤。

“让我这个最没有用的人发挥一点作用吧,”汤崧凝视着萧轻盈,双目已经开始变得血红,“虽然我大体上在家人的眼里是个废物,但在某些时候,我也想要当一当英雄,想要试一试,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惜生命,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滋味。”汤崧的身体开始膨胀,衣服都被撕裂了。他脸上的神情十分痛楚,却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呼痛。他的皮肤开始变成一种雪一样的惨白色,一会儿又忽然转成墨一样的黑色。最为古怪的是,他的背上开始出现了两团隆起,越来越突出,上面还渐渐长出白色的羽毛,看上去有些像——翅膀。

滕征很是焦急,下令御前侍卫们动用各种武器攻击汤崧的身体。但和他先前刺的那一枪一样,汤崧根本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而他的身体还在继续变化,越来越巨大,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变化的趋势了。

“那是……太阳神么?”萧轻盈喃喃地问,“我们羽族神话传说中的……太阳神?”

太阳神。

羽族神话传说中的一位上古之神。他身高百丈,背上的羽翼翼展三百丈,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有着鹰一样弯曲尖利的喙。据说,每一天太阳的东升西落,都是依靠太阳神在背后展开双翼默默地推动。是他把光明与希望带给九州大地,是他把生长的力量带给大地、海洋与天空中的每一个生灵。

而现在的汤崧,活生生就像是太阳神降临人间。虽然他并没有百丈高,此刻的身长也有好几丈,体型比一个夸父都更高大。那和羽人的光翼不同的、有实体的巨大白色羽翼更是显得气势磅礴。

汤崧挺直了身体,庞大的身躯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即便是御前侍卫们也不自禁地向后退出了几步。滕征咬了咬牙,扔下那柄长枪,从另一名御前侍卫手里抢过一把弯刀,再度扑向汤崧。他的身体高高跃起,手里的弯刀犹如一道闪电,劈向汤崧的头顶。

然而汤崧甚至都没有闪避。他抬起右手,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挥,刚才在萧轻盈面前显得威力十足的滕征,竟然像一只脆弱的飞虫一样,被生生弹出去数丈之远。他狠狠摔在地面的泥水中,一时间爬不起来。

“你们快阻挡他!”他只能趴在地上大吼道,“所有人!所有人!”

看得出来,云家的人并不情愿受家族之外的人指使。但滕征可能是带来了羽皇的旨意,他们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勉强靠近,通过强弓和秘术发起进攻。

但这些攻击对于汤崧来说,似乎连蚊子的叮咬都算不上。他只是随便地挥一挥手,那些足以射穿铁甲的箭支就像一根根草棍一样跌落到地上,至于种种秘术,雷电也好,火焰也好,冰雪也好,暗月和谷玄的诅咒也好,更是完全无法伤及他的躯体。

这个曾经羸弱不堪、被视为天空城贵族中的笑柄的文弱读书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尊巨神,无可匹敌的巨神。他脚踏在不可一世的云家的土地上,却将眼前的一切都视为蝼蚁。

“真没想到,汤少爷也是个这么不惜命的人,”洛夜行轻叹一声,“真是了不起。”

“他会死吗?”萧轻盈哽咽着问,“那些被红色妖虫咬过的人,都死了啊!”

“红色妖虫身上,只带着极少量的太阳之力,汤兄却把整片碎片都吞下去了,到底以后会怎么样,谁也难以预料。不过现在……我想我们得救了。”风天逸说。

汤崧展开了他宽阔的白色羽翼。羽人虽然能凝翅,但凝聚出来的光翼并无实体,当精神力收回之后,羽翼也会消失。但此时此刻,汤崧背后的羽翼却毫无疑问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当它们伸展开时,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将御前侍卫和云家子弟笼罩在其中,令他们不自觉地心生畏惧,向后退出了那片阴影。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初升的朝阳从天空城的边缘缓缓升起,一点一点照亮了这座九州历史上距离天空星辰最近的城市。天空城的居民们,有的仍然在熟睡中,有的已经醒来,正在感叹着下了一夜雨后的空气的清新。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的脚下,在这座城市的根基之中,蕴藏着足以毁灭它的秘密。他们也并不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看似平凡的雨夜,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诡异变化,又有多少人在为了他们脚下的秘密和这座城市的存与亡而有过怎样的内心挣扎。雨夜过去了,天空城将继续沐浴在阳光下,继续俯瞰九州众生,继续延续羽族的骄傲和荣光。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荣光会在何时消散。

云氏子弟发起了最后一次冲击,但这样的冲击仍然是徒劳的。汤崧的羽翼轻轻扇动,带起一阵狂风,云家的高手们就像一片片腐朽的落叶,被纷纷吹走,撞在房屋和院墙上。

汤崧张口说话,声如洪钟,虽然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但萧轻盈等人还是能勉强听懂他在说什么。

“抓紧我,”汤崧用雷鸣一般的声音说,“我们离开这儿。”

他伸出双手,轻柔地握住了萧轻盈和白茯苓的腰,风天逸和洛夜行则抱住了汤崧的腿。雪白的巨翼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完全伸展开,带起巨大的升力,带动着汤崧的身体离地而起,飞入天空。

这个有如天神一般的身躯飞入云端,将阴影投射到地面上。早起的人们看到他的身影,纷纷惊呆了。他们怀着惊奇与敬畏,目送着这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巨大身影从城市上空掠过,强健的双翼以不可思议的高速飞离天空城的边缘,身后是一群徒劳的追兵。

萧轻盈并不是贵族血统,她的血脉只能支持她一个月起飞一次,飞行能力也不够强,以至于进入天空城都得靠摆渡舟。此刻飞翔在这样一个她从未达到过的高度,风呼呼地灌入耳鼻,实在很难受。但她还是要说话。

“喂,你会死吗?”萧轻盈大喊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吧,”汤崧说,“不过值得。”

“值得个屁!”萧轻盈说,“你得给我好好活着!说不定老娘心情一好就他妈的嫁给你了!我可不能嫁给死人!”

汤崧哈哈大笑起来:“希望我能有命活到那一天吧!不过,如果我死了,我也不介意你嫁给别人,只要你偶尔还能想起我就行了。”

风天逸摇摇头:“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没有水准的情话了,不过么……”

“不过什么?”洛夜行问。

“不过我们的狗熊小姐还是挺感动的啊。”

洛夜行抬头一看,被汤崧握在手里的白茯苓正在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又是一天乱七八糟的忙碌。

简帆上午捉住了一名犯了杀人罪的嫌犯,下午抓住了另一名盗窃犯,然后用剩下的时间整理文书。一直到了太阳落山,她才放下纸笔,疲惫不堪地伸着懒腰,慢慢走出衙门。斜阳的余辉照在古老的天启城上,留下一道道沧桑的影子。

走出几步后,捕快的职业洞察力让她注意到有人在跟踪她。她不动声色地拐过一个弯,等到算计着跟踪者也差不多该拐弯时,猛地一拳打出去。

然后她又生生收住了拳头。

“怎么是你?”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却也不乏喜悦。

“差点被你把鼻子打掉。”洛夜行微笑着说:“得罚你请我喝酒。”

“那么长时间没有得到你们的消息,只是听说了有通缉令,我还以为你们还是被羽皇抓住了呢。”简帆说,“我后来还拜托朋友在天空城打听,也没有听说你们被关押或者杀头的讯息。”

“你还是挺担心我的嘛。”洛夜行挤挤眼,喝下了一杯酒。

简帆脸上一红,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最后却还是抬起头来,看着洛夜行的眼睛:“我当然会担心你的。”

洛夜行反而有些手足无措。简帆笑了笑:“你们那天清晨的逃亡可蛮轰动的,半个天空城的人都看到了你们羽族的‘太阳神’带着几个人飞离,听说还有人顶礼膜拜呢。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夜行把整个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羽皇把与红色妖虫有关的一切都推到我们五个和已经死去的冼狄、马旗兄妹身上,现在还在宁州和澜州通缉我们呢。那个河络始终没有被提及,我猜是被秘密处死了,云何思曾经长期被尸舞者控制的秘密也被隐藏起来。总而言之,除了极少数的人,寻常百姓都不知道星力点的存在。”

简帆听完,半晌不语,最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件事当中,竟然有那么多曲折。那位汤崧汤少爷,后来……死了吗?”

“不算死也不算活。”

“不死不活?怎么讲?”

“我把他带到了我养父居住的那片坟墓。他恢复了原样,但却彻底失去了知觉,甚至于没有呼吸和心跳。”

“没有呼吸和心跳?”简帆吃惊非常,“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养父是尸舞术大师,他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虽然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但太阳碎片在汤崧的体内维系着他的脏器和血肉不腐坏,和真正的死人绝不相同。换句话来说,他的躯体似乎只是陷入了一种休眠。”

“休眠?”

“是的,太阳碎片的生长之力太猛烈,汤崧的躯体根本不能承受,所以转入了一种休眠的状态,以免遭到伤害。但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就谁也不知道了,也许今天就会醒,也许可能永远沉睡下去。萧轻盈现在正在九州各地四处游历,寻访高明的秘术师,试图寻找到消解这种生长力的方法。”

简帆的脸上有些忧虑:“那可不是一般的秘术,而是直接来自于太阳的星流石碎片,秘术师只是血肉之躯,能消解得了法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