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雪手边却没有弓箭。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每一寸风、每一束光线的角度和每一步对手可能的移动都会使结局不同。

旁边的侍卫们也握紧刀剑,紧张得不敢呼吸。

路然真的眼神从仇恨,渐渐变得迷离,再变得涣散。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风凌雪抢上前去,抱起了她。

路然真忽然在风凌雪的怀中大哭起来。

那之后路然真从没掩饰过她对风凌雪的嫉恨,因为有风凌雪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是最强的,她的高傲闻名天下,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在风凌雪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过。是因为伤痛?或是绝望?或是相惜?路然真不说,风凌雪不说,就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风邡以挡箭刺女之举赢得了老羽王的信任,在人族牧野氏的进攻前,风氏重掌了兵权,于是羽氏的末日就来到了。在风氏屠灭羽氏一战后,风,重新成为宁州羽族的国姓。而翼在天,因为谋划了这个苦肉奇计,并带澜州南羽北渡来投,击溃了风邡最忌惮的北鹤雪,得以被风邡以女相许。

但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这样共处下去,所有的大臣武将们都在暗中盘算着,该把身家性命 

的筹码压向谁。一边是羽族的新王,一边是鹤雪的新主。

“如果有一天你父王和你未来夫君打起来了,你帮谁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路然真很快恢复了她的活跃,在风凌雪面前口无遮拦地问,又随即自己抢着说,“我看你一定是帮翼在天的了,老父毕竟那么老了嘛,何况他刺你一剑时,哪有把你当成过亲生女儿。自从他成为羽王住入王宫,你从来也没有再见过他吧。”

“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风凌雪低头说。

“对杀手来说,血缘的确是该忘记的,但如果你和翼在天成婚,那么你就必须离开鹤雪了,那时你不再是杀手了,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要生上七八个孩子,那时你以为你能像现在这么整天坐着发呆啊。”

风凌雪抬头望天,婚姻、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想像的事,她觉得这些将注定和她无关。师父也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做妻子和母亲,那种生活注定不属于她,所以她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她知道上天必然会把路安排好,成就她的一世孤独,让她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成为连师父也不能做到却要求她做到的人,一个神话——射落月亮的神话。

好久没有见过翼在天了,但翼在天又无处不在,她时常能感觉到,这个人奔忙在山城中的各处,他会偶尔驻足,向她站的地方望来,极远的,却是霸气而专注的。她能感到他心中所想:“这是属于我的,她终会属于我。”但他用更热切的眼神望着他脚下的河山:“这些是属于我的,这些终会属于我!”风凌雪能听到他的心在这样狂喊着。他的意志已经笼罩着全青都城,整个宁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欲望,他也从不掩饰。越来越多的臣将正在倒向他,再一次的战乱已不再是秘密。

现在的鹤雪团,大多是南鹤雪的成员。除了路然真和少数几个降者,大部分原北鹤雪士已经死在那次风氏夺位战中,他们喝的酒中被下了毒,南北鹤雪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悬念而可耻地分出了胜负。路然真对风凌雪说,现在鹤雪不分南北了,但我终有一天要把箭射向你,就像当初我在王殿上那样,南北鹤雪各自守卫的主公不论谁称了王,羽族仍是羽族。但南北鹤雪在箭法上没有真正地决斗过,这才是真正让人遗憾的事。所以终有一天我会做这件事,我做不了,我也会让我的弟子去做。

而风凌雪总是没法让自己想那么多,什么胜负,什么南北,这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说再多的话,也不如一箭射穿敌人的喉咙更清楚明了。路然真总是话太多,她连她将来的弟子要挑什么样的都在想了,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

翼在天与风凌雪宣告婚期的那一天,全青都的树木都绽开了雪白的花,那是术士们的杰作。风一吹,漫天花瓣如大雪纷扬而下。孩子们兴奋地狂奔着,在花雪中翻舞。

少年向异翅仍然在鹤雪团边做着他的杂役。花瓣落到他提着的水桶里,他看着那花在水面上浮动,有些出神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还不去干活!”路然真跳了过来,“对了,你不如拜我为师吧。我教你箭法。”路然真得意地说。

“我不能飞,学会射箭又有什么用?”向异翅只顾下山,头也不回。

“因为我很无聊啊,有个徒弟能又打又骂的,就不会这么闷了。”路然真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无聊就也去找个人嫁了吧。”向异翅只顾看着别处,鹤雪团这么多人中,只有风凌雪和路然真是和他同龄的,而路然真和别的成年鹤雪士聊不来,所以常爱来找向异翅说话。她天性活泼,向异翅与她说话,倒从来不会像在风凌雪面前那样紧张。

“我才不要像风凌雪那样十四岁就定下婚姻……不过不论如何,风凌雪定下婚约,就要退出鹤雪团了,那时我就是鹤雪第一神射手。”路然真突然扬起头,高兴地说,“你考虑清楚哦。”

“考虑清楚什么……”向异翅望着万点飞花心不在焉地说,“不用考虑了,我不会娶你的。”

“我是说让你拜我做师父!”路然真气得一脚踢在向异翅屁股上,把他连人带水桶踢得翻下山坡去。

路然真担心地向坡下张望,然后奔了下去,越过荆棘和树丛,却看见向异翅正舒服地躺在坡上,看着山下景致。

“又在想什么啊?怪不得风凌雪说你这个人很奇怪,好像总有很多心事。”

少年沉默了很久后,又轻声问:“风凌雪?她提到过我么?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

“当然,如果不是我问她,她也不会提你的。可是……为什么……她提到你的时候,突然脸上就漫过一丝红……我还从来没有看过风凌雪那种神情啊,虽然只有一瞬。我以为她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向异翅不说话,林中的花絮被风送了过来,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说风凌雪愿意嫁给翼在天么?”路然真坐到向异翅身边,开始八卦。

“她……”向异翅忽然生起气来,“她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被她师父养傻了,你去用根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也只会静静地看着你,然后你一牵她就跟你走了。”

“哦?你这么了解她?下次我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要在她睡着的时候去,她梦里射死人醒来是不记得的。”

“你……你居然连这都知道……你被射中过很多次吗?”

向异翅忽然跳了起来,拎起水桶大步向山坡上走去。

“你跑什么?”路然真在他身后愤怒地喊,“和你说话比和风凌雪说话还累,你们这两个怪物就该被关到一起去!”

过了一个月,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即将举行。

仪式的前夜,路然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跳来向异翅的帐中:“出去,看月亮聊天,我还有酒和浆果饼!”

向异翅在半梦游状态被她拉了出来,坐在山坡上昏昏欲睡地听路然真说个不停。

“风凌雪一退出鹤雪,我就是鹤雪第一人了,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是鹤雪第一人,没想到这么快,喂,你要不要喝点……我自己喝……”路然真喝下一口果子酒,长叹一口气望着月亮。

“有时我真羡慕风凌雪啊,她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但她却是无人可比,她有无双的箭法,她是风氏的郡主,她马上就要嫁给羽族中最强的王子。其实翼在天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永远能把一切控制在手中,永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任何事也不会使他无措……跟着他一定很安心,他最适合风凌雪这样的傻丫头……我知道风凌雪不说话是因为她真的什么也不想,一个杂念太多的人不可能达到射手的最高境界,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差别……”

路然真抿了一口酒:“她一拿起箭来就真的什么都忘了,可我做不到,那天我用箭指着她,我心中就一直翻腾,我害怕我会失手,害怕我会败,但我知道如果是她她不会的,她从来都无所谓胜负,也不在乎生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打败呢。还好……她就要嫁人了,等她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再有了堆小娃儿天天围着她哭喊,她就毁了,她就变得和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唉……想想也真是……我们女人要那么强有什么用呢?女人还是希望有人用翅膀护着自己,专心做一个美梦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向异翅:“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你连飞也不会,将来娶妻很难办的,只有娶无翼民了,那样你们将来的孩子也会飞不起来,会被人小看,所以以后你们一族就这样一代代抬不起头来……天哪,我替你想那么远做什么,反正你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不,我想你和风凌雪不一样,你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看得出来,你有太多的心事,所以你什么都不和人说,你恨不得别人不理你,你好躲在阴影中想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喂……喂,醒醒!我掐……你了啊……”

第二章 翼在天 八

向异翅忽然睁开了眼,望着月亮,眼光清亮得像根本没有睡着过。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得很高很高,一直飞向月亮。”

“呵呵,呵呵,”路然真干笑着,“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月亮上,看见你飞过来我就一脚踢过去,然后你就栽回地上去了。”

“我还梦见风凌雪了……”

“哦,她怎么样了?”

“她坐在一个小村庄中,望着天空,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周围是小孩戏耍,她没有翅膀,却好像很快乐。”

“我要是没有了翅膀,我就找个男人一头撞死算了。”路然真嘟囔着,“没法想像不能飞的生活,你说那些无翼人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人家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快乐,只不过我们永远不会懂。”

“你没有梦见翼在天么?”

向异翅的脸色变了,“没有……”

“看来你的梦是不准的了。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没有梦到。”

“我想翼在天不会娶风凌雪的。”

“你说什么?”路然真惊异地问。

天亮了起来,光从黑暗中渐渐渗出,森林开始被染画成形,终成明亮耀眼的一片。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就要在这个清晨进行了。

一夜未眠的向异翅和路然真直接来到了行典的林间空地,在那里,光线被布成了奇怪的影子,在中心站得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森林在你周围旋转。

林中还静悄悄的,可是却早有一个人站在了那里,白衣上沾着露水,像是已经站了许久了。

“风凌雪?”路然真忍不住奔了过去,“原来你等不及了要嫁人,这么早就站在这里了哦。”

风凌雪却抬起头,向走来的向异翅看了一眼。向异翅的心中像被重击了一下,急避开她的目光,却觉得心跳不止。他和路然真能谈吐自若,却连风凌雪的一个眼神都受不起。

“我不会退出鹤雪团的。”风凌雪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个人都知道她一旦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再有更改。

路然真晃了一下,有些气急:“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和翼在天成婚吗?”

“我不是什么风氏的郡主,也不会是翼氏的王妃,我是为鹤雪而存在的,我只是我自己。”风凌雪说完,转身就向林中走去,她在这里站了一夜,似乎就是为了对一个人说出这两句话,现在这个人已经听到了,她也就不再多解释一个字。向异翅愣愣地站在那里,忽觉得内心不安。

“你……你不要翼在天了?”路然真冲着风凌雪的背影喊着,但没有得到回答。

“你是不是把我曾经说她从来不知为什么而活的话传给她听了……”向异翅问路然真。

“我哪有!”路然真喊,“我是那种人吗?我只不过是对她说,某人说用根绳子一牵你就会跟他走……”

向异翅猛然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

“喂!你去哪儿?你们怎么回事?都是这种毛病!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路然真看着左面走远的风凌雪,又看看右面的向异翅,忽然摇头苦笑,叹了一声。

“用绳子一牵就走是愿意的,可奈何能牵动她的那个人却不来牵呢。”

风凌雪走出不远,就遇上坐在林间亭中的翼在天。他注视着风凌雪,似也早知道她会走来。

“你站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他说,“也好,我正在想,这个时候,你不应该留在我的身边。”

风凌雪偏过头去,这个人心里早已预见到了一切,他似乎从来不会惊讶。你以为你逃开了,而你的下一步,又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羽王翎,羽族王权的信物,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它。据说,它在羽氏的郡主羽然手中,而这小姑娘,已经由北鹤雪的元老翼天瞻护送去了东陆。我派去了几位好手,都没有回音,应该已经折了。没有人能对付翼天瞻,他太可怕了。风凌雪,你如果决心不离开鹤雪,那么就去履行你做为鹤雪第一神射应做的事吧。杀死翼天瞻,把羽王翎带回来给我。”

“明白了。”风凌雪低声答应,转身便走。她会径直前去东陆,不与任何人道别。而她这一去,没有人知道她可否再回来。

翼在天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忽然有了些哀伤,“风凌雪……”他喊道。

风凌雪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

“你不准备和谁道别么?”翼在天的声音不再是他发号施令时的冰冷坚决,此时他才像是一个凝望着恋人的少年,“等你回来的时候,这里也会有一个结局。能站在这里接你的,不论是我还是你父亲,你都把羽王翎交给他,他必然是最后的胜利者——羽族之王。”

风凌雪低下头去,她的手指紧紧握着,那是她心中起伏的证明。但她终究还是转头而去,掠上晴空。

一个月后,当风凌雪回到宁州,青都城上的旗帜已换了姓氏。风邡已在兵变中被杀,风氏全族被抄斩,血染红了青雾林。翼在天终于成为了宁州之王。

首领扶兰看着这个白衣少女走回营地,伸手拦住了她。

“翼在天下令要杀风氏全族,你也是其中一员。”

周围几个鹤雪士跃了出来,围在风凌雪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