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的眼睛天生就看不见,明摆着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寻常大夫根本治不好。

“去……太凌阁。”

路小蝉知道太凌阁是修真名门,医道正宗,自己就这么说出来,江无潮多半会觉得他异想天开。但是他是个好人,路小蝉觉着没必要瞒他。

江无潮指尖微颤,再一次瞥向舒无隙的方向。

舒无隙正把那个烤饼的最后一块送进路小蝉的嘴里,路小蝉牙齿叼着往里咬,舒无隙的指尖就轻轻托着那块饼最后一点,眼见着就要碰到路小蝉伸出来顶着的舌尖,迅速地收了回来。

路小蝉舔了舔嘴角边的饼渣,问了句:“没了呀!”

“还有三个。”

“那就好!”

江无潮接着问:“可是,你们知道怎么找太凌阁之所在吗?”

“我不知道。但是无隙哥哥知道就好!”路小蝉扯了扯手腕上的锁仙绫,江无潮眯起了眼睛。

此刻,他看清楚了上面的灵纹,确实是仙门法器“锁仙绫”,能使用它的不可能是邪门歪道。他知道路小蝉看不见,书生用“锁仙绫”拉着他是怕他走丢了,但是一个小乞丐而已,“锁仙绫”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那你可知道,哪怕是修真名门,都未必能找到太凌阁。能得到太凌阁的医治,靠的是缘分。”

江无潮就是要暗示路小蝉,你身边的这位“哥哥”,多半就是在骗你。

“那就随缘呗。反正我也瞎了十六年了。”路小蝉眯着眼睛笑了,舔了舔粘在牙齿上的梅干菜,转身趴下就又要睡了。

江无潮叹了一口气,除非这个书生出招镇邪,否则自己是一点也猜不到他的来头。

若不知道他的来头,他也无法安心地就让路小蝉跟着他走,去寻访神秘不知所踪的太凌阁。

吃饱了的路小蝉什么都忘了,包括破庙里有一具尸体,呼吸变得又深又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江无潮抱着自己的剑,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盯着舒无隙观察,这样非常不礼貌。但是他很确定舒无隙根本没有休息过,而是撑着下巴,看了路小蝉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亮了,土地庙的外面弥漫着一阵淡淡的雾。

江无潮将安恒的遗体埋在了土地庙外的林子里,取走了他身上的铭牌,打算有机会交还给孟家。

江无潮回了土地庙里,本来以为舒无隙会叫路小蝉起来,但是只要路小蝉睡着,他一点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

江无潮也不做声,待到日上三竿,路小蝉才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我们走吧。”舒无隙轻轻拉起了锁仙绫。

此时的灵兽麓蜀全然是一匹白马的形态,乖巧地走出了庙门,低下身来,等着路小蝉爬上去。

路小蝉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说了句:“又要骑上去啊!我的腿跟子现在还疼呢……”

“那我去把那辆马车取来给你。”舒无隙说。

“马车?”路小蝉歪着脑袋一想,瞬间明白舒无隙指的是孟夫人留下来的马车。

里面还死了两个人呢!

他才不要坐!

“不!不用了!不用马车!就这样好,清风拂面,身轻体健!”

路小蝉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江无潮跟在他们身后说:“这一带不怎么太平,在下想与二位同行,如果又遇到邪灵滋扰,也好有个照应。”

路小蝉是知道舒无隙不喜欢外人,但是这个邪灵好像很厉害,人多力量大,路小蝉还是觉得有江无潮在比较安心。

“对啊,无隙哥哥!如果江老哥要是又中了邪灵的障眼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就太倒霉了!就让他跟着我们吧!”

路小蝉坐在高处说。

江无潮顿感无言,他本来是想要保护路小蝉这个没脑子的小乞丐,但是被路小蝉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他们来照应江无潮了。要知道他本可以御剑飞行,离开这片不祥之地。

舒无隙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入了迷雾之中。

麓蜀载着路小蝉就跟在舒无隙的身后,路小蝉不断摇晃着锁仙绫,发出叮铃叮玲的声音:“无隙哥哥!无隙哥哥!行不行啊?”

舒无隙还是没有说话,江无潮知道他不乐意,但还是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锁仙绫有灵气,被路小蝉这么一路摇晃,灵气四溢,反倒是让普通的邪灵不敢近身。

他们走过了这一整片树林,竟然又看到了一个村落。

路小蝉远远就听见了各种声音,什么劈柴的声音,洗米水从屋门口泼出来的声音,还有小孩儿围着水缸摸鱼发出的嬉戏声。

路小蝉吸了吸鼻子,风中传来饭菜的香味,男人劳作时身上的汗水味,以及小娃娃的奶香。

他们一行刚经历过了邪灵的障眼法,江无潮握紧了自己的佩剑,一时之间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幻。

“这个……应该是真的吧?”路小蝉侧着脸问。

“嗯。”

舒无隙这么一说,江无潮的手才缓缓松开。

“我们能在这里歇一会儿吗?我好像闻到了鲶鱼炖豆腐的味道。”路小蝉吸了一下口水。

江无潮失笑,这小乞丐,鼻子还真灵。

“好。”

舒无隙竟然继续拉着麓蜀走了一段。

村里的村名见到了他们,都很惊讶地看向他们。

路小蝉本就生的白皙俊俏,有个正在喂鸡的少女忍不住问:“小公子,你打哪儿来,要去哪里啊?”

少女的声音娇俏,路小蝉立刻笑了,露出脸颊边的两个小梨涡。

“我从鹿蜀镇来,要去……”

话还没有说完,前面的舒无隙只是抬起了手腕,路小蝉被锁仙绫一扯,整个人都趴在了麓蜀的身上。

“无隙哥哥!你拉我干什么呢!小姐姐跟我说话,你就这样很不礼貌的!”

“礼貌是什么?”舒无隙冷冷地问。

路小蝉答不上来了。

他们来到了一户人家,路小蝉眼睛笑弯了起来:“原来你是带我来找鲶鱼炖豆腐啊!”

一个妇人正在家门口的炉子上炖着菜,炉子旁边是一个小桌子,桌子边时她的男人正抱着孩子逗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舒无隙走了上去,半句寒暄没有,开口就说:“我要买你的鲶鱼炖豆腐。”

路小蝉:“……”

江无潮:“……”

妇人:“……”

那汉子抱着小娃娃来到舒无隙的面前:“这位公子应该是外面来的吧?我这锅鲶鱼炖豆腐是自家人吃的,不卖。而且钱银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村子里,压根用不上。”

得,吃了闭门羹。

路小蝉立刻露出笑容来,他生的好看,一笑就更是人畜无害。

“这位大哥,我和我哥哥走了几天几夜,一路吃的都是干粮,好不容易闻到了鲶鱼豆腐汤的味道,所以忍不住叨扰了!”

江无潮叹了口气,还是小乞丐说的像人话。

汉子和妇人互相看了看,这才开口说:“原来是这样,那就一起吃吧!”

“多谢啦!”路小蝉说完,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面团捏出来的小兔子,送给了那个小娃娃。

小娃娃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东西,爱不释手。汉子和妇人对他们也就更加热情了些。

妇人给路小蝉舀了一大块鲶鱼,路小蝉一笑,夫妻两也跟着笑了。

江无潮知道这里距离那个颓废腐朽的村子不过半日的路程,这个村子里的人说不定知道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能推测出造成这一切的邪灵到底是什么。

“大哥、大姐,我们饿了一路,在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路过了一个村子,本来以为可以讨一口热汤,结果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啊?”

路小蝉也特别好奇,竖着耳朵听。

妇人和汉子互相对视了一下。

“这……这要从何说起呢?”

原来那个凋敝的村子是何家村,和这个李家村就只有半天的行程。

几十年前,两个村子还会互通有无,相互嫁娶,非常和睦。直到某一天,何家村来了一个女人,听说是被父母卖给了一个恶绅,不甘被辱一路逃到了何家村。

何家村的人心善,收留了她。几年之后,村里的大娘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但是她生的明丽动人,村子里好些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爱慕着她,各不相让,甚至打了起来,有两个小伙子还为此丢了性命。

何家村世代平安,哪里出过这样的事。两个小伙子的亲娘恨这个姑娘恨的要命,村里的姑娘们也看不顺眼她,就把她赶走了。这个姑娘进了山里,听说当天晚上就被野兽给吃了。

村子里几个爱慕她的小伙子要进山里去寻她的尸首,也没能回来。从此以后何家村家家户户夫妻都不得安宁,争吵不休,没有一户是和美的。

村子里的人就说是这姑娘在怨恨,就到山里给她修了座庙。特别是要出嫁的姑娘,会去那里拜求得到驭夫之术。起初几年,但凡进这座庙祈福过的新娘子都会夫妻恩爱如胶似漆,但是过不到三年,妻子都会杀了丈夫以及丈夫一家,把他们的心剖出来吃了。

村子里的人说那座庙是邪神庙,要去烧了它。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可就是找不到它。但是在那之后,恩爱的夫妻一家被挖心取命的事情仍旧不断发生,久而久之,何家村就没落荒废了。

路小蝉听得入神,全当是个故事,但是江无潮却低下头来蹙起眉。

他心里明白,多半是那个枉死的姑娘惹来了邪灵,报复了何家村。

就在他想要问一问传说中的邪神庙在哪里的时候,路小蝉忽然捂着喉咙咳嗽了起来,一张小脸都红了。

“哎呀哎呀!小公子莫不是给鲶鱼的刺卡住了?我去拿点醋来!”

这时候,舒无隙弹了一指真气入了路小蝉的唇间,婉转着没入他的咽喉,将那根鱼刺给化开了。

江无潮看的真切,那一指真气纯灵澈透,不可能是邪气,所以舒无隙应该真的是修真之人。只是……他到底是谁?

路小蝉咳嗽了两声,发现不疼了,心里也明白是舒无隙帮了他,立刻朝着他的方向笑了:“谢谢无隙哥哥!”

☆、第24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妇人见路小蝉没事了, 也呼出一口气来,又说:“诶, 这位公子怎么没吃?是不是不喜欢鲶鱼的土味?”

路小蝉知道舒无隙很少吃东西,自己在无肆酒坊的时候, 也多半是舒无隙看着路小蝉吃,他赶紧打圆场:“您别误会!我家哥哥一直都是这样, 每次都要把好吃的省下来给我。对吧?”

“嗯。”舒无隙轻轻应了一声。

“唉,你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可真是好啊!”

正说着,就看见舒无隙用筷子将鲶鱼的肉剔了下来,把鱼骨取出碗中, 推给了路小蝉。

路小蝉吃着没有骨头的鱼肉, 喝着汤,然后舀了一勺豆腐, 想着自己怎么忘了讨好舒无隙了呢:“无隙哥哥也吃!”

他心想舒无隙那么爱干净,肯定不愿吃他吃过的勺子。谁知道,舒无隙侧过了脸, 轻轻抬了一下手腕, 锁仙绫就将路小蝉的手给拉了起来, 舒无隙含住了那个勺子, 将豆腐吃掉了。

路小蝉僵在那里, 明明对方根本没碰到他,却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的手指被对方给吃进去了一样。

江无潮也不知怎么回事, 觉得有点不妥, 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只好侧过脸去。

鲶鱼汤也喝了,何家村的故事也听过了,舒无隙拉起锁仙绫,带着路小蝉要继续赶路了。

江无潮是非常想要去找那个邪神庙在哪里,但是他心里也知道,这邪灵作恶已久,吸收积攒的邪念至少过百年,只怕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对付。

但是耽搁的越久,失踪的孟夫人以及孟家的弟子们就越是危险,多半现在已经没命了。

江无潮本想要请求舒无隙出手襄助,但是看舒无隙什么都吸引不了他的样子,只怕跪下来把脑袋磕破了,也没有用。

江无潮只好退而求其次,向路小蝉说:“小蝉,孟夫人和孟家门下弟子就这么消失不见,我若是视而不见,只怕会被师父责罚。你们又要赶路,只能就此别过了。”

“啊?什么?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邪神庙啊?”

路小蝉拉了拉锁仙绫,但是立刻就想起了舒无隙不爱管闲事,只好用祈求的语气说:“无隙哥哥……要不你……你给江老哥一点建议?”

江无潮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若得前辈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路小蝉竖起了耳朵,以为舒无隙会告诉江无潮这个邪灵叫什么名字啊、以什么为食、怎么结剑阵来对付它,谁知道舒无隙只说了四个字。

“自不量力。”

然后带着路小蝉继续向前走。

我的亲爹额!我知道哥哥你总是以最精简的话来描述最复杂的事,可是“自不量力”什么的,真的很伤人啊!你到底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啊?

路小蝉正想着要说点什么话把场子圆回来,江无潮却低头道:“多谢前辈。只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说完,江无潮就转身离去了。

路小蝉没有再求着舒无隙去帮忙了,这世上的闲事管不过来,邪灵也数之不尽,只是希望江无潮能平安无事。

“那个,江老哥,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单打独斗,不如召唤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来!”

江无潮回头一笑:“只怕我的同门赶到时,他们已经死了。多谢你的关照!”

等到只剩下路小蝉和舒无隙两个人的时候,路小蝉忍不住问:“诶,无隙哥哥,你知道什么是‘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吗?”

“知道。”舒无隙回答。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无聊的麓蜀却没停下来,多向前迈了两步,路小蝉就正好来到了舒无隙的身边。

路小蝉能嗅到舒无隙身上的气味,忍不住低下头来,而舒无隙正仰着头望着他。

“明知是执念妄海,却不肯渡岸。只愿为蜉蝣,朝生暮死……但求余生有……”

他唇齿间的气息触了上来,抚着路小蝉的唇,轻轻撬起,潜了进去,进了路小蝉的五脏六腑,纵情肆意,肺腑之中焚烧的痛感再度袭来,他肩膀一颤,坐直了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路小蝉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疏疏的声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是野兽吗?”路小蝉拉紧了锁仙绫。

“没什么。”舒无隙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走。

然后路小蝉听见了细若游丝的呼救的声音,而且还有点耳熟,好像是他刚进李家村的时候,向他打招呼的小姑娘的声音。

“等等,无隙哥哥……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是。”

如果不在自己眼前的闲事,路小蝉是不会管的。

但此时如果把受伤的小姑娘扔在山林里,见死不救,路小蝉是狠不下心的。

毕竟那小姑娘曾经真心实意地对他笑过。

“无隙哥哥,我们能不能看看她怎么样了?”

“不能。”舒无隙回答。

就在他们从那个姑娘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的身上竟然传出了银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