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军的脸色低沉了下去。就在这时,那青袍焦须的怪人拖着翔从席间穿过,全然无视众人的目光,向他自己的帐中走去。

“庐先生,不过来喝一杯么?”武将军唤着,怪人却丝毫不睬,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这怪人是谁?”席间有人问道,“好生傲慢。”

“嘘,”坐旁人道,“辰月教的主人,可是你我惹不起的。”

那问话人顿时脸色惨白,看见那青衣人,仿佛如看到死神一般,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可是辰月教主的头好像破了,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高手,可以使辰月主人受伤?”席间人议论着。

翔被怪人紧紧拉着,踉跄着奔过席间,他的目光向场中间的池中望去,只见那鲛族女孩尾上的鳞片正映着银光,她的眼睛在波光中清澈透明,却空空如也。

那一晚,一轮巨大明月升起在天空,青衣怪人把翔拉出帐子,带到了高坡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七月十四,已经是起飞日后的第七天了,明月看起来还是这么大啊。”青衣人叹道,他的声音干枯沙哑,像是几十年没喝过水一般。

“我要救我姐姐,你能不能借我十个银株。”翔说。

“你说了一整天了!我说了,你给我当徒弟,什么金株银株,以后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要哪国亡它就得亡,天下人的命运都是握在你手里的。”

“你是谁?”

“你看那是什么。”青衣人用手指向天空。

“月。”

“有几个?”

“只有一个。”

“你再看看。”

翔仔细地看着夜空,可除了那一轮硕大的明月,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他摇摇头:“再没有什么了。”

青衣人冷笑着:“你多看看,等看出了什么,再来告诉我。”

他站起身,坐到一边,再不说话。

翔又向夜空看去,可还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知这青衣人到底想做什么,只好望着黑色天幕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害怕那些惨景扑入心中。他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怔怔地望着夜空。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定睛看,却又消失了,他试着回到刚才的状态,虚化了自己的眼界,渐渐地,那个轮廓又显现了出来,它就在天空,那么明显,那么巨大。

翔惊恐地大叫起来,向后移去。这个时候青衣人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你看见它了么……”

“那是……那是什么?”

“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是……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在明月的后面,比明月还要大得多,它和周围的天幕不一样,因为它比周围更黑更暗。”

“是的,那就是它。你果然可以看见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暗月。”

“暗月……那就是暗月?”

“是的,星术师们都说天空中有双月,它们是共生的,但平时人们只能看到明月,却看不到暗月,因为它没有光。暗月是代表着仇恨与毁灭力量的星辰,却注定要与象征爱慕与深情的明月相伴。双月是欲望的两面,它们若即若离,时近时远,在双环的轨迹上交错而舞,永不相碰,却也绝不离弃。”

青衣人站到了翔的身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一双畸形的翼吗?”

“也许……因为在起飞日那天,我正凝出双翼时受到了惊吓。”

“不,因为你在那一天,是不可能凝出你真正的双翼的。七月七日是明月离大地最近的一天,而你,却是暗月族的后裔。”

“什么?”

“你是否一出生就被遗弃?因为你来自羽族中最受厌弃被视为最低贱的氏族,这个氏族一生都不可能在起飞日凝出翅膀,他们注定只能凝出一双残翼。”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羽族受着双月衡力的影响,大多数羽族感应到的是明月的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在明月靠近大地的时候飞翔。明月之力主爱与繁衍,所以羽族在七夕起飞日时表爱意行婚配,飞向新的山林,建立新的家庭、族落。他们以洁白的翼为血统最高贵的象征。但却有一支羽族,他们凝出的双翼如墨,感应到的是暗月的力量,暗月之力主恨与杀戮,墨羽族展翼之时,一定是灾难降临之日,所以他们是被仇视的一族,如果有翼根为黑色的孩子出生,就会被抛弃。现在,这样的羽族已经极其稀少了。”

“那我还能飞吗?”

“你也看到了,你在起飞日凝出的是一双残翼,这就是明月抛弃你的结果。由于明月和暗月是永不会交汇于一点的,所以,在其他羽族的起飞日,你是无法飞翔的,但在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你却可以高飞。”

“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那会是什么时候?”

青衣人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要知道,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 

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为云烟。”

他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翔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黑色天空,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亮,暗月的影子消隐无踪。但翔知道,暗月仍然在,就在那光的背后,召唤着他。

“暗月能给你明月所给予不了的力量,这力量将使你的高飞无人可及,但它却不能如明 

月般给你生命的活力;相反,它给你双翼的同时需要你将生命献祭给它。你飞翔得越久,你的生命就消逝得越快。”青衣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那夜,青衣人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你一直称自己为翔,可你偏不能飞,我与你改姓向,名异翅吧。”

“你要做我的师父?你要教给我什么?”翔问。

“告诉你纵横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秘密。”

“可你说我凝出双翼之时,就是灾难降临之日。”

“那又如何?这正是我们辰月教要做的,使一切陷入混乱,使世间永远不会有强大的统治者,谁强大,谁企图把纷乱的星辰轨迹尽掌于手中,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羽族今年为什么会被屠族?因为他们太兴盛,超过了我们辰月教所能容忍的范围。”

“为什么要这样做?”翔大喊。

“因为天数,这苍茫环宇本无一物,从无中得混沌,从混沌中又生了墟荒二神,墟神求凝聚一统,荒神求纷乱离散。若是墟神得胜,这天宇就将重合为一,一为有,亦为无,那么什么九州大地、诸天星斗、炎凉四季、诸族诸灵,全将融为一体,无面无目。而我众行荒神之大道,以双月为尊,生众生欲望,生贪与怒、爱与仇、怨与痴,才使这世间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正道,为大荒之本意。故我等奉至性至灵、弃躯壳、脱凡骨,达终极愉悦之境。

“你想救你的姐姐,想救那个鲛女,没有关系,我都会替你做到,她们能得到自由。但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不要与辰月之道违抗,再强的英雄也不能。暗月永在天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但它却不会因为人们的厌弃而消失于天际!”青衣人扬手天际,袍袖飞舞,“没有暗月的引力,明月就会坠入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不!我不明白!”翔后退着。

“你现在当然不可能明白,我只是要你做一个决定,是否用你与你周围人的生命换一双高扬在天的羽翼。这没有人能帮你。你去吧,当你想要飞翔之时,我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

第一章 起飞日 八

少年向异翅又走在了逃亡的路上,带着一个许诺,可以飞翔于天空的许诺。但青衣人所说的,他并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的展翼注定和灾难一起,为什么暗月注定不能和明月共辉。

姐姐阿沐和镜儿,青衣人现在应该已经给她们自由了吧。可是,她们又能去哪儿呢?或许,她们更宁愿过奴隶的生活,因为那会比流离奔波、不知会倒毙在何处的生活要好得多吧。可是,翔已经不能做得更多了。那青衣人使他害怕,他不愿意成为他的弟子,虽然他许诺可以使他拥有令天下敬畏的力量,可是,他不想变成使所有人都害怕的人。他还记得当同乡与亲人都惊恐地向后退去、远离他时的那种孤独与绝望。

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又过去了。

这一年里,瀚州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杀遍了宁州所有的羽族部落,羽族惊惶失措地向南逃亡着。而向异翅也一路追踪着羽族的踪迹,希望能在人族追来前找到他们。

这一天,当他登上一处山峰,他看到了火潮。

在眼前的原野中,一道巨大的黑云遮蔽了天际,云的下方是几条细长的金红色的线,蜿蜒在大地上,缓缓蠕动着。

那是长达几十里的火焰,在它的前面,连最快的鹿都跑不过它,而这不过是近百道火潮中的一条……那是人族军队的杰作,他们借助八月的风势,以大火来驱赶森林中的羽族。

东边的火潮快要合拢了,那时它们将形成一条数百里长的怪物,走过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下。他必须要在十一个时辰后,火潮烧到他要通过的山口之前冲过去。不然,他就会被火海包围,成为无数焦躯中的一具。

向异翅光是看到那遮天滚动的黑云,就觉得要窒息了,他难以想像在火潮的近前抬头注视它的情景,那巨大的黑色一定会倾倒下来吞没他的。

向异翅大步地冲向山下,陡峭的山势使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当从一个落脚点跳向下一个落脚点时,只要某一步没找准立足处便会滚下山去,他只好横下心大步奔跃。渐渐地,他找到了窍门,每一次脚点地,都尽量地向高处跃起,这样大步前行,速度大大加快,腿也不抖了。

向异翅发觉原来自己的身体轻是有好处的,换了普通人这样冲下山去早已折断脚或是摔翻在地了,而他跃在空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仿佛天空和大地在同时吸引着他,当天与地的力量达到均势的一刹,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他下一次只想跃得更高。

快下午的时候,转过一个山脚,向异翅看到了另一条火潮。

面前的平原一望无际,一东一西两条火潮从两边的山脉中冲出,像两只巨兽狂吼着对冲而去,滚滚黑云像它们的毛发般一直披散到天际。中间的草原仍然阳光水美,和两边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对照,而云的阴影正从两边移来,移过他的脸,这美好的一切就要被这两扇即将合拢的巨门关在外面了。

必须在它们合拢之前冲过去!向异翅狂奔着,他的心中轰然作响,早已没有了思维,只知道尽力狂奔,拿命运做赌注。

而两侧的山谷中传来了隆隆声,向异翅一开始以为那声音只响在自己心里,可后来又听见了无数嘶吼声,庞大的兽群从山林中冲了出来,也向那惟一的生路冲去。

一时大地上万足驰奔,生与死两大神灵在角逐竞力,掀起平地的风暴。

两边的兽群渐渐把向异翅裹进了中间,他的耳边全是奔驰的巨响,随时可能被惊狂的巨鹿野牛们冲倒踩烂,可向异翅反而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毕竟有这么多生灵和他在一处。

离火潮越来越近了,高耸入天的黑幕在向异翅的视野中颤抖着,向异翅仿佛觉得那是大地上的尘泥正浩浩地涌向天际。双脚早就没有了感觉,像是肌肉已不起作用,完全由求生的意志在推动着人狂奔。向异翅忽然发现自己在狂喊,飞扬的灰烬落满他的脸,天空不知何时有黑色的暴雪纷纷而下。

忽然有什么声音划破了奔腾之声。向异翅看见天空的黑雪像被无形的线带出了道道直痕,这些直痕从天而下,直冲向兽群。近处的几头野牛忽然就栽倒了,接着有厉风掠过了向异翅的耳际,把他的脸刮得生疼。

这是什么?他的心中尖叫着,而少年却在他前方半里之外,中间有兽群相隔。向异翅觉得那可怕的手正在后面想抓住自己,他索性低下头,顶着那道道风痕向前猛冲。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黑云里有翼方,起身,射!”

向异翅震惊了,这声音不是少年的。而随着这声音,兽群中呼啦啦立起一片身影,原来有许多人藏身于高大巨兽身侧,此刻他们弯弓搭箭,向天空射去。黑色雪幕被无数劲痕撕扯扭曲,地面上每时都有奔兽重重摔倒和人的惨叫声,而那黑云的背景之中,似乎也有什么巨大的黑雪片栽落下来。

“人族的战车在前面列阵了!”又有声音喊着。

“有许多强弩,战车约二百辆!步兵近千……”前方另外有声音传来,许多声音遥遥呼喊,向异翅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军阵之中。

突然就在背后极近处,一个声音大喝了一声,向异翅还没来得及转头,身子忽然腾空了,接着落到了一头长毛巨牛的背上,一只手臂拢住了他。有人对他大声说着什么,他却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