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古风辛,另一个人竟是孙翠花!

“你——”方多病恍然:他还当古风辛与此事毫无关系,原来他和葛潘也早有勾结,说来葛潘既然和杨秋岳合作,又怎会放弃古风辛?此人也是武当弟子,只是武功高低和为人如何他却看不出来。李莲花并不觉得奇怪——在熙陵地宫入口开启的时候,他以石子试探杨秋岳、古风辛、张庆虎和张青茅四人的武功,除了张青茅毫无所觉之外,其他三人都避过了小石子轻轻一撞,可见三人武功耳力都不弱。古风辛胁持孙翠花,杨秋岳只是脸色沉了沉,竟不惊诧,他虽然不知古风辛也被葛潘收买,但此人号称武当弟子,武当门下却并无此人,杨秋岳心里早在怀疑。

葛潘嘿嘿一声冷笑,对方多病道,“方公子,你放了我,我就让师弟把孙翠花还给杨秋岳,怎么样?”方多病想也不想,很干脆的回答:“那又不是我老婆,不干!”李莲花微笑得很和气,“这位古……大侠……武功高强,刚才在地道里和方公子过了几招,方公子十分佩服。”方多病一怔,暗道:六把火把熄灭的时候和我动手的人不是葛潘,怪不得葛潘能一掌劈死张庆狮,原来不是本公子武功不行。他心里一乐,又是一凛——刚才交手三招,他和此人未分胜负,古风辛的武功不仅是“不弱”,而是高明得很;幸好李莲花莫名其妙制住了葛潘,否则这师兄弟俩联手齐上,他和李莲花非逃之夭夭不可。

古风辛手中一把兵刃架在孙翠花颈上,阴恻恻的道:“你们放了玉玑,我就放了她;我数到三,你们不放,我就砍了她。”他那兵刃却是一把马刀,显然并非真是武当弟子。杨秋岳叫道:“翠花,孩子呢?”孙翠花被古风辛以马刀抵住咽喉,无法说话,只能以眼睛猛瞪李莲花。李莲花柔声道,“孩子我已托在了安全的地方,两位不必着急。”方多病在心里暗笑:托给了怡红院老鸨,不过你生的是儿子,倒也不必害怕。此时古风辛马刀一挥,倏然转到了孙翠花后颈,“你们不放玉玑,我砍了这女人的头!一!”他大刀一挥,势道凌厉,却是真砍。

方多病眼见事急,“碰”的一脚把“葛潘”踢了过去,叫道,“还你!”古风辛一刀转向,“唰”的以刀背斩在“葛潘”背上,竟以刀背之力解穴,“玉玑,怎么样?”

那“葛潘”受他一刀,仍旧跌倒在地,方多病以十七八种点穴法在他身上点了十七八处穴道,却不是这么容易能解得开的。“葛潘”咬牙道,“你给我杀了李莲花!夺回玉玺!我朝玉玺在他身上!”李莲花吓了一跳,连忙躲在方多病身后,“玉玺给你。”他把玉玺塞进方多病衣袋里。方多病飞快的从怀里掏出来再塞回李莲花怀里,“不必客气。”李莲花连连摇手,“不不,这是你找到的东西,当然是你的。”方多病笑得奸诈,“我们不是说好了找到宝贝一人一半?这玉玺好歹也算宝贝,当然是一人一半,我那一半就送给你了,真的不必客气。”李莲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古风辛一脚踢在孙翠花肩上,孙翠花往前摔倒,杨秋岳急步往前接住她,便在刹那之间,放开手脚的古风辛已一刀砍到李莲花头顶。

这一刀“太白何苍苍”,方多病袖中短棍挥出,替李莲花挡了一刀。杨秋岳抱起孙翠花转身就逃,他的轻功不弱,刹那间在雪地里只剩下一个黑点,方多病心里破口大骂此人无情无义,一回头,不但杨秋岳逃之夭夭,连李莲花都掉头就跑,只不过他跑得比较慢,仍在七八丈外。“李莲花!”方多病气得七窍生烟,“你居然弃友而逃,他妈的……”一句话没说完,古风辛马刀当头直劈,方多病只得闭嘴,和古风辛缠斗在一起,一时只听马刀与短棍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正当方多病心中大怒,李莲花一溜烟奔进杉树林躲了起来的时候,葛潘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武功不在方多病之下,加之古风辛一刀之力已为他解开数处大穴,一口气运气直冲,十七八处穴道豁然贯通。他一跃而起之后,一声不响一掌往方多病后心按去。方多病心里叫苦连天,侧身急闪,左手“空江明月”把葛潘那一按引开,刹那古风辛大喝一声,马刀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竟是要把方多病自裆下剖为两半!方多病大吃一惊,纵身而起,古风辛一撩未中,翻腕横砍,这两刀绝非武当剑法,刚强狠辣。方多病人在半空正自下落,他要是落得快些,就是拦头一刀,落得慢些,就是拦腰一刀,不得已短棍斜伸,硬接古风辛马刀横砍,人在半空吃亏之极,只听“当”的一声大响,方多病半身麻痹,斜扑出去丈许,勉强站定,变色叫道:“断头刀风辞!”

“古风辛”嘿的一声冷笑,“方公子好眼力。”方多病深吸一口气,心头却仍是碰碰直跳,“断头刀”风辞乃是江湖有数的刀法大家,在他出道以前就已成名多年,怎会是“葛潘”的“师弟”?他虽然家学渊博年少有成,却万万不是断头刀的对手。这人杀人如麻,仇家遍地,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人都以为他被仇家所杀,却居然潜伏熙陵,做了一名守陵兵。风辞一刀震伤方多病,葛潘随即奔入林中找李莲花,那玉玺在李莲花与方多病之间转来转去,到底最后在谁身上他却不清楚。

方多病惊怒交加,李莲花虽然弃他而逃,但本来他就对李莲花没什么真正期待,此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武功又不高,掉头就跑实属正常,但是葛潘入林一追,李莲花非死不可。他被风辞震伤半身经脉,能握住手中短棍已是勉强,却是万万救不了他。风辞缓步走到他面前,马刀上映着的雪光闪烁,直照到他双目之间,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一天觉得雪光有这么难看。

突然树林中葛潘一声惊呼“谁——”接着“啪啦”一声,有人扑到林中。方多病和风辞都是一怔,僵持半晌,林中再无其他声音,风辞略一犹豫,方多病已无还手之力,一个倒跃,他进了杉树林。方多病见他离开,松了口气,东张西望,四下白雪皑皑,不知要往何处逃跑才妙。正当他打算往西逃去的时候,树林里风辞陡然大喝一声,“谁?你——”接着杉树轰然倒下一棵,积雪飞扬雪尘震起了半天来高,他眼睁睁看着风辞那把马刀砍断杉树飞了出来,当的一声插入他身侧两丈开外处,直没至柄!

此后再无其他声息。

雪地寂静,树影都定若磐石。

方多病觉得自己呆了至少有两柱香时间,直到树林里面一个雪团突然动了两下,一个人从雪堆里爬了出来,叫了一声“方多病?”他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那从雪堆里爬出来的人是李莲花,看情形他进了树林就找了堆雪把自己埋了起来躲在里面。方多病叹了口气,迈着他麻痹未消的腿,心惊胆战的走到树林里一探头。只见杉树林里“葛潘”和风辞姿势僵硬,一个以蓦然回首的姿势站着,另一个扑倒在雪地里,在倒地的瞬间飞刀出手,砍断了一棵杉树。李莲花小心翼翼的从他藏身的雪堆里走了过来,一步一个脚印,在葛潘和风辞身边却没有脚印,是谁在刹那之间制服了这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方多病一个头快要变成两个大,“你看到是谁了吗?”李莲花连连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方多病大步上前,再次点了地上两人十七八处穴道,李莲花道,“帮手来了。”方多病也已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抬起头来,只见一群人快步往这边赶来,领头之人正是杨秋岳。原来这人并不是完全只顾逃命,方多病一个念头没转完,哎呀一声,他失声道:“你是——”

跟在杨秋岳身后一人布衣草履,骨骼宽大,模样忠厚老实,那左腮上一个圆形胎记让人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佛彼白石门下武功最高的门徒,入门前已是赫赫有名的“忠义侠”霍平川。霍平川拱手道,“在下霍平川,我等几人在路途上发现了葛师弟的尸体,一路追查,才知有人假冒葛潘来到此地,本门疏忽,导致葛师弟惨死,两位遇险,实是惭愧。”霍平川说话诚恳徐和,方多病心里大为舒畅,叫道:“那两个人已经抓住,霍大侠施展一手四顾门绝学,拆了这两个混蛋的筋脉如何?”霍平川眉头一皱,“拆筋断骨手过于狠辣,不可滥用,你擒住了‘断头刀’风辞和‘碧玉书生’王玉玑?”言下甚是奇怪。方多病干笑一声,指了指林中僵直的两人,心却是暗叫侥幸:原来假冒葛潘的是“碧玉书生”,这人出了名的阴毒狠辣,武功也是不弱,以他方大公子的本事,果然是万万抓不住的,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他和李莲花早就死了三五回了。

霍平川看着杉树林里被制服的两人,越看越是惊骇。王玉玑是在有所警觉转身之际,有人自背后点中他的穴道,但既然王玉玑察觉身后有动静,已转过身来,那人又怎会点中他背心?而风辞分明是已看到人,迫不得已飞刀出手,他驱刀一击何等刚猛,居然落空砍中杉树,这人的武功身法,实在可惊可怖!方多病忍不住拍开王玉玑的哑穴,“到底是谁?你看见了吗?”王玉玑仍旧满脸骇然,“我……我什么也没看见。”霍平川解开风辞的哑穴,“竟有人能迫使‘断头刀’飞刀出手,后点中他后心‘肾俞’,你可看见究竟是何人?”风辞脸色青铁,嘿了一声,“婆娑步、婆娑步!”

霍平川和方多病都是“啊”的一声,语调中充满惊诧。“婆娑步”是四顾门主李相夷独步江湖的一项绝技,为各类迷踪步法之首,蹈空蹑虚,踏雪无痕,虽然不宜长途奔走,但在单打独斗中却是一等一的厉害。只是李相夷已死了十年了,怎会在这杉树林中出现“婆娑步”?霍平川失声问道:“你可看见了人?”他入门也晚,李相夷早已失踪,此时乍闻“婆娑步”,心头大震:难道门主失踪十年,其实未死?如果确是如此,那真是四顾门一件最大的幸事。风辞却冷冷的道:“既然是‘婆娑步’,我怎可能看到人?不过你也不必做梦,李相夷早就死了,刚才那人绝不是李相夷。”方多病忍不住问:“为什么?”

风辞阴森森的道:“以李相夷的身法内力,施展婆娑步岂会让人发觉?刚才若真是李相夷,点中我后心‘肾俞’,以他将‘扬州慢’练至十层的真力,我那一刀绝发不出去。”霍平川一凛,风辞在重穴被点之后仍有余力发出驱刀一击,证明点穴之人内力虚乏,以至于劲道难以侵入气血交汇处,虽然令风辞全身麻痹,却不能阻止他真力运行。若不是自己来得快,只消再过一会,他必能解开穴道,恢复元气。但若点穴之人不是李相夷,那会是谁?难道门主生前留下了传人?

方多病斜眼看着李莲花,“你刚才躲在雪里?”李莲花有些汗颜,“嗳。”方多病指着地上两人,“你真没看到是谁撂倒了他们两个?”李莲花啊了一声,“我看到了一些白白的影子,不知道是人还是下雪还是别的什么。”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不中用。”李莲花连连点头,“惭愧、惭愧。”他从怀里拿出玉玺,递给霍平川,“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危险得很,不如霍大侠作个见证,我们毁了它如何?”霍平川甚是赞同。王玉玑叫了起来,“你们可知有那玉玺就能号令‘鱼龙牛马帮’,那是——”方多病一掌拍落让他住嘴,笑道:“我管你‘鱼龙牛马帮’还是牛头马面会,本公子说毁就毁,来来来,霍大哥一掌劈了它。”

霍平川合掌一握,那玉玺应掌而碎,化为簌簌粉末,王玉玑脸色陡然变白,委顿在地。霍平川虽是握碎玉玺,心下却不觉轻松。鱼龙牛马帮是近两年合并黄河长江水道数十家帮、塞、会、门而成的一个大帮,人数与丐帮不相上下。帮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乃是近来江湖中最为混乱和最易生事的帮派,如果帮中首领是前朝遗老,存着什么复辟之心,要以这玉玺为信物,那江湖之中势必大乱。此事非同小可,绝非握碎一个玉玺就能解决,佛彼白石必要有所准备才是。方多病却没有霍平川谨慎的心思,只对他握碎玉玺的掌力啧啧称奇。李莲花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饿了。”

几人抬头一看,原来已是午时过后,自早晨进入地宫,直到现在犹如过了数日。方多病一叠声催促回晓月客栈去吃饭,一行人和张青茅告别,带着王玉玑和风辞回朴锄镇去。

 七 武当金剑

朴锄镇虽然并不怎么繁华,不过寥寥数百人家,但至少开有酒店,这对几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已如登仙境。霍平川派遣“佛彼白石”弟子先将王玉玑和风辞快马送回清源山,了却一件大事。而后在朴锄镇“逢见仙”酒店,孙翠花请客,那张并不怎么美貌的脸上喜滋滋的,眼神在杨秋岳脸上一飘一飘,对这个夫君显是满意到了极点。方多病和李莲花拿起筷子埋头就吃,唯有霍平川比较客气,和杨秋岳一搭一搭的侃着有关黄七道长的下落。

“黄七师叔的确到了朴锄镇,但熙陵之中没有武当金剑,也许黄七师叔已从一品坟中逃生。”杨秋岳淡淡的道,即使老婆在旁边乱飘媚眼,他也并不怎么领风情,这人只好赌,不好女色,不过或者是孙翠花也并没有什么“色”的缘故。霍平川点头,“黄七道长得武当上代掌门赠与武当金剑,武功才智、道学修为都是贵派上上之选,何况他失踪之时正当盛年,从一品坟中逃生,在情理之中。”

方多病吃了一只鸡腿,突然抬起头来,看了李莲花很久。李莲花正在夹菜,眉头微蹙,“什么事?”方多病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莲花皱眉问:“什么事?”方多病道:“奇怪,其实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刚才杉树林离我就那么一点远,除了你们三个人,为什么我就没听到第四个人的声音?我既没看到人进去,也没看到人出来。”李莲花眉头皱得更深,“你是什么意思?”方多病怪叫道,“他妈的,我的意思是说刚才用什么‘婆娑步’撂倒那两个人的人不会就是你吧?李莲花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你说黑的,十有八九是白的;你的武功是三脚猫,但说不定是装的;你说没看见,说不定其实就是你自己。”李莲花呛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我如果会‘婆娑步’,一开始知道王玉玑是凶手的时候早就抓住他了,何必等到现在?”方多病想了想,“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正当几人各自闲聊的时候,有个绿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进来,在孙翠花映照之下,她肤色白皙,双眉淡扫,是位清秀纤柔的美人。孙翠花瞟了她一眼,笑吟吟的道:“如姑娘给客人打酒?”那绿衣女子眉心一颦,却颇有愁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方多病悄悄的问:“她是谁?”杨秋岳答道:“她是怡红院的小如。”方多病啧啧称奇,这女人是个妓女,浑身上下没一点风尘味,倒是难得,“看起来不像。”杨秋岳对女色丝毫不感兴趣,倒是孙翠花悄悄的答,“人家运气好,被个男人养着,供得像个小姐似的。那男人在镇东头买了个院子,把如丫头养在里面,自己从来不露面。”方多病大笑,“养女人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光明正大,何必——”他还没说完,孙翠花呸了一声,“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会有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要脸!”

正在胡扯之间,李莲花突然低低的啊了一声,“武当金剑!”同桌几人一愕,霍平川低声问道:“哪里?”李莲花筷子一端抬起,轻轻指着那绿衣女子“小如”腰际,众人望去,只见她腰间一块木雕,刻作剑形,不过二三寸长,以青色绳结系在腰上,随步履轻轻摇晃。杨秋岳全身一震,那剑形木雕虽然简陋,剑身刻有“真武”二字,的确便是武当金剑的模样。霍平川道:“听说黄七道长是在熙陵附近失踪,难道这女子见过武当金剑?”在说话之间,小如已打好了两斤酒,莲步姗姗出了门。杨秋岳作势欲起,李莲花筷子轻轻一伸,压在杨秋岳碗上,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后,也出了店门。霍平川微微一笑,他接彼丘飞鸽传书,一则追查葛潘被害一事,二则留意“吉祥纹莲花楼”李莲花此人。一开始看不出这位名震江湖的神医有何过人之处,胆子也太小了些,但此时筷子一压,他便知李莲花心思细密,并非鲁莽无能之辈。方多病乃是生人,衣着华丽,以他跟踪小如,别人只当纨绔子弟起了好色之心,比杨秋岳尾随要不易惹人怀疑。

方多病跟着那绿衣小如穿过整个朴锄镇,小如踏着摇摇摆摆的碎步,从镇西走到镇东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长得清秀可人份上,早已不耐而去,好不容易走到镇东,只见她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走了进去,带上了门。

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备掠上屋顶看看,突然门又开了,小如从里面出来,手里已没了那两斤酒。他大觉诧异,原来她来回走了一个时辰路,就是为了到这里来送酒?这屋里住的什么人?正想翻墙进去,不料路人却多了起来,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乱闯民宅,在那户人家四周转了两圈,那门又开了,从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红衣,眼圈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一路拭泪,一路离去,她那衣裳凌乱,颈上布满吻痕的模样,不肖说也知道刚刚在里面做了什么。方多病奇怪之极——方才小如还往里面送酒,难道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个女人?正转到庭院后门处,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大吃一惊:这是江湖中最为不齿的下三滥东西,是催情迷香!这屋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昭然若揭。方多病顿时大怒,撩起衣裳“碰”的一脚踢开后门,冲了进去,“谁在这里强……”一句话说到第六个字已说不下去,门内一股掌风迎面,尚未劈正门面,那掌风已迫得他气息逆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方多病挥掌相抵,心里骇然——在这小小朴锄镇藏龙卧虎,这么一间民宅,居然也有如此高手!一念刚刚转完,手掌与屋内人掌风相触,陡然胸口大震,血气沸腾,耳边翁然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他往后跌倒,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氏”的少爷,“多愁公子”方多病竟连人也未看清楚,就伤在对方一掌之下,那屋里人究竟是谁?有如此武功,居然使用迷香奸淫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物?方多病被一掌震昏,屋里人半晌没有动静,过了了片刻,有人从屋里披衣出来,把他提了起来,“扑通”一声掷进了庭院水井之中。

“逢见仙”酒店里,几人几乎把店里酒菜都吃了一遍,等了两个时辰,太阳都下山了,午饭都吃成了晚饭,方多病还没回来。终于霍平川浓眉深皱,“方多病莫非出事了?”杨秋岳沉吟道,“难道镇上另有什么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李莲花苦笑,“难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孙翠花唾了一口,“他大概跟踪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我知道大概在哪里,这就去吧,方公子莫是遇险了。”

几人结帐而出,孙翠花带着三人到了方才小如进去的那户人家门口,此时天色已变为深蓝,星星开始闪烁,那户人家大门紧闭,里头没有丝毫声息。霍平川整了整衣裳,拾起门环敲了几下,沉声道:“在下有事请教,敢问主人在家否?”

屋里没有半点回音,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住人,但萦绕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杨秋岳冷冷的道:“做贼心虚!”李莲花点了点头,眉头皱了起来,这一次和在一品坟中不同,那时他在暗敌人在明,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敌人在暗,大家在明,他们这四个人占不了丝毫便宜。“翠花,你先回去接孩子。”李莲花柔声道。孙翠花嫣然一笑,挥手快步而去,这女人虽然并不貌美,却干脆得很。

三个男人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凝视这间毫不起眼的民宅,寂静的庭院,空旷的屋宇,漂浮的迷香,这民宅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和武当金剑有关?还是和怡红院妓女相关?方多病当真陷在其中了吗?

霍平川掌上使劲,轻轻震断门闩,推开大门。放眼望去,门内花木齐整,青石地板干净清洁,院中天井以碎石铺成一个“寿”字,其后屋宇门窗紧闭,并无出奇之处。杨秋岳阴恻恻的问,“这里头有人吗?”他问得虽然不响,却运了真力,遍传民宅,这里头如是有人,绝不可能听不见。霍平川大步当前,推开房门,门内被褥凌乱,果然已经人去楼空,床边香炉仍冒着白烟,那迷香便是从香炉中来。

“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几年了吧?”李莲花轻轻推了一下窗棂,这窗棂和他那莲花楼一样,不修恐怕再过半年就会“梆啷”一声掉下来。“主人好像……有点拮据。”那床边的酒菜也很简单,在朴锄镇东有一家有名的酒坊,他却差遣小如到“逢见仙”去买,可见连一斤酒相差两个铜钱,他也是要计较的。霍平川微微一笑,“既然主人拮据,就算离去,也不会走太远,终是会回来的。”李莲花眉头紧皱,喃喃的道,“不过朴锄镇不过数百人家一条街道,他会去哪里……而且他还带着女人……糟糕、糟糕,只怕去的不是怡红院,就是晓月客栈!”杨秋岳顿时变色——孙翠花岂非也正要去这两个地方?一点地面,他纵身而起,掠上屋顶往怡红院方向奔去。霍平川疾快的道:“李先生暂且回‘逢见仙’,此地危险。”接着他也掠上屋顶,随杨秋岳而去。

李莲花仰首看两人离去,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萧索,转过身来,望着人去楼空的庭院。庭院中几丛劣品牡丹,在这个时节只余几枝枯茎,其上白雪苍苍,并未有什么好看之处,他在院中静立许久,往侧踏了一步,转身离去。莫约缓步走出了十余步,李莲花停了下来,背对花丛,淡淡的问:“谁?”

“你的耳力,”方才牡丹花丛并没有人,现在却有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语调没有什么感情,既不像遇见了朋友、也不像见到了敌人。“犹胜从前。”

“是你落足的时候,重了一点。”李莲花微微一笑,“即使服用了‘观音垂泪’,‘明月沉西海’的伤,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得了的吧……无怪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笛飞声‘日促’身法,便是贩夫走卒也认得……”

牡丹花丛那人静默了一会儿,“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李相夷毕竟是李相夷。”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但从语意而言,是真心赞叹。

李莲花噗哧一笑,“过奖、过奖,笛飞声也毕竟是笛飞声,我以为‘明月沉西海’之伤天下无药可治,怎知世上有‘观音垂泪’……人算不如天算,是句老话,不信的人一定会吃亏。”

那牡丹花丛里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诧异,“这么多年,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李莲花微笑,“你的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

笛飞声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道,“‘明月沉西海’之伤,三个月后定能痊愈。而你却不可能回到从前。”

“有些事……”李莲花悠悠的道,“当年岂知如今,如今又岂知以后,不到死的时候,谁又知道是好是坏?从前那样不错,现在这样也不错。”

笛飞声凝视了他的背影一阵,缓缓的道:“你能稳住伤势,至今不疯不死,‘扬州慢’心法果然有独到之处,不过至多十三年。”他一字一字的道,“以你所学,至多得十三年平安,如今已过十年,还有三年。你若擅用真力,施展武功,三年之期势必缩短。”

李莲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笛飞声突然从牡丹花丛边笔直拔身而起,落进了井里,随着一声“哗啦”水响,他从井中提起一个湿淋淋的人,“两年十个月之后,东海之滨。”说着把那湿淋淋的人掷了过来,他扬手掷人,随一挥之势拔身后纵,轻飘飘出了围墙,没了身形。

李莲花接过那人,那湿淋淋软绵绵,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轻轻让方多病平躺到地上,点了他胸口几处穴道。以笛飞声的为人,自不可能以迷香奸淫女子,他掷回方大公子,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为约,两年十个月之后,东海之滨,当年一战,势必在行!他再度悠悠叹了口气,自从受笛飞声掌伤之后,他容颜憔悴不复俊美,一身武功废去十之八九,李相夷此人早已不复存在,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莲花,定要寻找李相夷?说李相夷早已死了,大家偏偏不信;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却没有人认出他来,这真是奇怪的事……难道真是他变得太多?

或者是……真的变得太多了吧?他徐徐盘坐,双指点在方多病颈后“风池”穴,渡入真力替他疗伤。十年光阴,无论是心境、体质还是容貌,都变了……从前目空一切的理由……荒谬绝伦……

“扬州慢”心法极难修炼有成,一旦有成,便能运用自如,这也是李莲花在笛飞声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以它来疗伤最是合适。不过一柱香时间,方多病气血已通,伤势已经无碍,“啊”的一声,他睁开了眼睛,“莲花?”

李莲花连连点头,“你怎么被扔进了井里?”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被扔进了井里?”他摸到一手水湿,顿时大怒,“那该死的竟然把我丢进井里?咳咳……”他胸口伤势未愈,一激动立刻疼痛起来。李莲花皱眉,“你若不是如此削瘦,也不至于伤得……”方多病又大怒,“本公子斯文清秀,体弱多病,乃是众多江湖侠女梦中情人,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风神!咳咳……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井里?”李莲花道,“我口渴了到井边去打水,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头鬼。”方多病的脑袋直到这时才想起受伤前发生了什么事,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武当派的内力,那人是武当高手!”李莲花半点医术不懂,否则早已验出方多病是被武当派心法震伤胸口,此时闻言一怔,“又是武当?”方多病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迭声的叫,“当然是武当心法,难道本公子连武当心法都认不出来?那人哪里去了?他的武功不在武当掌门之下,说不定还在白木之上!”现任武当掌门为白木道人的师弟紫霞道长,武当派武功当下是白木为第一,而还在白木之上的人——李莲花失声道:“黄七?”方多病连声咳嗽,“很可能是,我们快去……救人……”

武当派上代掌门最钟爱信赖的弟子黄七道长,居然在朴锄镇隐居十几年,并且嫖宿妓女迷歼女子,李莲花这下真是眉头紧蹙,“糟糕,如果真让杨秋岳和黄七朝了面,只怕黄七老道真的会……”“杀人灭口!”方多病按着自己胸口伤处,赌咒发誓,“咳咳……那老道……他妈的疯了……”

孙翠花赶回怡红院去接儿子,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小如。她一人踟躇而行,脚步走得极慢,恍恍忽忽,似乎在想着心事。

“如姑娘。”孙翠花在后招呼,“怎么从镇东回来了?”小如一怔,驻足等孙翠花赶了上来,才低声道,“嗯。”孙翠花奇怪的看了她几眼,噗哧一笑,“怎么?他没有要你陪过夜?”小如白皙的脸上微微一红,眼神却颇现凄楚之色。孙翠花本是想问她腰间木剑之事,既然搭上了话,她索性直问,“如姑娘,你这腰上挂的木剑是在哪刻的?别致得很,我也想要一个。”小如又是微微一怔,“这是我自己……”孙翠花抢话,“自己刻的?怎么会想刻一把剑?其实我觉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小如默然,过了一会儿,快走到怡红院门口了,她方才轻轻的道,“他……本来有这样一把剑,不过因为养着我,所以把剑卖了。”孙翠花愕然,如此说来,那个嫖妓的男人岂不就是——只听小如低声道,“虽然他不只对我一个人好,不过我……我心里还是感激。”说完她缓步走入怡红院,转进了右边的一条卵石小路。

孙翠花见她如此,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婊子动了真情,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让小如动了真情也就罢了,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没找到的师叔,那才是让她合不拢嘴的事。便在这时,杨秋岳和霍平川已大步赶到,见她呆呆站在怡红院门口,齐声问,“你没事吧?”

孙翠花一怔,刚想说没事,儿子还没接到……突然后心一凉一痛,她低头一看,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根很眼熟的东西从自己胸前冒了出来。

那是一根筷子,滴着血。

“翠花!”杨秋岳脸色大变,失声大叫,直奔了过来。孙翠花一把牢牢抓着他,脑子里仍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只道,“小如说……她的嫖客……有武当金剑……”杨秋岳脸色惨白,连点她胸口穴道,“翠花,不要再说了。”孙翠花困惑的看着从自己胸口冒出来的筷子,“儿子……还在里……面……”杨秋岳终于情绪失控,凄厉的大叫一声,“不要再说了!”孙翠花轻轻唾了一声,“是谁……乱丢筷子……”说着缓缓软倒,慢慢气息有些紊乱,闭上了眼睛。杨秋岳牢牢抱着妻子,双眼狂乱迷茫的看着从怡红院里大步走出来的人,“黄七师叔……为什么……”

从怡红院里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髯,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他左手拿着个酒杯,右手的筷子只余下一只,另一只到了孙翠花胸膛里。看了杨秋岳一眼,中年男子道:“原来是杨师侄,失敬、失敬。”言下对以筷子射伤孙翠花一事混不在意,就似他刚才不过踩死了一只蚂蚁。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杀人,以致孙翠花重伤,未及阻拦心下后悔不已,此时上前三步,抱拳道,“在下霍平川,添为‘佛彼白石’门下弟子,前辈可是武当派失踪多年的黄七道长?”

黄七道,“我俗家姓陈,名西康。”霍平川沉声道,“那么陈前辈为何重伤这位无辜女子?她既非江湖中人,又不会丝毫武功,以陈前辈的身份武功,何以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重手?”黄七淡淡的道,“她竟敢在我的面前向我的女人套话,你们说是不是罪该万死?”杨秋岳不可思议,缓缓摇头,惨淡问,“黄七师叔,武当金剑的下落……呢……”黄七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武当金剑?剑重五斤七两,又是古物,卖给了江西语剑斋老板,足足抵三万两银子!真是好东西!”霍平川眉头一皱,这人只怕是早已疯了。杨秋岳手抱妻子,只觉浑身血液一阵一阵的发凉,猛然间忆起当年师父得知自己好赌,盗窃武当金剑时说出“逐出师门”四字的情景,这世道……难道是报应……黄七一筷子重伤孙翠花,怡红院前院的客人纷纷尖叫,自后门逃走,此时连老鸨都已不见,黄七一字一字冷冷的道,“杨师侄,掌门要你来清理门户是么?还叫上了‘佛彼白石’的手下,不过紫霞师弟大概糊涂了,派你这种三脚货色,是要给他师兄祭剑不成?”剩余的那只筷子在他指间转动,不知何时便会弹出,他虽然隐居多年,功夫却日益精进,没有半点搁下。霍平川眼见形势不妙,一掌拦在杨秋岳面前,“陈前辈,请随我回‘佛彼白石’百川院一趟,失礼了。”黄七衣袖微摆,只听“碰”的一声响,他那衣袖摇摆起来居然有如火药爆破一般,发出噼啪声响。杨秋岳叫道:“武当五重劲!霍兄小心!”霍平川自然知晓“武当五重劲”的厉害,据说此功自太极演化而来,太极劲只有一重,圆转如意,而“武当五重劲”却有五重真力如太极般圆转,各股真力方向、强弱不同,即使是功力相当之人也难以抵抗。便在杨秋岳叫出“武当五重劲”之时,黄七第一重劲已经缠住了霍平川的手掌,两人袖手相交,霍平川虽然入“佛彼白石”只有八年,自身修为却不弱,黄七连运三重劲都无法引开他的手掌,一声冷笑,第四重劲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孙翠花胸口弹去。

霍平川和杨秋岳同时惊觉,双双大喝一声,联手接下黄七右袖一击,但便在这时,一支东西临空激射,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气海,却是黄七刚才握在手中的筷子。霍平川手肘往内一压,“啪”的一声将筷子夹在肘间,却听身边杨秋岳一声闷哼,黄七的第五重劲笔直撞在他胸口,伤得不轻。

“武当五重劲”奥妙在以袖风激荡,无形无迹,黄七的“武当五重劲”已练到炉火纯青,江湖上难寻敌手。霍平川虽有一身武功,却难以招架,杨秋岳抱着妻子踉跄出去数步,放下孙翠花,他拔剑出鞘,唰的一剑往黄七额头刺去。

他是武当门下,虽未曾练过“武当五重劲”,对这门内功心法也是相当熟悉,这一剑疾刺黄七眉心“攒竹”穴,正是破解太极劲的捷径。太极拳讲究以眼观手,以眼带手,眼手神韵一致,剑刺眉心,视线受阻,太极圆融协调之势失调,眼手一分“武当五重劲”威力便减。但正当他一剑刺去的时候,黄七眼中陡然滑过一丝冷笑,杨秋岳心里一动:不妙!但他剑势已发,却是撤不回来了。霍平川本要上前夹击,但杨秋岳剑取“攒竹”他不明其意,便站在一边掠阵,并没有看到黄七那一抹冷笑。

便在此时,遥遥有人道,“放火烧房子真过瘾,尤其是烧的别人的破房子,真是过瘾啊过瘾。”另一人叹了口气,“你也忒缺德了些……”这两人似乎只在闲聊,却说得快得很。黄七脸色乍变,杨秋岳猛然剑刃急转,一剑往他右手砍去。黄七双手劲力本来蕴势待发,分了心神,反而被杨秋岳夺去先机,他大袖一挥,竟以双手去抓杨秋岳的剑刃。杨秋岳思及妻子生死未卜,阴沉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剑加劲往黄七手腕砍去。黄七双手十指与杨秋岳剑刃相触之时,突然扭曲弹动,一时间只听指甲与剑刃交鸣之声铿锵不断,杨秋岳全身大震,直欲脱手放剑,那剑柄被黄七内力倒侵而入,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那指甲和剑刃的敲击之声传入人耳中,霍平川首先感觉双耳刺痛,恶心欲呕,他屏住呼吸,一指“一意孤行”点向黄七背后“脾俞穴”。杨秋岳手中剑被黄七连敲数十下,待到黄七狞笑放手,他已双眼翻白,刷的一剑往霍平川胸口刺来,黄七这怪异之极的弹剑之术,竟似一门操纵心神的邪术。

方才胡说八道的两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堪堪赶到,猛见杨秋岳竟和霍平川动起手来,都是一怔。黄七衣袖一甩正欲脱身而去,方多病大喝一声,袖中短棍挥出,一招“公庭万舞”短棍发出一片啸声,往黄七肩头敲去。李莲花掉头就逃,远远躲进怡红院里,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他伤势未愈,这死莲花居然又弃友而逃!这个该死的……一句咒骂还没想完,黄七“铮”的一声扣指弹在他短棍之上,霍平川变色大叫“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术!”方多病的短棍被扣,发出的却是一连七响。方多病只觉胸口伤处犹如被连撞七下,剧痛非常,脸色大变,黄七却在一怔之后忍不住狂笑:原来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结构精巧的短笛,他弹指一扣,震动机簧,那短笛发出声响,令黄七的“法引”之术威力陡增数倍!

旁边霍平川也大受笛声影响,竟被杨秋岳抢得先机,孙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怡红院外形势岌岌可危。

突然之间,怡红院里仓惶走出一名女子,方多病手忙脚乱之中斜眼一看,那女子满脸胭脂,唇红如血,却不认识。只见她先奔向孙翠花,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打开一张白纸,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小瓶,给孙翠花服下,顿了一顿,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白纸开始念:“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不假思索,一笛往黄七头顶“四神聪”点去,那女子大吃一惊,满脸惊惶,“不对不对,不是你……不是你……”她指着霍平川,念道:“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哭笑不得,不知是谁指使这个妓女出来,这锦囊之计实在并不怎么高明。霍平川一指点在杨秋岳百会穴侧“四神聪”之一,杨秋岳眼神转动,行动顿时大缓。

方多病眼见“锦囊”有效,连忙问道:“那我呢?”手下仍旧短笛飞舞,招架黄七的招式已经渐渐散乱,胸口越发疼痛,只盼那“锦囊”里也有一条给他的妙计才是。那女子却摇了摇头,茫然举起白纸念道:“梅小宝已经被我救走,张小如知道你奸淫幼女,在后院跳井,何寡妇得知你原来有三个女人,到官府击鼓去了……哈、哈、哈……陈西康你好色如命,就要恶母满……满……”她念得惊惶失措颠三倒四,居然还有字不认得,“恶母满血……”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黄七先是一怔,越听越是愤怒已极,听到最后一句“恶贯满盈”,一手向这位女子颈项抓来,“无知娼妓,也敢愚弄于我——”他心神一乱,那“法引”之术便施展不出,方多病精神一振,短笛一招“明河翻雪”泛起一片笛影扫向黄七背后。黄七哼了一声,左袖后拂,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颈项。

霍平川此时刚刚连点杨秋岳“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十六处穴位,见状正欲上前相救,那女子手一抬,护住自己的颈项,霍平川心念一动:这女子的动作倒也敏捷……“啪”的一声,黄七的右手已然连那女子的双手一起抓住,压在了她颈项之上!霍平川心下大奇——黄七眼中此时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而是无法言喻的惊恐骇然——“朴”的一声,方多病短笛扎扎实实击在他背心,黄七“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喷得那女子满头满身,委顿于地。

方多病收回兵器,古怪的看着那被黄七一把抓住的“女子”,半晌瞪眼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刚才那情形,怎么会有女人敢从里面跑出来念锦囊妙计?果然是你这个举世无双骗人骗鬼的大骗子!”霍平川足足凝视了那“女子”一柱香时间,才长长叹了口气,“李先生聪明机敏……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双手十指微妙的扣在黄七右手“商阳”、“二间”、“三间”、“合谷”、“阳溪”、“偏历”、“温溜”、“下廉”、“上廉”、“手三里”十个穴位上,这十穴受阻,黄七右手麻痹自不能伤他分毫。“她”本是跪在地上,黄七扑来之时“她”倾身后移,变侧卧在地,足尖微翘,踢正黄七“阴陵泉”,而后膝盖一顶,撞他小腹丹田,再加上方多病背后一笛,如此一来饶是黄七一身惊人武功,一念轻敌之间,也已动弹不得。这满脸胭脂怪模怪样的“女子”正是一溜烟逃进怡红院的李莲花,慢吞吞的举袖擦掉脸上的胭脂和血迹,他仍是满脸惊恐,余悸犹存的模样,“我……我……”

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你个头!你这手点穴功夫……呼呼……了不起得很……哪里学来的?”他和李莲花认识六年了,还是第一次看他出手制敌,虽然说刚才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为黄七掉以轻心,但是十指扣十穴、一踢、一撞,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那绝非侥幸——绝不可能是侥幸!李莲花极认真的道:“这是‘彩凤羽’,是一位破庙老人教我的……”方多病懒洋洋的挥挥衣袖,全然不信,“我要是信你,我就是猪。说不定是你跳崖以后挂在树上,树下山洞里一位绝代高人教的哩。”李莲花满脸尴尬,“真的……”方多病翻白眼,“你小子这手‘拔鸡毛’的功夫还不错,可惜内力太差,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后来这么一下,你是万万抓不住他的。”李莲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霍平川以“佛彼白石”特有的锁链将黄七锁了起来,杨秋岳“啊”的一声这才恢复了神智,抱起气息全无的孙翠花,脸色惨白之极,眼望李莲花。李莲花叹了口气柔声道:“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气的药,一两日内会犹如死人,你若不想她死,在她醒过来以前找个好大夫治疗她的伤口。”方多病噗哧一笑,差点呛了气,正想嘲笑这位不会医术的神医,却见他突然走到黄七面前,“陈前辈。”

黄七被霍平川以锁链锁住,他对李莲花恨之入骨,见他过来呸了一声,只是冷笑。

李莲花在黄七面前坐了下来,平视这位武当首徒的眼睛,“前辈在十几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宝地图,进入了熙陵地宫,而后自地宫中生还,自此便留在朴锄镇,当年前辈在地宫之中经历了什么?”黄七冷冷的看着他,“黄口小儿,又知道些什么?要杀便杀,多说无益。”李莲花微微一笑,“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关?”黄七眉心一跳,李莲花很和气的慢慢道,“十几年前前辈正当盛年,武功人品都为人称道,突然性情大变,留在此偏僻小镇以女色为乐,势必要有些理由……以前辈的相貌武功,即使是喜爱女人,似乎也不必以迷香为饵……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爱你的女子也有不少,当年熙陵之中,你是否……”他叹了口气,“你是否……”

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满身迷香美丽妖娆的女人?李莲花没有说完,方多病替他在心里补足:害得你道行丧尽,从武当首徒变成了衣冠禽兽!霍平川亦是仔细在听,也在自行思索。

黄七盯着李莲花,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当真想知道?”李莲花尚未点头,方多病已经替他点了十下,黄七嘴边仍然擒着一丝冷笑,“年轻人,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的确有一个女人……熙陵地宫之内机关遍布,兼布奇门八卦之阵,我进去打开鬼门之后,观音门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脚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们的尸体,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方多病只觉一阵鸡皮疙瘩自背后冒了出来,“她吃人?”黄七仰天大笑,“她被关在鬼门之后,不吃人,难道等别人吃她?她正在吃人,可是我却觉得她出奇的美——不,她本就出奇的美,美得让我相信那些男人们都是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心甘情愿沦为她的食物……我把她救了出来,关在这镇中民宅之内,天天看她,只要每天看她两眼,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我也甘愿。”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两人想到观音门后那具死了数百年依然娇柔妍媚的白骨,如若那白骨复生,大概就是如此媚惑众生的绝色。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似乎黄七说及的这名女子让他想到了什么,只听黄七继续说下去,“我当她是仙子,她却整天想着要从这里逃出去,她逼我再下地宫、逼我去打开观音门,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玺和宝物,可是我什么也不干,如果得到了那些东西,她绝对要从这里出去,所以有一天夜里我……”他双眼突然发出奇光,用一种怪异而又得意的刺耳笑声道,“我用了药,得到了她……”他哈哈大笑,李莲花和方多病几人却都皱起了眉头,霍平川脱口问道,“那那个女子后来呢?”

“她?”黄七顿时不笑了,恶狠狠的道,“她还是逃了出去,就算我用铁链把她锁在房间里,她还是逃了出去。像她那样的女人,只要有男人看见她,都会为她死……”方多病张大嘴巴,“他妈的这女人根本是个女妖!她现在还活着么?”黄七冷冷的道,“她当然还活着。”李莲花皱眉问,“这位女……侠……叫什么名字?”黄七嘲笑道,“江湖中人,竟还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霍平川终于沉声问道:“前辈说的女子,可是姓角?”

“‘虞美人’角丽谯,听说近来弄了个什么牛马羊的帮派,还当上了帮主。”黄七大笑,“你们真该见她一面,年轻人,我真想看看你们看见她第一眼的表情,哈哈哈哈……”方多病失声道,“鱼龙牛马帮?”霍平川点了点头,“看来熙陵之事,绝非擒住王玉玑和风辞二人就能了结,那颗不见踪影的‘观音垂泪’,杉树林里不知何人的‘婆娑步’,当年从地宫生还的角丽谯,虽不知和前朝熙成帝、芳玑帝二帝之事有何关系,但并不简单。”李莲花点了点头,喃喃的道:“坏事、坏事。”

“二位。”霍平川沉吟了一下,对李莲花和方多病拱手,“事情紧急,头绪万千,在下愚顿,熙陵之事要尽快报于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晓,我这就带人回去了。”方多病连连挥手,“不送不送,你快点把人带走,本公子虽然喜欢美人,平生却最讨厌淫贼。”李莲花看方多病点头,他也跟着点点头,方多病挥挥手,他也挥挥手,漫不经心的不知想些什么,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别,抓住黄七肩头,大步往镇外行去。

看着霍平川走出去很远了,杨秋岳二话不说抱着老婆直奔镇上大夫家,李莲花才啊的一声醒悟过来,“大家都走了?”

方多病斜眼,“你留恋?”李莲花摇摇头,方多病哼了一声,“那你在想什么?”

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在想,那位角丽谯角大姑娘,果然是美得很。”

方多病一怔,“你见过?”

李莲花悠悠的道,“嗯……”

方多病仰天狂笑,“李莲花说的话,我要是信,我就是猪!”

八 医术通神

十数日后。

清源山百川院。

纪汉佛接到有关熙陵一品坟最后结果的消息:王玉玑、风辞假冒葛潘与守陵兵,妄图借方多病与李莲花之力寻找到埋藏熙陵之中的前朝玉玺,此二人在带回百川院的路上给人劫走,十余名佛彼白石弟子死伤;玉玺毁于霍平川手中,熙陵地宫隐秘已上报朝廷;霍平川押着黄七回到院里,正自给彼丘讲述一品坟之事;朴锄镇上杨秋岳之妻孙翠花因伤后操劳,引发高热而亡;方多病伤,李莲花安然无恙。

葛潘在去熙陵的路上被人暗算而死,霍平川前去的时候一品坟之谜已经揭开,李莲花在此事之中究竟作用如何,依然模糊。劫走王玉玑和风辞的人是谁,纪汉佛却心里清楚得很。

莲花楼和笛飞声的关系仍旧不明,但引人关注的已不是这些。

百川院西面有一栋独立的小房,四面窗子开得很高,窗台摆了些花草,和其他三处房屋毫无修饰的模样有些不同。霍平川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恭恭敬敬的拾起门环敲了几下,“霍平川。”

屋里响起了一声合上书页的声息,有人温言道,“进来吧。”

霍平川推门而入,门内立着一个小小的屏风,百川院虽然清贫简易,这屏风却漆黑光亮,上绘百鸟朝凤图,边角皆有破损,应是多年之物,但仍旧可见当年的精致奢华。绕过屏风,屋内书籍堆积如山,桌椅板凳上都是书册,堆放得凌乱已极,却都抹拭得十分干净。书堆之中坐着一人,见霍平川进来抬起了头,“听说见到了‘婆娑步’?”

霍平川点了点头,在一摞书上坐了下来,仔细讲述他在熙陵所见所闻,屋中人听得细致,偶尔插言询问一二,霍平川也一一回答。这人姓云,名彼丘,乃当年“四顾门”中李相夷身边第一军师。听完霍平川的讲述,他长长吁了口气,微笑得很是温暖,“江湖代有才人出,看来李莲花此人并不仅是神医而已……能生擒黄七道长,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云彼丘当年跟随李莲花之事年仅二十三,号称美诸葛,如今十年过去,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而看他本人布衣草履,两鬓微有白发,虽然气质徐和温厚,却似比年龄更为憔悴。

“弟子关心的是,取走‘观音垂泪’之人和杉树林中出手救人的人究竟……”霍平川沉吟了一下,“究竟是否是同一个人?”云彼丘道:“杉树林中施展‘婆娑步’之人若有震碎千斤巨石的功力,便不会封不了风辞的气脉,应该不是一人。”霍平川叹了一声,“短短数日之间,在熙陵弹丸之地,居然出现了两位高手。”云彼丘微微一笑,转了话题,“黄七当真说他在熙陵遇到了角丽谯?”霍平川点头,“传闻此女色能惑众。”云彼丘的脸色有些苍白,轻轻咳了两声,“咳咳……当年和门主曾在金鸾盟大殿上见过一面,她的确……的确……”他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言。霍平川关心问道:“二院主的寒症好些了么?”云彼丘淡淡一笑,笑中颇有自嘲之意,“不妨事的。熙陵此事非同小可,今日我修书两封,你替我寄与武当紫霞掌门和鱼龙牛马帮帮主角丽谯。”霍平川称是,云彼丘缓缓的道:“与其敲击试探,不如请两位百川院一坐,究竟武当杨秋岳、黄七,‘碧玉书生’王玉玑,‘断头刀’风辞,以及鱼龙牛马帮与熙陵有何关系,一问便知。”霍平川凛然,“二院主说的是,‘佛彼白石’中人不必转弯抹角,应直言相问才是。”云彼丘一笑,“四顾门下不必拘礼,你虽天性如此,但附和之言仍是愈少愈好。”霍平川惭惭的只想称是,却又不能称是,满脸尴尬。

“那位李莲花李神医,平川觉得如何?”云彼丘问。霍平川沉吟道:“平川实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有时似是聪慧绝伦,有时又似是十分糊涂……武功似乎极差,却又似乎时常能克敌制胜,恕平川愚顿,判断不出此人深浅。”云彼丘眼神微微一亮,“他可使用兵器?”霍平川摇头,“不曾看见。”云彼丘一皱眉,李莲花与他之前设想的不合,连他也猜疑不透,“这倒是有些奇……你看不出他武功门派?”霍平川反复思虑良久,“似乎并没有什么门派,只是认穴奇准,但内力却差劲得很。”云彼丘点了点头,“他既然号称医术通神,认穴奇准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在方氏客房里,被当年“美诸葛”判定为“医术通神”的李莲花正在聚精会神的给人把脉,脸上带着文雅从容的微笑,似乎对来人的病情十分有把握。方多病坐在他身边给煎药的炭炉扇火,悻悻然的看着“方氏”的小姨子,武林第三美人何晓凤娇滴滴的给李莲花把脉。这位比他妈小十岁的小姨子一听说“吉祥纹莲花楼”的主人到了,突然就得了一种说昏就昏的怪病,晕倒在李莲花怀里,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着李莲花的脸。方多病还看得出她目光中有一丝遗憾之色——这位传说中的神医虽说长得还可以,却没有她想象中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何……夫人……何姑娘的病情……”李莲花温和的看着何晓凤,“没有什么大碍,只要服下一服药物就好。”方多病连连点头,越发用力的扇着那火炉——他其实不明白,一向自负精明的小姨子竟然没有发觉把脉都还没把完就在煎药的这种医术的奇异之处,一心一意打量着那位神医,盘算着不知什么念头。看着火炉上那些黑糊糊的药汁,他又忍不住想起前不久他刚问过李莲花一个问题。

“死莲花,你怎么知道中了黄七的邪术,要点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来解?”

“啊……”李莲花那时漫不经心的答,“我好像见过有人那么治疯子。”

方多病目瞪口呆,李莲花很认真的看着他,诚恳的道:“我真的好像看到有人是那么治疯……”他还没说完,方多病抱着脑袋一声呻吟,“我永远不要再听你说一个字、永远不再信你说的半句话!”

继续瞪着眼前逐渐变焦的药汁,他在心里祈祷小姨子把这些药喝进肚子里以后,在两个月后就能起床并记住晕倒在李莲花怀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石榴裙杀人有四

一品坟事件之后,李莲花在方多病家里住了两天,后来因为想念他的莲花楼告辞离去。在他离去之后,方多病的小姨子何晓凤上吐下泻了三个月,并且不敢对人说她是吃了李莲花开的药吃坏了肚子。

然而等方氏的方大公子交代完一品坟之事,悠哉游哉的回到屏山镇去找李莲花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片青山——那是因为他的视野突然间开阔了许多——那地方本来有栋房子,现在不见了。

呆了有那么一会儿,屏山镇的人们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指着一片空地暴跳如雷的大骂:“该死的李莲花,又背着乌龟壳跑了!他妈的——”路人皆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那栋木房子的主人前几天刚刚雇了两头牛把房子拉走了,镇里好些好心人还帮了他的忙。问他为什么要搬走,那房子的主人说因为有个要找他报恩的人硬要把家产给他,他受不起,不得不连夜搬走,只是滴水之恩,万万不可要人涌泉相报——这很是让镇上的读书人唏嘘了一把,这般高风亮节,世上已很少见了。

方多病指着吉祥纹莲花楼搬走后的那块空地骂了一柱香时间,仰天长叹:这只背着乌龟壳的死莲花,除非他自己高兴,要找到他难若登天,他已习惯了。

一 嫁衣不祥

薛玉镇是个热闹的地方,从这地方过去十里的地方是采莲庄。说起薛玉镇,附近百里之内未必尽人皆知,但说起采莲庄,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近有一处名胜,山峦清秀池水如蓝,有四条溪流灌入此池,终年气候温暖莲花盛开,并且此处莲花颜色奇异,盛开淡青色花瓣,清雅秀丽,为文人雅士所青睐,时常有达官贵人来此采莲,故名“采莲池”。

莫约五十年前,有人以重金买下采莲池方圆十里之地,修建起一座庄园,把“采莲池”纳入自家庄园,自名“采莲庄”。现任庄主姓郭,名大福,名字虽然俗了点,他却自诩是个雅客。

郭大福以经营药材为业,生财有道,衣食无忧,他近来最烦恼的事就是他儿子郭祸。郭祸字兮之,寓意为“祸兮福所倚”,是个吉利的名字,他三岁会背诗三百,五岁能读诗经论语,是郭大福心头一块宝。在郭祸十一岁那年,郭大福送郭祸上百川院学武,拜在“佛彼白石”四人中最为风雅的一人,“美诸葛”云彼丘门下,只盼他能读书学艺,向他师父好好学学,即使日后不能成为一代侠客,也能做个不俗之人。但月前郭祸艺成回家,却让郭大福烦恼不已——除了舞刀弄枪,喊喊杀杀,这孩子居然把小时候识的字忘得一干二净,看着“蓬莱”念“连菜”,听着孔子自称郭子,只气得郭大福差点没用厨房里那口“锅子”狠狠砸向郭祸的头,郭大福的儿子不学无术,委实家门不幸、让祖宗蒙羞。

也就是因为如此,郭大福早早给郭祸娶了房知书达理的媳妇,好好教导他这个不肖子,只盼家门熏陶,能令郭祸有所改进。他以数万两银子下聘,迎娶薛玉镇最有名的才女顾惜之入门,结果这位才女体弱多病,未等到能入门就一命呜呼,令郭大福几万两银子打了水飘。不得已求其次,郭祸最终娶了薛玉镇最有名的青楼名妓蒲苏苏。这位蒲苏苏虽然出身青楼,却既是青倌,又大有诗名,何况既然是名妓,自是比才女美貌许多,于是郭祸也乐呵呵的迎了这位新娘过门。不料不到一月,蒲苏苏竟在莲花池中溺水而死——一月之内,与郭祸相关的两个女子接连死于非命,薛玉镇的人们不免议论纷纷起来,克妻杀妻之说街巷流传,让郭大福烦恼之极,而采莲池发生命案,来此的达官贵人未免大大减少,这更让郭大福恼上加恼。

五月十一日,正是青莲盛开的季节,采莲庄却冷清得很,完全不见了昔日热闹的景象。郭祸丧妻之后多在练剑,把后院郭大福精心栽种的银杏斩去了不少,重金购买的寿山石打裂了几块,正自沾沾自喜练武有成。郭大福这几日只对着冷清的院子和账本长吁短叹,他幼时丧母、少年丧妻,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儿媳妇,莫非他年轻时贩过的那一次假药报应在了妻儿身上?那也不对啊,郭大福苦苦思索,若是报应——怎会连他那没有记忆的亲娘都报应了?他老娘死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尚未贩过假药哩。

“老爷。”丫鬟秀凤端着杯热茶过来,“庄外有位公子说要看莲池,本是不让他进来的,但最近来的人少,老爷您说……”郭大福听到她说“本是不让他进来的”就知敲门的多半是个穷鬼,想了想不耐的挥挥手,“啊……进来吧进来吧,自从苏苏死在里面,还没人下过水,去去晦气也好。”

“这里是……哪里啊?”郭大福脚边的莲花池里突然哗啦冒出一个人头出来,有人茫然问,“爬上来的台阶在哪里?有人在吗?”秀凤“啊”的尖叫一声那杯热茶失手跌落,在水里的人“哗啦”的一声急忙缩进水里,郭大福这才看清莲叶莲花底下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禁一迭声叫唤家丁,“来人啊有贼!有水贼啊!”

“水贼?”莲花池里的人越发茫然,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我?”秀凤惊魂未定的连连点头,突然认出他是谁,“老爷,这就是刚才在庄外敲门的李公子。”郭大福将信将疑的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那人,“你是谁?怎么会在水里?”

莲花池里的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庄外那座木桥有点滑……”秀凤和郭大福一怔,原来此人摔进庄外溪流,被溪水冲入莲花池中,倒也不是水贼。“你是来看莲花的?”水池里的那人连连点头,“其实是……因为我那房子的木板少了一块……”他还没说完,郭大福脸现喜色,“你可会作诗?”水池中人啊了一声,“作诗?”郭大福上下看了他一阵,这被水冲进来的年轻人一副穷困读书人模样,“这样好了,我这采莲庄非贵人雅客不得进,你若是会作诗,替我写几首莲花诗,我便让你在庄里住上三天如何?”

水池中人满脸迷茫,“莲花诗古人写的就有很多啊……”郭大福满脸堆笑,“是、是,但那写的都不是今年的青莲,不是么?”水池中人迟钝僵硬的脑筋转了两转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命案以后采莲庄名声大损,郭大福冀望传出几首莲花诗,换回采莲庄的雅名。“这个……那个……我……”水池中人吞吞吐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我会作诗吧。”

郭大福连连拱手,当水池里湿漉漉的年轻人“会作诗”之后俨然身价百倍,“来人啊,给李公子更衣,请李公子上座。”水池中的“水贼”摇身变成了“公子”,在水里斯文尔雅的拱了拱手,好像他千真万确就是七步成诗的才子一般。

这位掉进水里的水贼,正是刚刚搬到薛玉镇的李莲花。他那吉祥纹莲花楼在被牛拖拉的时候掉了块木板,虽有补救之木材,却苦无花纹,不得已李莲花打算亲自补刻,四处寻找莲花为样板。这日到了采莲庄,一不小心摔进水里,冒头出来就成了会作诗的李公子,倒也是他摔进水里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公子这边请。”秀凤领着李莲花往采莲庄客房走去,“客房都备有干净的新衣,李公子可随便挑选。”李莲花正在点头,突然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往前摔倒,秀凤及时将他扶住,“庄里的门槛有些高,小心些。”李莲花低头一看:果然采莲庄的门槛都比寻常人家高了那么一寸,不惯的人很容易被绊倒,“惭愧、惭愧。”很快秀凤引他住进了一间宽敞高雅的客房,开窗便可看见五里莲花池,风景清幽怡人,房内悬挂书画,窗下有书桌一张,笔墨纸砚齐备,以供房客挥洒诗兴。秀凤退下之后,李莲花打开衣箱,里头的衣裳无不符合方多病的喜好,皆是绸质儒衫,偶尔小绣云纹,十分精致风雅。他想了想,从里头挑了一件最昂贵的白衣穿上,对镜照了照,欣然看见一个才子模样的人映在镜中,连他自己也满意得很。站起身环视这雅房,墙上恭敬裱糊的字画龙飞凤舞,写“人面莲花相映红”,“莲花依旧笑春风”,甚至于“千树万树莲花开”这等绝妙好辞的贵人比比皆是,落款都是某某知县、某某庄主、某某主人。李莲花着实欣赏了一番,转目往窗外望去,青莲时节,窗外莲叶青青飘摇不定,淡青色小莲隐匿叶下,煞是清白可爱,比之红莲青叶别有一番风味。

突然这般静谧幽雅的莲池中升起了一股黑烟,李莲花探头出窗口张望,只见一位褐色衣裳的老妇划着小船在莲池缓缓穿梭,嘴里念念有辞,船头上摆放着一个炉子,里头一叠冥纸烧得正旺。烧完了冥纸,老妇坐在舟中对着满池青莲长吁短叹,突然碎碎的咒骂起来,她骂的都是俚语,李莲花听不懂,翻过窗户,在池边招呼了下那老妇,很顺利的登上船,和她攀谈起来。

这位老妇姓姜,是郭大福的奶娘,在郭家已待了四十多年,她正在给蒲苏苏烧纸钱。李莲花从昨天酱油的价钱开始和她聊了起来,或者是很久没有人和她一起咒骂酱料铺老板短斤少两,姜婆子比较喜欢这个新来的读书人,李莲花也很快知道了郭家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

郭大福的祖父是个苗人,给郭家祖母当了上门女婿,很早就在薛玉镇住了下来。郭家从郭大福的祖父开始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一直都红红火火很过得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人丁单薄,并且从郭大福的父亲一辈开始,郭家连续三个媳妇都死得古古怪怪,和这池莲花脱不了关系。郭大福的祖父生了两个儿子,郭大福的父亲郭乾和郭大福的叔叔郭坤,郭乾和父亲一样精明能干,把药材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郭坤出生便是痴呆,一直由哥哥供养,一家平平常常,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当郭乾娶了媳妇之后,举家搬到了采莲池,建起了采莲庄,庄子建好不过一月,郭乾的妻子许氏坠池而死,留下出生未及一月的郭大福。郭乾对夫人之死伤心欲绝,遣散仆人闭门谢客十余年,只留下少数几个奴仆。郭大福长大之后娶妻王氏,婚后一年,王氏又坠池而死,留下郭祸一子。如今郭祸新过门的妻子蒲苏苏再次坠池而死,姜婆子越发怀疑郭家中了邪,要不就是招惹了什么水鬼。

“郭夫人死的时候,是婆婆先发现的?”李莲花小心翼翼的问,眼神中充满敬佩和好奇。姜婆子顿时有些自负起来,挺直了脖子,“苏苏就淹死在你窗口下面。”李莲花大吃一惊,“我窗口下面?”姜婆子点头,“那间客房五十三年前是老爷的新房,但是因为老夫人淹死在那窗口下的水池里,所以大老爷都不住那里,搬去了西厅,房间改为客房。”李莲花毛骨悚然,“那……那那那就是说……郭家三位夫人都是淹死在……我房间窗口下面的水池里?”姜婆子叹了口气,“那里的水也不过半人来高,婆子我始终想不通怎么能淹死人。要说有鬼,这些年在客房里住过的大人也不下二三十位,却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要说是别的什么,老夫人的死和夫人的死,那可相差了二十几年,夫人和少夫人的死又差了二十几年,她们三个可都不认识,一个是秀才家的姑娘,一个是渔家的女儿,苏苏还是个青倌,哪里都八竿子搭不到一块去。”李莲花也跟着叹了口气,“所以婆婆在这里点冥纸作法超度?”姜婆子的嗓门大了些,“三位夫人都是好人,性子也都体恤下人的,若是真有什么水鬼妖魂,婆子拼了命也要让它下地狱去!”李莲花满脸敬佩,顿了一顿,站起身来,“婆婆,三位夫人都是淹死莲花池中,那郭大老爷又是怎么过身的?”姜婆子一怔,“老爷?大老爷被儿媳妇的死吓坏,夫人过世后一个月大老爷就过身了。”她喃喃的说,“定是想起了大夫人,大老爷真是可怜得很。”李莲花又跟着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得很。”

那日晚间,郭大福遣了秀凤过来问候李公子住得可好,李莲花连忙拿出写好的“诗”,秀凤满意收下,说老爷请李公子偏厅吃饭。李莲花作揖称谢,随着秀凤走向采莲庄的西边,郭大福先接过李莲花作的“诗”,抖开一看,大为满意,连声请上座,李莲花满脸惭惭,别别扭扭的坐了上座。这偏厅窗户甚大,四面洞开,窗外也是莲池,凉风徐徐十分幽雅,李莲花眼观满桌佳肴,鼻嗅莲香阵阵,除却郭大福高声颂读他作的“诗”大煞风景之外,此地此时称得上美景良辰,令人如痴如醉。

“郭门青翠满塘纱,十里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门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灯花。”郭大福摇头晃脑的读罢李莲花的“诗”,十分赞赏,“李公子文气高绝,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当高中,状元之才啊。”李莲花唯唯诺诺,郭大福道:“请、请。”两人文绉绉的举杯,开始夹菜。

“听说苏苏过世了?”李莲花咬着鸡爪问。郭大福一怔,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这位李公子一开口就问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门不幸,她出了意外。”李莲花仍然咬着鸡爪,含含糊糊的道,“几年前进京赶考,和苏苏有过一面之缘……”郭大福又是一怔,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此番回来,她已嫁给了郭公子,正为她从良欢喜,不料出了这等事。”他似是甚为幽怨的轻轻叹了一声,“可告诉我她死时的模样么?可还……美么?”郭大福心下顿时有些释怀:原来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为了采莲池而来,蒲苏苏美名远扬,有过这等心思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现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莲花来了。“苏苏是穿着嫁衣死的,那孩子生的时候极美,死的时候也像个新娘子,美得很。”他却不知李莲花那番话让方多病听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赌李莲花根本不认蒲苏苏。

“穿着嫁衣?”李莲花奇道,“她过门已有十数日,为何还穿着嫁衣?”郭大福脸上泛起几丝得意之色,咳嗽了一声,“郭某祖父乃是苗人,从苗疆带来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悬挂金银饰品,织锦图案,价值千金,几位大人几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万两银子向我求购,我都不给不卖,那是家传至宝。当年我那发妻,一旦有空就会把它从衣箱里拿出来穿着,无论是什么女人,都会给那嫁衣迷上。”李莲花啊了一声,“世上竟有如此奇物?”郭大福越发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儿。”

一位年方十六,个子高挑的丫鬟脚步伶俐的上来,“老爷。”郭大福吩咐,“把祸儿房里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来,我和李公子饮酒赏衣,也是一件雅事。”翠儿应是退下,郭大福道:“这嫁衣虽是家传之宝,不过我那发妻却也是穿着这身衣裳死的,嗳……”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着这嫁衣死的第一人,绝世珍宝往往不祥……”李莲花叹了口气,突然悄悄的道:“难道员外郎没有想过,说不定——”郭大福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什么?”李莲花咳嗽一声喝了口酒,“说不定这莲花池里有鬼!”郭大福皱眉,“自从家母死后,这池里每一寸一分都被翻过了,池里除了些小鱼小虾,什么都没有,绝没有什么水鬼。”李莲花松了口气,欣然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两人转而谈论其他,郭大福对李莲花的“诗才”钦佩有加,嘱咐他明天再写三首,李莲花满口答应,恍若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转世、曹植附体,莫说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万万不会走到第八步。

二 半张鬼脸

与郭大福饮酒回来,已是三更。李莲花有些微醺,心情愉快得很,郭大福此人虽然说是个“雅人”,心眼却不多,而且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今天那一跤跌得大大的值得。尤其见到郭家祖传嫁衣,那套喜服确是精细华丽,人间罕见,比之汉人的凤冠霞披,另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瑰丽之美。

那是一套宝蓝的嫁衣,通体以织锦法绣有树木花丛、打井的人们、喝酒欢唱的人们、围圈跳舞的人们、地下布满瓜果、天空中太阳月亮星星之间飞舞着两只似凤非凤的大鸟,每一分每一寸都闪耀着锦缎鲜艳的色泽,即使在没有光线的时候也仍闪闪发光。收束的颈口悬挂七串银饰,胸口另挂有一片以银珠金珠串就的硕大花朵,花芯以黄金铸就,十分华美灿烂。嫁衣上下宝蓝锦绣之间缀满金丝银线,其上穿有极细水晶珠子,光彩盎然。腰间以玉珠为带,裙身极窄,如桶状,平整的裙面上一群欢乐的人们正在围圈跳舞,正好绕裙一周,裙摆底下又有银链为坠,上有铃铛。从男人的眼光来看,那是成堆的金银珠宝,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即使是再丑的女人,只要她还年轻,只怕都会觉得穿上这嫁衣之后定能看见自己与平日不同的风采。

但在李莲花眼里,那是一件奇异的裙子,它挂满了金银珠宝,还有,群摆很窄。一件三个女人都穿过的嫁衣……三个女人都死于非命……难道真的只是一种巧合?他躺在床上,面对着莲池的大窗,打了个哈欠,念头转到他写给郭大福那首“诗”上,也不知郭大福看出“诗”里的玄机没有?正在他望着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窗外慢慢移出了半张脸,幽幽的看着他。

他呆呆的看着那张稀奇古怪的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突然那张脸动了一下,缓缓的往窗边隐去……李莲花突然清醒过来——那是一张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脸,黑黝黝的脸颊和鼻子,毛发乱飞,一只出奇明亮却布满血丝毫无感情的眼睛——窗下是莲池,只有一片很小的湿地,这个站在他窗外的半张脸,却是站在哪里呢?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那东西不管是什么,至少是两条腿走路的,就像人一样。

鬼?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虽没见过鬼,但窗外那个东西却是活的,不像鬼。要说是人——他相信人扮成鬼要比鬼扮成人像得多,但是郭家有谁要在半夜三更扮成这副模样无声无息的在他窗前看他一眼?要是他睡着了没看见,岂不是对不起煞费苦心的“它”?真是奇怪也哉……他从床上下来,到窗下看了一眼:窗外湿地上的确留有一行脚印。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三更时分在他窗外看他一眼,究竟是为了什么?郭家五十几年来三起命案,和这深夜出现的黑面怪人,有什么关系?他听着窗外寂寂的蛙声,想着想着,朦朦胧胧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莲花立刻就知道了那深夜半张脸和命案的关系——翠儿死了。

她又死在李莲花窗下,身上赫然穿着昨日李莲花和郭大福赏过的那件嫁衣,只是胸口价值连城的金珠银珠大花不见了。郭大福无比震怒,重金邀请军巡铺前来调查,而官府老爷们一来先把李莲花给铐了起来:此人身份不明、住在凶案现场却自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刚到采莲庄,采莲庄就发生命案,按照官老爷们多年办案的经验,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外地人干的。

“大胆刁民!竟敢私自解开枷锁!来人啊!把犯人给我押回衙门大牢——”薛玉镇的知县王黑狗王大人刚刚得知采莲庄出了命案,乘轿赶来的时候看见那“犯人”竟然手持木枷锁,正在很认真的往上绕铁丝。

“启禀大人。”蹲在“犯人”身边看他绕铁丝的衙役连忙道,“木枷坏了,他正在修补,一旦修好,立刻给他戴上。”王黑狗大怒,踢了那衙役一脚,“笨蛋!你不会自己修吗?”那衙役在地上一滚,“启禀大人,小的修不来。”王黑狗大步走到那“犯人”身边,却见木枷朽成了两段,那犯人极认真的用铁丝将断口两端箍在一起,见他过来,歉然道:“快要好了。”王黑狗不耐的道:“快点快点!”又回头问衙役,“这犯人姓谁名谁,是哪里人士?”衙役道:“他姓李,叫莲花,是个穷书生。”王黑狗又问:“他是如何杀死翠儿的?”衙役道:“小的不知。”王大人正问案之间,李莲花已把木枷修好,自己戴在腕上,他腕骨瘦小,那木枷随时会从他手腕上掉下来,王黑狗看得满脸不耐,挥挥手,“算了算了,本大人在此,谅你不敢造次,不必戴了。”李莲花道:“是、是。”

王黑狗往椅上一坐,大咧咧的问:“昨日你究竟是如何杀死翠儿的?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李莲花茫然问:“翠儿是谁?”王黑狗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重重坐下,“翠儿是这里看茶递水的小丫头,你是不是看中她年轻貌美,意欲调戏,她不从你便溺死了她?”李莲花怔怔的看着王黑狗,满脸迷惑,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郭大福在一旁陪着笑脸,“虽然这位李公子是生人,但依小民之见似乎也不是这等穷凶极恶之人。”王黑狗喝了一声,“昨夜情形究竟如何,给我从实招来!”李莲花愁眉苦脸,“昨夜……昨夜……草民都在睡觉……实在是……什么也……”王黑狗拍案大怒,“你什么也不知道?那就是说翠儿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了?大胆刁民!来人啊给我上夹棍!”李莲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王黑狗怒火稍息,“你知道什么统统给我招来。”李莲花稍稍有些委屈,“我要见了翠儿的尸身方才知道。”王黑狗脑筋一转,“也罢,罪证在前,谅你不敢不知。”他老爷起驾,领着李莲花到了昨日他饮酒的那间偏厅,翠儿的尸身正湿淋淋的躺在地上,身上的嫁衣尚未解下。

李莲花目不转睛的看了那具尸体一会儿,那小姑娘身上的嫁衣着得很整齐,胸口的挂花失去了,全身湿淋淋,表面看来并无什么伤痕,只是脖子稍微有些歪,让他想起一品坟中的那具白骨,此外下巴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划伤。“她……她明明是……”他喃喃的道,抬起头来迷茫的看着王黑狗,“她明明是折断颈骨死的……”王黑狗眉毛一跳,“胡说八道!她分明溺死在你窗户底下,你竟敢狡辩?”李莲花噤若寒蝉不敢辩驳,倒是那衙役走过去踢了踢翠儿的头颅,“大人,这翠儿的头只怕是有点古怪,她只往右边扭。”王黑狗顿了一顿,“骨头当真断了?”衙役嫌恶的用手扭了一下翠儿的头,“没有全断,只怕是错了骨头。”王黑狗大怒,“李莲花!”李莲花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王黑狗,只听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对如此一个柔弱女子,你竟扭断她脖子再将她溺死水中!简直是杀人狂魔……”李莲花愁眉苦脸,“我若已扭断她的脖子,她已死了,为何要把一个死人溺死在我窗下的水中?”

王黑狗一怔,满偏厅刹时静悄悄的,李莲花的这个问题倒是不易回答。李莲花慢吞吞的又补了一句,“何况……”厅中忽然有人大声问:“何况什么?”这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把李莲花吓了一跳,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目武勇,却是郭大福的儿子郭祸。“何况……何况……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李莲花喃喃的道,“听说五十几年来采莲庄曾发生三起命案,都是夫人坠池而死,可是……可是郭老爷的发妻是渔家女子,”他茫然看着郭大福,“难道渔家女子也会在莲池中溺水而死么?”郭大福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发妻确是渔家女子,只是嫁入郭家之后远离渔舟,他竟忘了此节。李莲花继续道:“如果郭老爷的发妻并非溺死……那么……那么……”他歉然看着满厅众人,郭大福失声道:“那么难道郭家三人,都是被人谋害而死?”王黑狗眉头又是一跳,李莲花唯唯诺诺,他可没说郭家女子都是被人所杀,是郭大福自己说的。王黑狗道:“即使本案存有疑点,李莲花你的嫌疑也是最大!休想借以口舌之辩推脱杀人之罪。”李莲花愁眉苦脸,郭祸却大声道:“如果真的有凶手,我定会将他擒住!我是佛彼白石弟子,捉拿凶手是本门弟子职责所在!”云彼丘若听见他这高徒这般解释“佛彼白石”,只怕那寒症又要重上几分。

这时有个衙役快步走来,报说那块丢失的金银挂花在李莲花住的客房里找到了,就放在他窗台的桌面上。王黑狗斜眼看李莲花,嘿嘿冷笑不已,李莲花满脸困惑,摇了摇头,那挂花怎么会到了他桌上?真是稀奇古怪,他早上起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念头一转,他问:“我放在桌上的‘诗’呢?”

“诗?”那衙役奇道:“什么诗?桌上就搁着这个挂花,没有什么诗。”李莲花苦笑,他早上起来明明写了一首“诗”在桌上,却不见了。正在疑惑之间,姜婆子却手持扫把赶了进来,以俚语指着那衙役咒骂了一堆。李莲花听不懂,王黑狗和郭大福才知道那金银挂花是姜婆子今早清理莲池败叶的时候拾回来的,莲舟划过李莲花窗口,她只当李莲花在房里,顺手掷了进去还喊了声叫他拿去给老爷,却不知李莲花已给王黑狗押了起来。但李莲花桌上那首“诗”却确实不知是谁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