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用。”

路小蝉眉毛拧成了八字,他忽然觉得不是舒无隙要带他去找太凌阁治眼睛,而是被舒无隙拐走做压寨夫人了?

“我就要喊!”

“那你喊大点声。反正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舒无隙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路小蝉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大对劲儿?

什么叫做“你喊大点声,反正我喜欢”?

路小蝉终归是把嗓子给喊哑了,他吸了吸鼻子,干巴巴说了句:“我想喝水……”

舒无隙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从他的腰间解下了那只药壶,取掉了盖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路小蝉低着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

冰凉的“醉生梦死”入喉,路小蝉的嗓子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他呼出一口气来,随口就说:“为什么别人喝醉生梦死,一坛子就醉了?我能喝好几坛?而且还觉得它只是比白水好喝?”

“因为,还少了一丝仙引。”

“什么?”

“修真者,但凡有了百年以上修为,寻常的酒是醉不了仙的。”

“那要什么仙引?”

“无意境天有一方药圃,里面有一株仙草,名‘金风玉露’。用这种仙草入酒,可以醉仙。所以……取名‘酒撞仙’。”

“还有这么神奇的仙草?可是……可是我又不是修真之人,也不是什么仙,按道理寻常的酒就能让我喝醉……应当是我酒量好。那你醉过吗?”

路小蝉的注意力已经从为什么舒无隙不让他碰,转到了能让有百年以上修为的仙都倒下的酒。

“醉过。”

“喝醉了的感觉是怎样的?”路小蝉身子前倾,迫不及待要舒无隙说给他听。

路小蝉仿佛能想象此刻舒无隙的表情,他微微仰着头,唇角轻缓地上扬。

“极念之念,为所欲为。”

路小蝉愣在那里。

“许我浮生三千,也不如那一场醉。”

舒无隙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以及要将世间一切都碾碎的执着。

“那……那你现在是醒着的?还是醉了呢?”

他知道舒无隙走到了他的身边,正仰着头看着他。

那一刻,五内俱焚的热烫从他的丹元向外溢出,攀附上路小蝉的血脉骨骼,元魂深处都在颤抖。

“你若要我醉,我就永远醉着。你若要我醒,就在我醒之前杀了我。”

舒无隙的声音那么冷,冷到极致却如同执念业火,要将三千世界一朝焚尽。

“一个人喝醉有什么意思啊?我跟你一起醉着呗……”路小蝉讨好地笑着。

但是内心却莫名害怕了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真正的舒无隙不会这般温柔有耐性,相反,那是绝对的不容反抗、不容怀疑甚至于他一点点的犹豫都不会被对方狠戾镇压。

“你怕我了。”

舒无隙如同洗练月光落在静海上的声音响起。

“没,我没怕你。”

路小蝉的心里面却在打鼓。

这几天,他仗着舒无隙是他的“故交”,还承诺带他去太凌阁,他就得意忘形了。

尽管舒无隙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谁,可他绝不是普通人。

“小蝉,你怕我的时候,就是现在的表情。”

舒无隙的声音温和了起来。

“你……你开什么玩笑呢?我还没有怕过呢!”

“你还要拉着我的袖子吗?”舒无隙又问。

这荒郊野岭的,舒无隙再可怕,也没有被扔下可怕。

“要。”

然后他听见了舒无隙的一声叹息。

路小蝉身上的捆着他的丝带松开了。

“若是让你拉着我的袖子,你必然不会安分。”

路小蝉心想,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舒无隙抽过那道丝带,说了声:“把手伸出来。”

路小蝉乖乖地伸出手,舒无隙就将丝带的一段绑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条丝带韧性非常,可长可短。

舒无隙转身又走到了前面去,路小蝉抬了抬手,耳边似乎能听见无数悦耳的铃声。

“这是什么?真有意思!”

“这铃声,只有手持‘锁仙绫’两端的人才能听见。你摇晃拉扯它,若是有铃声响起,说明另一端还被我拉着。如果没有铃声响起,那就是丢了。”

虽然舒无隙一路向前走,路小蝉都能听见铃声,但他还是觉得特别无聊。

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晃着“锁仙绫”。

“无隙哥哥……”

“嗯?”

“我坐在上面好累啊,能下来吗?”

“不能。这里山路崎岖。”

“无隙哥哥,既然麓蜀是灵兽,你为什么不让它飞在天上带我们走啊?”

麓蜀不屑地喷了一口气出来。

“因为你刚结丹,却没有修为。受不起麓蜀的神行千里。”

“哦……那你也被我连累了,只能这么慢慢走了。”

“我不觉得累。”

“无隙哥哥,我怎么觉得你那条‘锁仙绫’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啊?”

“锁仙绫可以锁魂魄丹元,是太凌阁的法器。”

“又是太凌阁的法器啊!无隙哥哥,你是不是太凌阁的人啊!”

“我和太凌阁颇有渊源。”

路小蝉就这样一路“无隙哥哥”,走到了晚上。

他们已经进入了这片延绵山脉的腹地,好不容易到了一个村子。

只是都深夜了,村子里还是没有一点亮光。

越往里面走,就越是破败。

这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路小蝉仰着脑袋嗅了嗅,他闻到了木头腐烂的味道,眉头皱了起来,接着,风中隐隐飘着他熟悉的淡香。

“好像是‘墨竹’的香味。”路小蝉怕舒无隙不知道“墨竹”是什么,立刻解释说,“就是大户人家女眷用的,几两银子一钱的香料!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有女眷用的香料的味道,却没有人的气味?

路小蝉下意识拉了拉手中的“锁仙绫”,他还没开口问“无隙哥哥你在不在”,前面的人就已经先开口了。

“小蝉,怎么了?”

舒无隙的声音如常,路小蝉也就安心地向后一靠,他能感觉到麓蜀好像转了一个小半圈,像是避开了什么。

漆黑的夜色里,是一辆脱了马的马车车厢,颓然地落在地上。

一些女眷用的瓶瓶罐罐从帘子里滚落下来,那瓶“墨竹”正好摔碎了。

一阵风吹过,马车的帘子被风撩起,里面倒着两个婢女,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双眼睁得很大,胸口一大片血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穿透了。

她们死了已有两日,身上的血早就干了,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道。

就连顺着帘子被撩起的缝隙落进去的月光,也变得森冷非常。

“等等……”路小蝉的脸转向车厢的方向。

“怎么了?”舒无隙问。

“这里是不是有人死了?我闻到血腥味……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

舒无隙的声音很轻,说了句:“不关我们的事。”

听他这么说,路小蝉基本可以确定确实有人死了,只是无论什么在舒无隙看来都是“不关我们的事”。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舒无隙不喜欢路小蝉管闲事,更多的是因为在舒无隙的眼里,活人和死人……没啥子区别。

看着路小蝉的表情,舒无隙收紧了锁仙绫,轻轻拉了一下:“要是这里味道难闻,我们就换个地方留宿。”

路小蝉立刻点头。

他有自知之明,离开了鹿蜀镇,他肩不能扛手不提,除了哐哐撞大墙,什么也不会,还是乖乖听舒无隙的话。

他们走出了那个破败的村子,空气里也渐渐闻不到难闻的味道了。

憋着一口气的路小蝉,终于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气。

“小蝉,再往前又是山脉了,我们就在这个土地庙里睡一晚。”

“好啊!好啊!”

只要你告诉我,这是个土地庙,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庙就好。

庙门有点小,麓蜀挤进去的时候,差点让路小蝉脑袋撞在庙门顶上。

还有舒无隙将“锁仙绫”一拽,路小蝉就从麓蜀的背上一路顺着他的尾巴上滑下来,舒无隙直接双手一捞,就把他给抱住了。

☆、第22章 你最在乎谁?

路小蝉下意识要去抓住舒无隙,但是舒无隙却先一步开口了:“不许乱摸。”

路小蝉的手只能僵在半空, 无处安放。

但是离的这么近, 他好像能听见舒无隙的心跳, 他的呼吸,还有他臂膀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奇妙,隐隐带着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舒无隙侧过身, 将他抱进去了。

路小蝉一点一点侧过脸,将自己的耳朵贴向舒无隙的胸膛, 那种厚实的感觉, 他一边觉得很想再用力一点贴上去,一边又在担心舒无隙会呵斥他靠的太近。

舒无隙将他放了下来, 让他坐在了一个破烂的小蒲团上。

不需要任何人开口, 麓蜀低着头,叼来了许多干草和枯枝,用嘴巴拱成一团, 然后尾巴一甩,几粒火星落在干草堆上,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摇曳着,照亮了整个土地庙。

这个土地庙荒废许久了, 不说到处都是蜘蛛网, 灰尘也是厚厚的一片。拄着拐杖的土地公也裂开了,面前的香炉里空空如也。

路小蝉搓了搓手, 麓蜀转了个圈围绕在他的身边, 把他几乎给包了起来。

“这里好冷清啊!没有一点生气。”

“习惯了就好。”舒无隙不以为意。

习惯了就好?谁能习惯没有生气的地方啊?

“那你住的地方, 也是这样的吗?有人陪着你吗?”

“曾经有,后来没有了。”

路小蝉第一次觉得眼瞎真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他就看不到舒无隙的表情。

“那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想一个人,等一个人。”

“那你等了多久?”路小蝉真的觉得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被舒无隙放在心上?

“一千三百七十二年。”

眼见着迸裂的火花就要烫到路小蝉烤火的手,舒无隙手腕一抬,锁仙绫就晃出了一道弧线,火花触上锁仙绫,瞬间就熄灭了。

路小蝉知道,用自己短短的十六年的时光是体会不了舒无隙的千年孤独的,可他却又是那么想要了解他的一切。

“那么长的时间啊……那你会不会等着等着,忘记自己等的是谁?”

好比镇子里曾经有位老大爷,他的妻子在许多年前生病去世了,他每天给妻子上香五十多年,可到后来,老大爷还是什么都忘记了。连妻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就连今生今世都非人力所能及。

“你会不会忘记呼吸?”舒无隙问。

不知道为什么,路小蝉总能感觉到舒无隙正看着自己。

那是一种很用力却很克制的目光。

“你当我是死人呢!只有死人才会忘了怎么呼吸!”

路小蝉嘻嘻笑了起来。

他知道,让舒无隙等上一千多年的人,多半是一个等不到的人。

“那么我也一样。我会一直等他,找他,死亦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