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轻响,有人的手掌搭在了吉祥纹莲花楼门上,却即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而入,就如一个人站在门口,手抚门上,怔怔的出神。李莲花扫完了地,仔细的抹拭楼里的灰尘,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来人敲门,擦完窗户的时候他“咦呀”一声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谁?请进……诶?”

那站在他门外,怔怔不知是进是退的人是云彼丘,看着李莲花从窗户探出来的满是灰尘的脸,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哭是笑,“门……主……”

李莲花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你认错人了。”云彼丘默然,沉静了很久,他缓缓的道:“也是……云彼丘苟延残喘,活到如今实在无颜……门主,彼丘当年丧心病狂,对不起门主。”他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在手,就待当胸刺入,了结此生。便在此时,大门“碰”的一声打开,左扇门打在云彼丘左肩,将他撞得一个踉跄,那匕首不及刺入胸口,李莲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云彼丘一呆,“我是谁?”眼前这人明明就是李相夷,虽然以李相夷的为人决计不会如此大呼小叫,但是此人样貌身高声音无一不是李相夷,他怎会问“你是谁?”

“你是谁?”李莲花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有些敬畏的看了眼他手上的匕首,缩了缩脖子,“你……你你……想要干什么?”云彼丘被他弄糊涂了,茫然问:“门主?”李莲花东张西望,“门柱?我这房子小,只有房屋没有院子,所以没有门柱……”云彼丘怔怔的看着他,困惑的道,“门主,我是彼丘,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李莲花奇道:“你是皮球?”云彼丘又是一怔,“皮球?”李莲花诚恳的道:“这位……大侠……鄙姓李,名莲花,略通歧黄之术,武功即不高、学问也是不大,不知这位大侠要找的‘门柱’究竟是……谁……”他语言诚恳,没有丝毫玩笑之意,云彼丘反而糊涂了,“你……不是李相夷?”李莲花摇摇头,“不是。”云彼丘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但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李莲花松了口气,温和的微笑,“啊……是这样的,我出生的时候本是一胎同胞,娘亲生了两个,一个叫李莲蓬,一个叫李莲花,李莲蓬是兄长,我是弟弟。不过家境贫寒,兄长出生不久就给了一位过路的老人当义子,我从小没有见过兄长之面,但世上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也是有的。”

云彼丘将信将疑,“李莲蓬?”如此说来,如果李相夷是李莲花之兄,他的原名岂非叫做“李莲蓬”?李莲花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在下从不骗人。”云彼丘深吸一口气,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你既然家境贫寒,这栋房屋结构奇巧,雕功精美,价值不斐,却是从何而来?”李莲花极认真的道,“这是普渡寺无了方丈送我的礼物。”云彼丘大出意料之外,“无了方丈?”李莲花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无了方丈尚未出家的时候是个……绿林英雄……有次他身受重伤,倒在我家门口,我以家传医术将他救活。他那时劫了一辆大车,车里装满了木板,将木板拼装起来,就是这栋房屋,无了方丈嫌这房屋笨重,便送给了我。他正在普渡寺里清修,这屋子万万不是我偷来的,你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无了方丈年轻之时确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云彼丘自是知道,只听李莲花越说越奇,似乎全不可信,他却言之凿凿,又举了无了方丈为证,仿佛也有些可信之处。若是平时,云彼丘思路清晰明辨,绝不容李莲花如此胡说八道,但此时方寸已乱,心绪烦躁不安,委实分辨不出他何句是真何句是假,呆呆的看着李莲花的脸,“你……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他喃喃的道,“我对不起……四顾门上下……早该……早该死了……”说着转身往外走去,手里的匕首仍是失魂落魄的对着心口,不知何时便会刺入胸口。

“喂,皮大侠,”李莲花在后招呼,“我看你心情不好,既然到了门口,何不进来喝两杯茶?”云彼丘一呆,怔怔的转头看他,“喝茶?”李莲花指指房内,只见厅中一壶清茶袅袅升腾着茶烟,木桌热茶,主人微笑蔼然,突然令他胸口一热,大步走了进去。

李莲花把扫帚抹布丢到一边,见云彼丘把匕首放在桌上,忍不住将那“凶器”提去放进大厅最远处的抽屉里,而后整整衣服,露出最文雅温和的微笑,“请用茶。”云彼丘见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提着匕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窗明几净之室、木桌热茶之旁,心情出乎意料的变得平静,徐徐喝了一杯茶。李莲花陪他喝茶,眼角小心翼翼的吊着他,似乎以为他随时都会自尽,云彼丘突然觉得很好笑,“哈哈……咳咳……我可是很可笑?”李莲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人啊人,有时就是这样,否则活得不痛快。”云彼丘喃喃的道,“好一个活得不痛快!李莲花,你说一个人为了女人,对他最敬重的朋友下毒,害他掉进东海,尸骨无存,该不该死?”李莲花连眼都不眨一下,“该死。”云彼丘苦笑,喝了一杯茶,就如喝酒,“因为……那个女人告诉他,不许李相夷出现在东海之滨,她打算和笛飞声同归于尽。她苦恋了笛飞声十三年,始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说她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上……我……我怎知她在骗我……你……不,门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若不下最剧烈的毒,怎么阻止得了他去赴约?我以为只需阻他一时,我有解药在手,并不要紧,可是……原来一切都不是那样,一切都因为我蠢得可笑……”他喃喃的道,“你若是门主,可会恨我入骨?”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温言道:“我若是他,当然是会恨你的。”云彼丘全身一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李莲花连忙倒了杯茶给他,又道,“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管是什么样糟糕的事,都该忘记了,不是吗?”云彼丘颤声道:“真的会忘记吗?”李莲花微笑,十分有耐心也温和的道,“真的会忘记的,十年了,他会遇到更倒霉、更糟糕的事,然后发现,其实当时以为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很多事,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糟糕,然后他就忘记了。”云彼丘猛地站了起来,“他若忘记了,为何不回来?”李莲花瞪眼道:“我怎么会知道?”云彼丘怔怔的看着他,很迷惑,就如见了一团迷雾,缓缓的坐了下来。“皮大侠,”李莲花给他倒了一杯新茶,慢吞吞的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比‘当年’重要……”云彼丘问:“什么?”李莲花松了口气很愉快的微笑起来,“呃——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吃个面条、水饺什么的?”云彼丘一愕,抬头一看,发觉果是午时了。

而后云彼丘和李莲花去了二里外的小镇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李莲花买了把新扫帚,云彼丘在吃了一肚子面条之后糊里糊涂的回去了。他本确定李莲花就是李相夷,但在吃完这碗阳春面之后,非但自尽之念忘得一干二净,他已开始相信李莲花真有个兄长叫做李莲蓬、而莲花楼千真万确是无了方丈送的了。

 四 油锅

云彼丘和李莲花去吃面的时候,郭祸却对着百川院内那个地道口冥思苦想,有一件事他始终想不通:地道中那人是被滚油泼在身上,浇得他满身起泡,皮才会给撕了下来,那些油从哪里来?他在通道口上上下下了数十次,也没有看到油锅在何处,若没有油锅,滚油又从何而来?阜南飞在上头不耐烦的招呼了他几次,郭祸仍锲而不舍,一直到暮色降临,阜南飞已经离去,他仍举着火把在地道之中摸索。

郭祸虽然并不怎么聪明,却是个绝不气馁的人,在他数个时辰的摸索之中,他已找到了一个纪汉佛等人没有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焦黑如拳头大小的东西,郭祸之所以发现它不是石头,是因为他踩了它一脚,发现它是软的。郭祸对着那东西发呆的时候,身后有人道,“啊……”郭祸大吃一惊,猛地回身,双掌摆出“恶虎扑羊”之势,“是人是鬼?”身后那人也是大吃一惊,跟着他猛回身,东张西望,“在哪里?是人是鬼?”郭祸看清身后人的模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收起了架势,“李莲花!”

那不知何时就站在郭祸身后的人正是李莲花,其实是云彼丘前脚走路,他就钻进了这个地道里,重新把他白天想查看而不方便查看的地方细查一遍,却不料看到郭祸对着块焦炭冥思苦想,着实令他佩服。

“喂!李莲花,李先生……”郭祸叫道,“你怎会在这里?”李莲花微笑,“你又怎会在这里?”郭祸摸了摸头,“我下来找油锅。”李莲花一本正经的道,“我也是。”郭祸迷茫的道,“可就是找不到。”李莲花道,“先别说这个,纪汉佛回去以后有清点人数,查看百川院弟子有人失踪么?”郭祸点头,“大院主立刻就查了,院里弟子没有人失踪,只有厨房一个帮厨的丫头已不见了几天,可能是回了趟家。”李莲花奇道:“这就奇怪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帮厨的丫头?”郭祸茫然摇头,“不知道。”李莲花退至早上看见死人的位置,再退了几步,仔细看地上的痕迹,自言自语,“灶台……早晨的时候这里架着一锅滚油,有两个人在这里见面,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飞起一脚,”他学着一脚往前踢去,“把油锅踢翻,滚油泼在对面那人身上,那人倒地,油流向洞口引起大火,‘我’出路受阻,转身往地道另一端的出口逃走……”郭祸听得连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李莲花叹了口气,“其实我只不过是在胡说而已……”郭祸一呆,他脑子里本就一片混乱,如今更化为一团浆糊。

李莲花在地道里踱了几圈,郭祸举着火把跟在他身后。

是谁把这个女人杀了四次?她的胸口被很薄而锋利的长剑刺了一剑、额头撞出了一个不小的伤口、右手被齐腕砍去、还被滚油泼了满身,剥了层皮——有谁如此残忍狠毒的对待一个女人?郭祸的火把在洞口晃来晃去,几块碎石又掉了下来,差点砸在李莲花头顶,吓得他往旁一跳,“阿弥陀佛……”突地看见有块石头在郭祸盯着看的那块“焦炭”上一弹,奇道,“这是什么东西?”郭祸道,“好像是那只手……”李莲花大吃一惊,“什么手?那只被砍掉的手?”郭祸点了点头,“被油炸了。”

李莲花倒抽一口凉气,那只“手”经油锅一炸,攒得紧紧的,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他拾起地上两根折断的干树枝往手里一撬,手里攒着的东西让他毛骨悚然,微一沉吟,他把那只“手”小心翼翼的收在地道边角,接过郭祸手里的火把,四下高照,却见石壁上留有许多划痕,有些划痕已经模糊,许多只是随手乱划,画了一些小鸡小鸟,但有一句话重复划了两次,那字迹大而歪斜,显然并非读书之人所写,写的是“爱喜生忧”四个字。

“郭大公子,你能不能请百川院认得那位失踪姑娘的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李莲花凝视着那“爱喜生忧”四个字,“然后问一问百川院厨房的师父,昨天和今天,百川院三餐都吃了些什么东西?”郭祸突然想起一事道:“阿发说他昨天晚上在这里看见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诶,王大嫂和阿发肯定认得阿瑞。”李莲花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无了方丈请我吃宵夜……”郭祸毫不怀疑,“我去普渡寺找你。”李莲花歉然道:“我也许在厨房……”郭祸坚定不移的道:“我到厨房找你!”而后转身离去。

五 人肉的味道

普渡寺。

方丈禅室。

无了方丈端着一碗米饭正在沉吟,窗外有人敲了两声,微笑道:“众小和尚在饭堂狼吞虎咽,老和尚却在看饭,这是为什么?”无了方丈莞尔一笑,“李施主。”窗户开了,李莲花站在窗外,“老和尚,我已在饭堂看过,这个月庙里的伙食不好,除去花生青菜油豆腐,只剩白米和盐,亏你白天还吹牛说庙里什么素菜妙绝天下……”无了方丈正色道:“若是李施主想吃,老衲这就请古师父为李施主特制一盘,古师父油炸花生、面团、面饼、辣椒、粉丝无不妙绝……”李莲花突然对他一笑,“那他可会油炸死人么?”无了方丈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半晌,问道:“油炸死人?”李莲花文雅的抖了抖衣裳,慢吞吞的从窗口翻窗爬了进来,坐在他日间坐的那块椅子上,“嗳……”无了方丈对今早在百川院地道发现焦尸一事已有所耳闻,方才正是对着贯通普渡寺与百川院的地道之事忧心忡忡,李莲花又把地道之事仔细说了一遍,悠悠的道:“普渡寺的古师父,不知会不会油炸死人这道名菜……”

无了方丈缓缓的道:“何出此言?”李莲花知道老和尚慎重,微微一笑,“普渡寺和百川院之间有条地道,地道通向舍利塔和柴房,靠近百川院的一段有具焦尸,普渡寺的一棵大树早上突然倒了——首先早上没有风,那棵树断得很蹊跷,老和尚心细如发,想必早已看出那是被人一掌劈断的。能令五丈来高的大树树梢折断而树木不倒,只能从同样五丈来高的舍利塔上发掌,那就是说,早上有个人在舍利塔里。且不说他发掌震断树梢到底是要干什么,至少——他在塔里,在地道一端,那就和焦尸有些关系,此其一。”

无了方丈点了点头,“昨日塔中,确有一人。”李莲花慢吞吞的道:“老和尚可知是谁?”无了方丈缓缓摇头,“老衲武功所限,只能听出昨日塔内有人。”李莲花安静了一阵,慢慢的道:“老和尚胡说八道……昨日塔内是谁,你岂能不知……”无了方丈苦笑,“哦?”李莲花道:“昨日我来的时候,普渡寺正在做早课,按道理众和尚都应该去念经,老和尚没有领头是因为你在装病,可是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做早课。”无了方丈问:“谁?”李莲花一字一字的道:“普神和尚!”他顿了一顿,“你说‘请普神师侄到我禅房。’小沙弥却说他在房内打坐,因此他没有去做早课。”无了方丈轻轻一叹,而后微微一笑,“李施主心细如发,老衲佩服。”李莲花露齿一笑,“没有去做早课并不能说明在地道里的人就是普神和尚,只能说明早上树倒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看见他在何处而已。我说是普神,还是要从焦尸说起——第一,那尸体上有一道剑伤;第二,刺伤死人的人不是百川院的人;第三,地道只通向百川院和普渡寺;第四,普渡寺中只有普神精通剑术——所以,刺伤死人的人,是普神和尚。此其二。”

无了方丈微笑,“你怎知刺伤死者之人并非百川院弟子?”李莲花也微笑,“那尸体中剑的地方在胸口,可见出剑的人是站在她面前,若非相识,怎会面对面?而且这当胸一剑并非致命之伤,老和尚你没发现一件事很奇怪么?”

门外突然有人沉声问道:“什么?”李莲花和无了都是一怔,门外人沉稳的道:“在下纪汉佛。”另一个人嘻嘻一笑,接着道:“白江鹑。”还有一人阴恻恻的道:“石水。”最后一人淡淡道:“云彼丘,百川院‘佛彼白石’四人,进方丈禅室一坐。”无了方丈打开大门,“四位大驾光临,普渡寺蓬荜生辉。”石水嘿的冷笑了一声,还没等无了方丈客套话说完他们四人已经坐了进来,就似本来就坐在房中一样。无了方丈心里苦笑,斜睇了李莲花一眼,暗道都是你当年任性狂妄,以至于他们四人至今如此。李莲花规规矩矩坐着,口中一本正经的继续道:“这地道顶上只有一层石板,烈火一烧就崩裂,可见石板很薄。这一剑并非致命之伤,只要她不是哑子,就可以呼救,可是百川院中并没有人听见呼救呻吟之声。”几人都点了点头,李莲花又道:“那具焦尸若真是帮厨的林玉瑞小丫头,她就不是哑子,她为何不叫?刺她一剑之人和她面对面,可见他并不怕她看见他的面目,那入口石壁上画满涂鸦——那说明小姑娘在等人,而这刺她一剑的人说不定就是她在等的人,她和此人认识,所以此人刺她一剑之后,因为某些理由她没有呼救惨叫。”众人都皱起了眉,细细的想这其中的道理,李莲花又道,“如果她约见的人是百川院的弟子,她何必三更半夜跑到地道中相见?可见她见的必是不能见的人。她从地道口攀爬而下,半身在石板之下,被阿发看见背影,当她是‘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当然还有可能,她约见的是一个人,而刺她一剑的却是另一个人,但若是如此,她为何没有呼救?若是百川院弟子刺她一剑,却又没有将她刺死,而是奔出洞口关上机关,装作若无其事——这不合情理,因为林玉瑞并没有被刺死,她可以指认凶手,所以‘奔出洞口关上机关,装作若无其事’和‘没有将她刺死’不能同时存在。因此,我想刺她一剑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而很可能是她约见的人。”李莲花微笑道,“所以,从剑伤、刺伤她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普渡寺只有普神和尚精通剑术可以想到她约见的人是普神和尚——和尚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所以林玉瑞见的,是不能见的人。”

众人沉吟了一阵,云彼丘先点了点头。李莲花又笑笑,笑得很和善,“何况——还有另一个证据说明她等的人是个和尚——你们看到墙上那‘爱喜生忧’四个字了么?”纪汉佛颔首。李莲花看了无了方丈一眼,“老和尚……”无了方丈接口,“那是《法巨经》之《好喜品》中的诗偈,为天竺沙门维袛难大师自天竺经典翻译为我中华文字。”顿了一顿,他缓缓念道:“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

“这是一首佛家诗偈。”李莲花道,“如果她约会的人不是和尚……”他尚未说完,白江鹑重重的哼了一声,“老子认识许多和尚,但是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句。”李莲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如果她约会的人不是和尚,料想她写不出这四个字来。如果她约见的人是和尚,胸口又有剑伤,那很可能便是普神和尚,何况今天早上普神和尚没有参加早课,总而言之……普神和尚很可疑。”无了方丈叹了一声,“李施主,老衲向众位坦诚,老衲犯了妄言戒,该下阿鼻地狱,那刺伤女施主一剑之人,正是普神师侄。”

佛彼白石四人都是啊的一声,十分惊讶,原来无了竟然知道凶手是谁?只听无了缓缓的道,“今日早晨李施主走后,舍利塔中浓烟冲天,他自觉行迹已经难以掩饰,到我禅房中向佛祖悔罪,只是……普神师侄年少冲动,只是刺了那女施主一剑,并未杀人,他并非杀死那女施主的凶手。”正说到这里,一个人突然从窗口闯了进来,把一大团事物重重往地下一摔,大声道,“我在厨房没有找到你,出来就看见这家伙鬼鬼祟祟的伏在地上偷听,顺手抓来了,你们果然在这里!骗得我到处乱转!”他瞪眼看着李莲花,“王大婶已经认出了阿瑞,还有百川院的菜谱是竹笋炒肉丝……”李莲花对他一笑,“我只想知道百川院这两天有没有做过油炸豆腐?”这冲破窗户进来的人正是郭祸,闻言大声道:“没有!”李莲花眉开眼笑,“这就是了。”他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人,温言道:“古师父,人肉的味道,好吃么?”

方丈禅室内一刹那鸦雀无声,只听到那光头大汉牙齿打战的声音,突然哆嗦着道:“我也……我也没……没没……没有杀人……”李莲花叹了口气,“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古师父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她……她已经死了。”李莲花又问:“除了胸口的剑伤,她身上还有什么伤口?”古师父道:“她的头在石壁上撞出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满地,胸口也流了好多血,已经死了。”李莲花道:“然后……继油炸面饼之后,你油炸了死人?”古师父全身发抖,“我……我……我只是……”李莲花非常好奇的看着他,“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你见到死人——怎么会想到把她弄来吃?”

“我我我……我曾经……”古师父满脸冷汗,结结巴巴的看着李莲花,“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女人……把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手砍掉,还……吃吃……吃掉了……”云彼丘浑身一震,李莲花啊了一声,“是谁?”古师父摇摇头,“我不……不不不……不知道,一个美得像神仙一样的女人,她咬着那个男人的手指,一截一截吃下去,可是她美得……美得让人……让人……”他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嗥叫声,“让人想杀人……想吃人……”李莲花缩了缩脖子,“你一定看见了女鬼!”古师父拼命摇头,“不,就在清源山下的镇里,八个月前……我半夜起来小解,在隔壁客房之中……”云彼丘脸色苍白,纪汉佛嘿了一声“角丽谯!”白江鹑悻悻的道:“除了这个女妖,有谁有这种能耐……倒是李莲花,你怎知这位被女鬼上身的老兄油炸了阿瑞?”

李莲花啊了一声,“因为油锅,地道里有灶台、有柴火、甚至有鸡骨鸭骨,有油,居然没有油锅——看那地上的骨头,显然有人经常到地道里油炸荤食偷吃,可是没有油锅——那说明搭灶台的人若非有用别的东西替代油锅的妙法,就是能带着油锅来来往往,此其一。这地道里显然不会长出树枝来,那些柴火必是从普渡寺柴房里偷来的,而少了这许多木柴,普渡寺居然一直没有动静,看管木柴的人必定有些问题,此其二。那用油放火之人显然不是百川院中人——否则不会不知地道口那石板薄脆,火一烧就裂,并且火烧地道口,放火之人显然是往普渡寺方向离去,此其三。还有——”他顿了一顿,“在被这位古仁兄拿去油炸的手里,握着一块油豆腐。我想……可能是断手被放进油里,筋骨收缩,手掌握了起来,正巧你早先刚油炸过豆腐,落了一块在油里,你也没注意,阿瑞的手掌握了起来,抓住了那块油豆腐。而百川院这几天都没有吃过油豆腐,倒是普渡寺这一个月的伙食里天天都有油豆腐,你又管着寺里的柴火油粮,又能随意拿走油锅,地道口还在柴房之中,若不是你油炸死人,莫非是死人爬到你的厨房之中自己油炸了自己?”李莲花瞪眼道,“那可恐怖得很,我怕鬼……”

古师父抱着头,“我只是一时糊涂,那只手在锅里……我害怕得很……没有吃她,我没有吃她,只是剁了她的手油炸了一下……昨天晚上只是油炸了她的手……”李莲花问,“那今天早上呢?”古师父颤声道:“今天早上我怕偷吃荤和炸死人的事被发现,趁他们在早课的时候偷偷进地道,烧了一锅滚油,泼在她身上,打算将她烧掉,她那身衣服都是干血,烧得不旺,我把衣服撕下来,结果把她的皮也不小心撕了下来,我吓破了胆,逃回柴房,用柴火封住地道口,再也不敢下去。”李莲花追问:“你不知道地道另有出口?”古师父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柴房底下有条裂缝很深,以前……我常常躲在里面偷吃自己做的荤菜。”

无了方丈叹了口气,“想必今天早晨普神师侄也下了地道,又去看那女施主,却被你封在地道之中,他只得从舍利塔出来,阿弥陀佛……”他站起身来,心平气和的走出门去,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清俊的年轻和尚被他带了进来,无了方丈对纪汉佛点了点头,“交由施主发落。”纪汉佛颔首,“佛彼白石”将对普神和尚和古师父再进行调查,在七日之内做出决定,或监禁、或废去武功、或入丐帮三年等等,视各人所犯之事,决定各人应受的惩罚。云彼丘的脸色越发憔悴,思绪尚在角丽谯吃人一事上,那女子貌若天仙,语言温柔,行事诡异……无论是邪恶可怖之极的事,还是温柔善良之极的事,她都能若无其事的做出来……

李莲花看着普神和尚,这和尚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英气勃勃,就像个心志高远的武林少年,“你为何要刺她一剑?”普神摇了摇头,顿了一顿,再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神色甚是凄厉。李莲花没有再问,悠悠的叹了一口长气,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管他有没有心杀她,她终还是为了他而死……不知是那一剑让她流血而死,还是她自己撞死了自己……总而言之,便是如此了……人生啊人生,这些事、那些事、曾经以为一定不会发生的事、现在相信绝对不会改变的事……其实……都很难说……他突地发现虽然事情已经清楚,佛彼白石那四人还在瞪着他,连忙往自己身上一看,没有看出什么怪异之处,只得对那四人一笑,“人生啊人生,又到吃饭的时间了……”站起来伸个懒腰,一把抓住无了方丈,“老和尚,你说要请我吃素菜的。”无了方丈道:“这个……这个……古师父似乎已经不宜下厨……”李莲花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看着两人往厨房而去,佛彼白石四人面面相觑,白江鹑摸了摸下巴,“我宁愿他不是门主。”石水闭上眼睛,冷冷的道,“决计不是。”纪汉佛皱眉不语,云彼丘摇了摇头,他早就糊涂了。

六 昔人已乘黄鹤去

第二天一早,云彼丘想到一个疑问,来到普渡寺门口想找李莲花,却见寺门口青草碧碧,树木萧萧,昨日那一栋木桌热茶的木楼已然踪影杳然。他凝视着那曾经放过吉祥纹莲花楼的地方,过了良久,长长的吐出口气,转头看山外天色清明,当真是晴空万里,天下照耀。

他的心情仍很沉重,有一件事——那条贯穿普渡寺与百川院的地道究竟是何人建造?所为何事?角丽谯为何在八月之前来过清源山?又所为何事?牵连数月之前的一品坟夺玺一事,前朝熙成帝、芳玑帝,笛飞声、角丽谯,金鸾盟、鱼龙牛马帮——必定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

而失踪十年的李相夷,究竟是否仍旧活着、又到底身在何处?

五里之外,李莲花满头大汗的驱使着一匹马,两头牛和一头骡把他的莲花楼运出清源山,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只听他不住呼喝“不要打架!不准打架!前面有青草、前面有萝卜……不要咬来咬去,到前面我就把你们放了!快走啊……”

而拖曳着名震江湖的那座楼的四只畜生,奋力挣扎,彼此怒视,互相推诿,那匹马终于张开了大嘴对着它一直看不顺眼的骡子咬了下去。

有断臂鬼

碧瓦红墙,庭院之中花木茂盛,鸟鸣声清脆异常。

“秀秦?”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穿过杨柳,“秀秦你在哪里?秀秦?”幽幽的庭院,年轻女子的声音穿过庭院显得尤其清而轻,连落叶都不惊。

幽幽的声音穿过幽幽的庭院,“娘,我在这里。”

“秀秦?”年轻女子大惊,快步奔过庭院,“你又在他房里,你——啊——”她骤然捂住脸尖叫一声,只见树木森森的圆形拱门后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身上……湿嗒嗒的往下流血,像是刚有大股鲜血喷在了他身上!“秀秦?秀秦……”她尖叫着奔了过去,抱着自己的孩子,“怎么回事?”那叫做“秀秦”的孩子用沾满鲜血的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发角,轻轻的道:“娘,好奇怪啊,刘叔叔只剩下一只手了。”

年轻女子蓦然抬头,白皙娇美的额头被秀秦抹上了一块血痕,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令她看来竟有些可怖,“什么‘只剩下一只手了’?”那叫做秀秦的孩子幽幽的道:“就是除了一只手,刘叔叔的其他地方都不见了。”年轻女子张大了嘴巴,如惨白僵尸那样坐倒在地,紧紧搂着儿子,“其他地方都不见了?”秀秦慢慢的道:“是啊,其他地方都不见了……”

碧瓦红墙,庭院之中花木茂盛,鸟鸣声清脆异常……一只雀鸟停在院中古井边缘上,歪着头静静看着蜿蜒的鲜血从房内地面缓缓流出,一只桔红色的四脚蛇随着鲜血慢慢爬出,停在了门槛之下。

一 马家堡

“碰”的一声,清茶客栈里有人拍案而起,众食客抬头一看,本欲怒目以对,突然噤若寒蝉——那拍桌子的人手里扣着一把长剑,他老人家正是用那长剑剑鞘一下子砸在了桌上,乖乖的把人家木桌拍了个坑出来。一时间客栈里落针可闻,只听那人一把抓起客栈里一个小二,“刘如京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客栈里众人目光齐刷刷定在那小二身上,只见他期期艾艾的道:“客官不知道吗?马家堡刘如京昨儿死了啊,听说死得可蹊跷,竟只留了只手和撮头发在床上,其他地方都不见了,房里满床是血。最古怪的是马家那痴呆的小儿子就在刘如京房里,被喷了一身的血,这事大伙都知道……”

“刘如京一身武功,何况他使的枪法,枪是长兵器,怎么可能被人砍断手臂!”那人仍旧厉声道:“他是堂堂‘四虎银枪’之一,怎能、怎能……”说到此处竟而哽咽,似是悲怒交加,说不下去。众食客中有人低声叹息,一人本来坐在他身旁一桌,此刻突然冷冷的道:“人都死了。”先前那人放开小二的衣襟,重重坐下,那小二如蒙大赦,一溜烟奔进厨房,看来一时半刻万万不会再出来。这相邻而坐的两人一人着灰衣,一人着紫衣,着灰衣的人正是方才抓住店小二的那人,却被紫衣人一言打住,坐了下来。

这灰衣人姓王,名忠;紫衣人姓何,名璋,这两人和刘如京都是“四虎银枪”之一,十年前在四顾门中号称勇猛第一,与人动手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四员猛将,其中一人在四顾门与金鸾盟的决战中战死,余下三人随四顾门之解散而离散,王忠弃枪学剑,开创“震剑”一门;何璋却在“捕花二青天”手下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算是个捕头;刘如京回师门马家堡隐居,十年来甚少出门。近来王忠和何璋二人听到江湖传言,据说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与金鸾盟盟主笛飞声虽然在决战中失踪,却都并没有死,激动之余,三人约定在马家堡重聚,商量寻觅门主一事,不料刘如京竟然来不及等见兄弟一面,就已为人所害!

“马家堡。”喝完那杯茶,紫衣人何璋丢下一块银子,头也不回往门外去;王忠持剑跟上,掠了一眼那茶壶,仍自有大半壶好茶。两人很快骑马而去,茶馆里众人不约而同喘了口气,面面相觑,突地有人道:“马家堡最近真是热闹,前阵子花了大力气听说给秀秦小公子抓了个大夫,人才进去,刘师父就死了,现在又去了两个凶神恶煞……”旁人神神秘秘的掩口道:“你不懂,说不定是堡里谁嫉恨刘师父,抓了个大夫进去,下药弄死了他……这两个瘟神进去,抓住那大夫一问,保管知道是谁指使……”

马家堡。

昨日早晨。

马家堡堡主马黄看着自己闷不做声低头玩手指的儿子皱眉,“李莲花还没来?”马家堡护卫忙道:“还没到。”马黄愁眉不展看着马秀秦,“不知江湖第一神医,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李莲花,能不能治好秀儿的病……”正说到这里,门外声声传递,“李神医到——李神医到——”马黄顿时大喜,站起身来振振衣袖,就待道一句“久仰久仰”。

门外有一群人挤了进来,满头大汗的道:“李神医到——”马黄奇道:“人呢?”人群中有人吆喝道:“一、二、三——放。”只见人群中突然跌下一只大麻袋,麻袋里有人哎哟一声,四肢挣动,似在麻袋中找不到方向,一人撕开麻袋口子,里面的人才探出头来,苦笑道:“惭愧惭愧……在下李莲花……”马黄瞠目结舌,怒视他那一群手下,“怎么如此对待李神医?下去各打二十大板!”随即对李莲花连连拱手,“徒孙鲁莽,怠慢了神医,请坐、请坐。”细看这位赫赫有名的李神医一眼,只见此人年不过二十四五,样貌文雅,不免心里有些满意,颇有神医之相。

“启禀堡主,是李神医抱住柱子硬说自己不会看病,不肯跟我等前来,万两黄金又被他不小心一脚踢进河里,”有个大汉道:“属下想钱已经花了,人一定要请回来,所以……所以……”马黄板着脸道:“所以你就把李神医塞入麻袋?世上哪有这等请客之法?”李莲花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尴尬,那大汉一迭声的喊冤,“是李神医自己爬进麻袋里躲藏,属下岂敢把神医塞进麻袋……只不过合力将麻袋提回府中而已。”马黄一怔,只得挥挥袖子,“下去下去。”回身对“江湖第一神医”李莲花十分和蔼的笑,“李神医,这是小犬,劳师动众请神医远道来此,正是为了给小犬治病。”从麻袋中爬出来的李莲花唯唯诺诺,不时微笑,马黄将爱子的病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也不见神医发问,心里不由暗想:果是绝代神医,秀儿症状,他皆悉了然于胸,看来我这番口舌倒是白费了。

马黄的儿子马秀秦今年七岁,性格十分怪异,自两岁以后便基本不与人说话,时常自己一人在房中折纸,一张白纸能让他折叠上千次而不觉厌烦。他很喜欢刘如京,如一日有说一两句话,必是和刘叔叔有关,时常在刘如京房里玩耍,却很少和马黄在一起。马秀秦看了李莲花一眼,轻轻伸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顶,李莲花伸手一摸,头顶上挂着一根麻丝,连忙拿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马秀秦却转过头去,目光幽幽的看着窗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李莲花和马秀秦的初会。当日下午,李莲花和马黄喝茶之际,马秀秦到刘如京房中玩耍之时,马夫人寻子而去,却发现马秀秦满身是血站在刘如京门口,而刘如京床上房里鲜血处处,床沿留着一只自肘而断的右手臂,地上一截断发浸泡血中,刘如京却已不见了。

隔日下午,刘如京昔年好友王忠、何璋到达马家堡,李莲花说受到惊吓卧病在床,一时间马家堡诸事忙碌,惊恐疑惑等等情绪笼罩众人头上,这雍容庭院似笼罩着一层诡秘之气,令人十分不安。

就在王忠、何璋抵达马家堡当夜,马夫人突然病倒,昏迷不醒,李莲花亦卧病在床无法救治,马黄连夜请了大夫看病,说像是中毒,若无解药,情势危矣。尚未等马家堡喘口气过来,第二日早晨,马家堡婢女发现马黄与马夫人并肩躺在床上,两人都已气绝身亡,房里物品完好无损,房门紧闭,但马黄身上被人用利刃猛砍右臂,只是砍了数下未砍下来,右臂仍旧连在身上。房里又是遍地鲜血,和刘如京被害的时候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只有马堡主被利刃砍伤,而马夫人却毫发无损,而且看情形马黄被人乱刀重砍之时早已昏迷,即使右臂被砍到筋骨尽碎,却也没有挣扎抵抗的痕迹。

马家堡自清晨以后一片混乱,若说昨日仍是惶恐,今日则是惊恐,甚至有些仆役逃出堡外,几位马黄的弟子却争权夺势起来,四平八稳数十年的马家堡这一日终是出了惊天大事——三日之内,堡内护院、堡主、堡主夫人死于非命,死状十分相似,莫不是刘如京死后化为厉鬼,来向堡主夫妻索命?此事被江湖传为马家堡有断臂鬼案,短短数日之内,江湖中众说纷纭。

二 无头苍蝇

“三哥。”王忠已在马黄夫妇横死的主房之内站了许久了,“你说二哥真的已死?”他看着仍被血迹染红的大床,“没见到尸体,只有一只手,怎知他是死是活?我总不信二哥已经死了。”紫衣人何璋淡淡的道:“你想说老二没死,他杀了马黄夫妇?”王忠滞了一下,“当年他就与马黄不和……”何璋嘿了一声,“就算他和他小师弟不和,老二对他师父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下这种惨事,你不想认老二已死,竟想拿马黄被杀证明老二没死,这十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王忠惭惭的也知自己胡思乱想,以刘如京那忠烈脾性,就算有人要杀马家堡堡主他也必拼死相救,绝不可能杀人。

马家堡正混乱得很,也无人来理睬他二人,何况何璋乃是捕头,在凶案发生之处查看,自是无人敢阻拦。两人把房间内各项事物一一细看,房内事物出奇的有条不紊,没有一样有异,何璋道:“这行凶之人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动过房里任何事物,就是对这房间十分熟悉……”话说到一半,却有人在门口道:“啊……那个抽屉……”

何璋一回头,只见一人站在门口,以好生抱歉的目光温和的看着他,“那个抽屉……”一句话还没说完,何璋和王忠同时脱口而出,“门主?”来人更加歉然的摸着自己的脸,“啊……在下李莲花,听人说和失踪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长得十分相识,其实在下年幼之时并非这副模样,”他走进房里,看着满地血痕,有些毛骨悚然,“十二岁那年摔下山崖,被一位无名老人所救,摔下山崖后被山石毁了相貌,那老人施展绝代医术,将我的脸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很好脾气的微笑,“在下的医术也是和那无名老人学的,李莲花平生不打诳语。”王忠和何璋将信将疑,此人虽然和四顾门主李相夷长得十分相似,却不及李相夷冷酷俊美,言谈举止更是相差甚远,不免也信了几分。他们却不知数个月前李莲花对他和李相夷长得一模一样的解释是:‘他和李相夷是同胞兄弟,李相夷本名叫做李莲蓬,从小给了无名老人做义子。’

何璋对着李莲花的脸看了许久,直至他看出李莲花和李相夷确是有些不同,方才淡淡的道:“你刚才说什么?”李莲花道:“那个抽屉上的锁对了六个字。”何璋顺着李莲花的目光看去,只见房内床边的柜子下有一排抽屉,上面都挂着转子锁,那铜锁是一条圆形的滚筒,上面套了七个环,每个环上都有四个不相干的字,要能将七个圆环上的字每一行都对成诗句,锁便能打开,这是当下一种很流行的巧锁。那柜子最底下一个抽屉的转子锁七个字对了六个,一眼可以认出,那是一首很流行的诗歌“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而锁上第四个圈“风,落,悔,天。”没有对上其他六个字,锁没有被打开。何璋走过去很仔细的看着那锁,王忠却是个粗人,完全看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你说有人想开这个抽屉?”李莲花忙道:“我没说,我只说那七个字对了六个。”何璋缓缓的道:“这很难说是有人想开锁没有开进去,还是开了以后来不及把它弄散……不过七字已对了六字,要说没有开锁,实是不大可能。我想这开锁之人应是已经拿走了抽屉里的东西……”他轻轻拉开抽屉,抽屉里只有一叠空白信笺,果然并没有留下什么引人觊觎之物。

李莲花瞄了那抽屉一眼,正待说些什么,何璋伸手入内,拿出那叠信笺抖了抖,里头什么也没有,整叠信笺都是新的。王忠在房内游目四顾,这房间在事发时是虚掩着的,可见凶手是由大门出去,不知为何却无人发现。“李神医以为……”何璋缓缓的道:“马夫人前日的中毒,与被杀之事有无关联?”李莲花的目光也在房内缓缓移动,闻言忙道,“有关联,马堡主夫妇如此死法,加上马夫人前日中毒昏迷,我想马堡主之所以任人宰割,只怕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王忠动容道:“中毒?”何璋了点头,“和马夫人被同一种方式下毒,中了同一种毒,他昏迷之后,有人再砍了他的手臂,以至于没有挣扎痕迹。”李莲花在一旁连连点头,问道:“不知是中了何毒?”何璋一怔,“你看不出来?”李莲花为之语塞,顿了一顿,“啊……”也不知在“啊”些什么,王忠奇怪的看着他,“你是神医,你看不出他们中了什么毒?”李莲花顿了一顿,“那是一种绝世奇毒……”何璋点头,“不是绝世奇毒,也毒不倒马黄,只是奇怪,是谁存心毒死堡主夫妇,又是谁有这种手段能连下两次毒药,竟然都能得手!”李莲花慢慢的道:“不是两次,说不定是三次……”王忠一凛,“正是!”李莲花喃喃的道:“这件事……真的奇怪得很……”他望着墙壁上未被洗去的血迹,那一条条挥刀时溅起的血线自右而左横贯床后的白墙,正发呆之间,突然窗外有童声幽幽的唱歌,“……螳螂吃了蜻蜓,蜻蜓吃了乌蝇,乌蝇吃了蜗牛,蜗牛吃了芥菜花……螳螂也不见了,蜻蜓也不见了,乌蝇也不见了,蜗牛也不见了……”不知为何,奶声奶气的童音,房内三人都听得一阵毛骨悚然,马家这个痴痴呆呆不与人说话的孩子,七岁的小孩童,说不定他那双眼睛里,看得见的比成人都多,只是他不懂……

“……螳螂吃了蜻蜓,蜻蜓吃了乌蝇,乌蝇吃了蜗牛,蜗牛吃了芥菜花……螳螂也不见了,蜻蜓也不见了,乌蝇也不见了,蜗牛也不见了……”马秀秦在爹娘的门外自己一个人玩耍,还没有人告诉他爹娘已经死去,一个红衣小婢跟在他身后,一路苦劝他吃饭他就是不吃,只埋头在草丛里不知捉什么东西玩。

“这个孩子,其实并非马黄的亲生儿子。”王忠突然道,“听二哥说过马夫人是二哥师父的关门弟子,年轻时美貌得很,她十八岁时和她师父生了私生子,没过多久,师父去世,她嫁给了继承马家堡堡主之位的师父的儿子马黄,马秀秦说是马黄的儿子,其实是马黄亲弟。”李莲花大吃一惊,“马堡主竟肯把兄弟变成儿子?”王忠干笑一声,“这个……或者和马夫人感情深厚,马堡主不计较世俗眼光……”李莲花仍是连连摇头,“稀奇、稀奇,不通、不通。”何璋淡淡的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听说马黄从不讳言此事,而且对马秀秦宠爱得很。”王忠笑了起来,“马黄一死,这孩子就成了堡里少主,看他几个师兄那幅嘴脸,很难放得过……”他一个“他”字尚未说出口,陡然听见屋外“飕”的一声机簧之声,何璋将信笺握成纸团弹出,纸团和自远处射来的一点小小事物相撞跌落。王忠和何璋十年不见,仍是配合无间,在何璋纸团弹出的瞬间已经穿窗而出,拾起那枚事物,扬声道:“飞羽箭。”何璋在窗口凝视丝毫不觉的马秀秦,慢慢的道:“难道是谁和马家堡有仇,居然连这七岁孩童也不放过……”李莲花眼眺飞羽箭射来的方向,马黄夫妇的居室门外是个池塘,池塘边花木茂密,种了许多柳树,柳树之后几条小径通向马黄几个徒弟的居所,徒弟们的居所之后便是仆人婢女的房屋。这箭自花木之中射来,其后又是数十间房屋,各处出入口又未封闭,搜寻起来困难重重。

这时王忠已拾着飞羽箭回来,他仔细端详那支箭,眉头紧皱,“这……”何璋伸手接过,“这……”两人的脸色都是相当沉重,“这是二哥的暗器。”李莲花奇道:“刘如京不是死了吗?”王忠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二哥惯用的暗器。”何璋却比他想深一层,“这是老二的暗器,却不是出自老二的手。”李莲花吓了一跳,“为什么?”何璋道:“老二使用飞羽箭已有数十年,他决计不会用机簧激发这种暗器,飞羽箭长两寸三分,重一钱有七,这种暗器就算是童孩也掷得出去,怎会使用机簧?这射箭之人必定不善暗器。”李莲花叹了口气,“这个……也有些道理……”王忠却看着马秀秦道:“这孩子危险得很。”何璋点头,“不知是谁砍了老二的手臂,杀了马黄夫妇,如今老二失踪,马秀秦危险,不如召集马家堡上下,封锁堡内各处出入口,对个人一一细查,同时可保马秀秦安全。”王忠吁了口气,“如果那凶手坚持要杀马秀秦,咱们也可瓮中捉鳖。”李莲花连连称是,突然问了一句,“如果凶手是刘如京的鬼魂呢?”王忠和何璋都是一怔,李莲花已接下去喃喃自语,“万万不可能、万万不可能……”两人面面相觑,这位江湖神医怕鬼之色溢之颜表,两人心下皱眉,何璋淡淡的道:“听说李神医身体有恙,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李莲花如蒙大赦,回身一脚踩出门槛,才想起客气道:“在下偶感风寒,还是回房休息了。”

李莲花一溜烟跑了,王忠已忍不住道:“此人神医之名江湖流传,不料本人如此胆小荒唐……”何璋哼了一声,“据我江湖眼线所报,李莲花号称能起死回生,其实不过欺世盗名,被他从阎罗王那里救回来的施文绝和贺兰铁都是他密友,那两人根本就是诈死而已,世上绝无人真能起死回生。此人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不学无术,待马家堡事了,我定要亲手把此人交到‘佛彼白石’受些惩罚。”

何璋既然是“捕花二青天”心腹,他的话自然极有分量,马家堡很快关闭四处出口,各人在房中待命。何璋带领马黄的几名徒弟自房间一一搜去,除了搜出一些仆人偷窃的财物,婢女偷情的信笺以及懒得换洗压在床板底下的一些臭袜臭裤衩之外,各人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当夜堡内各人不准四处走动,庭院之中寂静异常,何璋亲自巡逻,马家堡内逢有风吹草动,他必赶去一看究竟。

一夜无声无息,似乎平静得很。

李莲花在自己房里睡觉,这一夜天气凉爽,吵架赌博之声又少,他睡得十分舒畅,正梦到老鼠和蜗牛打架未果,约了两年十个月之后再来……突然被人一阵摇晃吓得他坐起身来,“有鬼……”睁开眼却是王忠,只见他脸色惨白,满头是汗,“李莲花!快起来,何璋受人暗算昏迷不醒,你可能救他?”

李莲花大吃一惊——他是真的大吃一惊,何璋的武功在“四虎银枪”之中名列第一,在“捕花二青天”手下多年,决计是办案经验丰富,目光如炬的主,更何况何璋本身性格冷漠沉稳,多疑且不好奇,他居然也会受人暗算?这马家堡中隐藏的杀手……显然比他想象的更为神通广大……“何璋怎么了?”王忠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大步奔向客房,不顾马家堡中人纷纷侧目,将李莲花丢进何璋房里,“我半夜还和他分头巡查,早上巡到花园,突然看见他倒在地上,全身火烫,两只眼睛还睁着,却说不出话来了。”李莲花在何璋身上一摸,“王忠!出去。”王忠愕然,只见李莲花抿起了嘴唇,“出去!”他尚未领悟过来,人不知为何已出了房门,只听李莲花“碰”的一声关起门窗,已把自己和何璋锁在里面。

脸色冷漠的李莲花,真的很像门主。王忠呆呆的站在门口,脑子里一时空白,等到他想起不知李莲花把他赶出来在里面做什么,举手想推门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不敢推了。李莲花,何璋所说欺世盗名的江湖神医,到底是能救人、或是不能救人?他把他赶出来做什么——难道他的救命之术是不可告人的?又倘或是真的有独门秘术,不肯给人看见?

房门紧闭。

里面寂静无声。

三 牙印

过了一盏茶时分,房门就已开了,王忠往里一探,只见何璋的脸色已有些红润,李莲花手忙脚乱的正在收拾一些什么银针、药瓶之类的东西,王忠本是个直性子,这时却从心里冒出一个疑问:房里没有食水,他那许多药瓶里的药,难道都是外敷的不成?何璋身上却没有伤口啊!这疑问一闪而逝,他问:“三哥怎么了?”李莲花叹了口气,“他中了一种绝世奇毒。”王忠忍不住问:“究竟是什么毒?”李莲花却调转话题道:“他的气血已通,只是余毒未清,可能要过几天才会醒来。”王忠咬牙切齿,“到底是谁!竟然能暗算到三哥头上!我就不信这马家堡里真的有鬼!”李莲花指了指何璋的手指,慢慢的道:“何大人也不是白白受到暗算,至少我们知道杀人的‘东西’,不是刘如京的鬼魂。”王忠仔细一看,何璋的右手尾指上有一排极细极细的牙印,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就像被线勒了一圈留下的痕迹,“这是什么?”李莲花的表情和他一样茫然,“我不知道。”王忠细看许久,“这好像是……什么小虫小兽的牙印。”李莲花欣然赞美,“王大侠目光如炬。”王忠皱起眉头,他向来不善思索,想了许久,才又道:“难道在马家堡里杀人的是一种奇怪的小虫?其实并非有人要杀马家满门,而是偶然被毒虫咬了而已?”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王大侠此言差矣,昨日你我都看见了有人暗箭偷袭马秀秦,如果是小虫毒死马黄夫妇,难道小虫也会发暗器不成?”王忠苦笑,“我的脑子不成,三哥又倒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是,马黄那几个徒弟笨得像驴,只怕比我还不成,看来势必要请佛彼白石彼丘先生到此一行了。”李莲花却似没有听到他的丧气话,“王大侠,你在马家堡可曾见到很大的会飞的虫子?”王忠摇头,“最多不过见一二只飞蛾。”李莲花撇了何璋的伤口一眼,“这牙印虽然细小,但是既然能咬住尾指一圈,这东西的头至少也比手指大些,所以并不是很细小的虫子。它既然咬到了何大人的手指,如果不是它会飞或者何大人伏在地上爬,那么就是有人……有人让它到何大人手上去的。”王忠一拍大腿,“有道理。”李莲花斜眼看他,“你可曾见到这里有巨大的会飞又会咬人的虫子?”王忠连连摇头,“这点三哥在封闭马家堡的时候已经想过,问过管家,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花草,也没有害人的毒虫。”顿了一顿,他很迷惑的道:“有人役使毒虫杀害马堡主夫妇,有人砍断二哥和马堡主的手臂,有人暗杀马秀秦,这些事实在古怪得很,堡里有谁有能一剑砍断刘如京手臂的武功?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饲养毒虫,为何下毒之后定要砍人手臂?又有谁要杀马秀秦?虽然说马黄一死,马秀秦就是堡主,但在这时杀死马秀秦,对凶手并无好处。连杀四人实在过于凶残,马秀秦若死,无论是谁登上堡主之位,都可疑之极,难道凶手想不到吗?马秀秦不过是个痴呆孩童,杀之无用啊。”李莲花愁眉苦脸,“王大侠聪明绝顶,目光如炬,王大侠想不通的事,在下自然是更想不通了。”

两人看着病况已有好转的何璋一阵,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王忠突道:“三哥说你是欺世盗名之辈,我看倒是未必。”李莲花惭惭道:“过奖、过奖。”这时晨光已渐渐消退,阳光温和如煦,照得窗外一片青青翠绿,倒是一点不似隐藏有杀人凶手的地方。

两人被杀,一人失踪,一人昏迷,马家堡里的神秘凶手依然毫无头绪,仿佛只是一只幽灵,飘浮于晨曦薄雾之中。

那日下午。

“一只蝴蝶加另一只蝴蝶等于多少?”李莲花拿着两只用白纸折出来的蝴蝶微笑问马秀秦。马秀秦低头玩自己的手里折了千百次的白纸,对李莲花的问题充耳不闻。李莲花再拿起两只折纸螳螂,“一只虫加另一只虫是多少?”马秀秦不理不睬。李莲花仍然带着满脸笑意,把两只蝴蝶和两只螳螂都拿在手里,“两只虫加另两只虫等于多少?”马秀秦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的眼睛很黑,但说不上灵气,脸蛋长得像妈妈,是个十分清秀的孩子,只听他静静的说:“一只。”李莲花说,“两只虫加另两只虫是四只……你看一、二、三……”他指着手里的折纸,马秀秦却不再看他,很安静的玩自己的白纸。

马黄一共有三个徒弟,一个叫张达,一个叫李思,一个叫王武。这三人在马黄门下多年,张达是大师兄,李思排行第二,王武最末,武功文才而言三人不相上下,脾气却是一样鲁莽急躁。眼见李神医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折了两只蝴蝶和两只螳螂,又花了一个下午哄马秀秦说话,终于忍无可忍,张达道:“李神医,师父师娘定是被李思谋害,等何大人醒来,你定要在他面前说个清楚……”李思大声叱喝,“胡说八道,我哪里谋害了师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谋害师父?倒是你那天晚上半夜三更路过师父门外,我说明明是你最可疑!”张达怒道:“我只是去茅厕!难道半夜内急不许人上茅厕?上个茅厕就谋害师父了?”王武却和李思一唱一和,“大师兄你说二师兄谋害师父,口说无凭,但是你半夜三更上茅厕路过师父门外,我也是看见的。”张达大怒,“李思你得知了师父和师娘的秘密,怕师父师娘杀你灭口,所以先下手为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一点点算盘?你只当师父一死就没人知道你的阴谋诡计?莫忘了世上还有我张达在……”

“什么秘密?”

在三人浑然忘我的争吵怒骂之中,有人很好奇的问了一句,三人一呆,方才发觉身边尚有李莲花在,李思涨红了脸,张达指着他的鼻子,“他知道了师父和师娘的秘密!上次喝醉酒李思这小子说他无意中听到一个惊天的秘密,只要我出三百两银子,他就卖给我。”李莲花的目光转到李思脸上,李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是我喝醉了胡说,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李莲花咦了一声,“你酒品不好。”李思“碰”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怎见得我酒品不好?我武功虽然不行,喝酒却是好手。”李莲花道:“你酒后胡言乱语。”李思大怒,指着王武的头,“你叫这小子告诉你,马家堡里论喝酒,酒量、酒品,老子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李莲花道:“奇怪了,你不是说你喝醉了会胡说……”李思一呆,张达幸灾乐祸的看着他,“说漏嘴了吧?还是老老实实的招供,你到底知道了师父师娘什么秘密?”李思瞪眼看着李莲花,李莲花满面歉然,似乎方才几句全然出于无心,僵了一会儿,李思颓然坐了下来,“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曾经和师父喝过一次酒……”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往下说,“师父说……师父说虽然他很爱师娘,但总有一天他要杀了师娘。”张达和王武大吃一惊,“什么?”李莲花也很惊奇,“为什么?”李思道:“因为师娘知道师父……师父……害死了师祖……”

“啊!”张达和王武都是全身一震,双目大睁,“师父害死了师祖?”李思干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师父喝醉了说胡话……师父好像说……虽然他是师祖的儿子,可是师祖却对刘师叔特别看重,对年轻时的师娘更是宠爱有加,他虽然是儿子,却最没地位。师祖打算把马家堡传给刘师叔,师父和师祖吵了起来,失手把师祖从平步崖上推了下去……”李莲花满脸惊骇,似被这故事吓得全身发抖,“那那那……马夫人看见了?”李思苦笑,“我不知道,师父只说师娘知道。”看着几人的眼神,他又连忙道:“可是我听过就算了,对谁我都没说,师父酒后胡言乱语……师父对师娘痴情,视秀秦如己出,江湖上谁都知道。”李莲花啊了一声,“当然……当然……对了张大侠,”他突然岔开话题问张达,“出事那天晚上你路过马堡主门外去茅厕,可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张达摇头,“我走过去的时候堡主房间里灯还亮着,堡主抱着秀秦在玩呢,什么事也没有。”李莲花的目光转了过来,看着李思和王武问:“那么那天晚上,你们不睡觉跟在张大侠后面,又是在干什么?”李思和王武大吃一惊,王武连连道没有,李思想了半日,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们跟在大师兄后面?”李莲花极认真的解释:“从你们住的房子到马堡主门外,有许多花树柳树,前几日月色不好,要不小心看见张大侠路过马堡主房门口去上茅厕,似乎不大可能,何况是两个人都看见了。如果在房间里不大可能看见,那说不定就是跟在后面。”李思和王武面面相觑,王武吞吞吐吐的道:“其实我们……不是去跟踪大师兄,我们是……”李莲花问:“什么?”王武鼓足了底气,闷了老半晌,突然惊天霹雳般的说了一句:“我们是看见了刘师叔的鬼魂。”李莲花大吃一惊,“看见了刘如京的鬼魂?”

张达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嘴,李思见了李莲花的神色连连摇手“是王武看见的我没看见,我只看见大师兄在花园里,是王武非说看见刘师叔了。”王武又憋了半天,又说了一句,“真的。我看见刘师叔的鬼魂在外面飘了一下,不见了,第二天师父师娘就死了。”李莲花霎时愁眉苦脸,“刘如京的鬼魂?我怕鬼……大大的怕鬼……这世上怎会有鬼呢?”正说到这时,马秀秦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李莲花连忙对他露出一个笑脸,“两只虫加另两只虫是几只?”马秀秦这次没有避开,迟疑了一会儿,用他细细的孩童声音轻轻的说“四只。”李莲花赞道:“好聪明的孩子。”

四 捉鬼

马黄夫妇被害的第四天。

何璋仍旧昏迷不醒,王忠急躁不安,若是面前有个敌人,他早已冲上前去搏命,只是这害人的凶手却不知究竟藏在哪里,两日空坐房中,他双眼布满血丝,无法入眠。李莲花却整日和马秀秦在一起,捉蝴蝶钓鱼折纸,倒似马家血案和他全然无关。王忠本来心下甚是不悦,但是李莲花本是马黄请来给马秀秦治病的大夫,他又说不出李莲花陪着马秀秦玩耍到底有何不对,只有心下越发愤懑而已。

这一日,马家堡已闭门三日,家中新鲜瓜果已嫌不足,如果再查不到凶手,势必打开大门,如此一来,闭门擒凶的努力便付之东流。而自从何璋被害之后,堡内安静了几日,众人惶惶不安,却未发生新的事件。

第四天渐渐的过去了大半日,这日天气出奇的好,到傍晚时分,晚霞耀目灿烂,直映得整个马家堡都似金光灿灿,人人脸色都好看了些,仿佛诡异可怖的日子当真已经过去了。

王武正在庭院小池塘边练武,他人比张达和李思笨些,用功却更勤勉,如若不是马黄指点徒弟的本事不怎么高明,说不定他真算半个练武的材料。“哈——黑虎掏心——哈——猴子捞月——”王武练一招便喝一声,倒也虎虎生风,十分可观。

突地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王武一凛,顿时停了手,“什么人在那里?”草丛中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王武突地想到马黄夫妇的惨状,胆子寒了起来,心里想迈开大步过去喝一声“谁?”却说什么也不敢过去,僵了半日,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轻轻的丢过去,“啪”的一声,那石头跌进了草丛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群苍蝇自草丛中轰然而散,王武探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哎呀!”掉头就跑,“杀人了杀人了……来人啊……”

等王忠和李思等人赶到的时候,却见李莲花已经对着那沾满苍蝇的东西看了很久了。他和马秀秦本在池塘的另一边玩耍,现在马秀秦已被奶娘接走。王忠大步走来,问道:“是谁被杀?”李莲花不知正在想些什么,啊的一声被他吓了一跳,“什么……什么人被杀?”王忠奇道:“王武那小子说又有人被杀了,在哪里?”李莲花指着草丛中的东西,“这里只有一截手臂……”王忠凝目一看,草丛中果是有一截断臂,那断臂上沾满苍蝇,似乎已断了大半天,颜色惨白,而断臂的主人却不知在何处,和刘如京房里的情形赫然相似。“人呢?这是谁的手臂?”李莲花心不在焉的道:“这是女人的手臂……”李思和张达对那手臂看了半日,突然醒悟,“这是小红的手臂!”李莲花奇道:“小红是谁?”张达道:“小红是伺候秀秦的婢女,夫人的陪嫁。”王忠恍然,是那位追着马秀秦喂饭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向她下毒手?”

“去小红房里看看这丫头在不在。”张达吩咐其他仆役去找人,“如果没人,把那丫头的房间给我从头到尾搜一遍。”李莲花却道:“这里还有东西很奇怪。”几人仔细一看,只见断臂之旁掉着一些形状奇特颜色古怪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内脏,气味甚是腥臭,苍蝇却不大粘在上面,只有一只四脚蛇叼了一块,很快消失在草丛里。张达沉吟道:“这丫头怎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到这里来?去叫个厨房师父过来,我看这像鱼、蛇、鸟一类东西的内脏。”李莲花嗯了一声,“可是它不沾苍蝇……”抬起头东张西望了一阵,练功后院草木青翠,除了池塘之外尚有竹亭古井,他突然咦了一声,“池塘边也打水井?”李思不耐的道:“那口井不知是谁打的,十几年前这池塘比现在大得多,那时井里还有些水,现在水干了一半,井里早已枯了。”李莲花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众人一怔,“你明白了什么?”李莲花道:“原来这里过去就是刘如京、张达、李思和王武的住所,那边就是马堡主夫妇的住所,这里就是马堡主夫妇门前的那片花树林和池塘……”众人面面相觑,王忠忍住火气咳嗽一声,“你在这里住了几日,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李莲花歉然道:“这个……堡里小路转来转去,这里和从马堡主房里看起来不大一样……”张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低的道:“简直蠢得像头猪。”却听李莲花继续道:“那就是说那支飞羽箭也是从这树林里射出来的……”王忠一凛,“正是!”他望了眼对岸,沉声道:“那支箭射向对岸,很可能就是从这里射出。”李思的脑子转得比较快,“那就是说这块地方很可疑?”李莲花道:“这里有鬼。”

王忠皱眉,“胡说八道,世上若真有鬼,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岂非早就被鬼收拾了,怎会有冤案存世,你身为当世名医,岂能说那无稽之谈!”李莲花却很认真,坚持道:“这里有鬼,一定有鬼。”王忠大声道:“鬼在何处?我说必是马家堡里有人饲养毒物,伺机害人!”张达凉凉的道:“王大侠,我等也知堡里有人是凶手,但是到底是谁害死师父,你可知道?”王忠为之语塞,恼羞成怒,“难道你便知道?”李莲花咳嗽了一声,打断双方争执,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众人诧异之余不免带了几分轻蔑之色,李莲花正色点头,“我确实知道。”

“谁是凶手?”

李莲花却道:“谁是凶手,等我捉到鬼以后就知道。”

王忠奇道:“捉鬼?”

李莲花微笑得很愉快,“这里有鬼,等我捉到喜欢砍人手臂的鬼,大家不妨自己问他到底是被谁所杀,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将信将疑,却见这位江湖神医打了个哈欠,“捉鬼的事,夜里再说……倒是秀秦少爷大家千万看好了,马堡主生前将他交托于我,我万万不能令他失望。”

那些内脏经厨房师父辨认之后认出是鱼内脏,之所以苍蝇不沾,却是因为昨夜做了河豚,河豚的内脏有毒,可见这些鱼内脏必是从厨房中来。小红房里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她却也失踪了,自早晨至今不见踪影,自然无法判断她是否少了一截手臂。众人听后,也未想出什么端倪,晚饭之后,李莲花仍旧和马秀秦在一起玩耍,众人等了又等,要等他“捉鬼”,却只觉月亮越升越高,自己越来越困,那神医仍旧和马秀秦在折纸。终于在三更过后,如张达李思等人在心里痛骂自己是头猪竟会相信李莲花之余回房去睡觉,只余下王忠和王武仍等待着李莲花“捉鬼”,王忠是因为他本就睡不着,而王武却是有些相信李莲花真的会捉鬼。

三更过后,四更初起,李莲花终于有些动静,“秀秦,跟我来。”他这五字说得分外温柔,马秀秦微微震动了一下,往后躲了躲。李莲花凝视着他,柔声道:“跟我来。”马秀秦默默站了起来,李莲花拉着他的手,往练武场那一大块树林池塘的草地走去。王忠和王武都觉古怪,距离五丈遥遥跟在后边,此时天色已不若方才漆黑,前边两个人越走越深,竟是笔直往池塘走去。王忠正在暗想:莫非池塘里有什么古怪……一念未毕,突听李莲花“哎哟”大叫一声,仰身倒了下去,王忠王武骇然,连忙拔步赶上,却见树林中一件事物“呼”的一声比他们还快已落身池塘边,陡然夜色中亮起剑光如雪,一剑突来,一颤之后嗡的一声往李莲花肩上砍下。王忠及时赶上,大喝一声“住手!”双指在剑刃上一点,那“东西”长剑脱手,转身就逃,李莲花却从地上爬了起来,“刘大侠,且留步,在下并未中毒。”

王忠正是和那“东西”照了一个正面,同时脱口惊呼“二哥!”王武也惊呼道:“刘师叔!”那挥剑向李莲花砍下而后逃串的人正是断了一臂的刘如京!被几人叫破身份,刘如京终是停了下来,看了王忠一眼,神色甚是复杂,十分激动,也很黯然,“我……”王忠大步向前,一时间他已把马家堡血案全悉忘却,一把抓住刘如京的肩,“二哥!十年不见,你过得可好?”李莲花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带着微笑站在一旁,只听刘如京低沉的道:“我……唉……我……”他突地抬起头看了李莲花一样,“李神医酷似门主,方才我差点认错了人。不过……李神医怎知……我并非想杀人……”李莲花拉着马秀秦的手,却道:“这里危险得很,可否回大厅坐坐?”刘如京点了点头,王武却满脸惊骇的看着他,“刘师叔,你没死?那就是说那天晚上我当真看见你了……你……你杀了师父?”刘如京嘿了一声,“你师父虽然不成才,刘某还不屑杀他,你问王忠,当年我‘四虎银枪’是何等人物?四顾门下无小人,马师弟行事糊涂,人却并不是太坏,我没有杀他。”

他若没有杀害马黄夫妇,却为何躲躲闪闪,又专门砍人手臂?几人返回厅堂,李莲花仍握着马秀秦的手。坐下之后,王忠看着刘如京断去半截,包扎之处仍有鲜血的手臂,沧然道:“二哥,究竟是谁伤了你?你又为何要砍人手臂?”刘如京缓缓的道:“关于凶手,我也是意外得很……”他抬目看着李莲花,“不过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李神医究竟是如何知晓?你又怎知我砍人手臂是为救人,而非杀人?”王忠和王武奇道:“救人?”刘如京点了点头,“凶手役使的毒物剧毒无比,一旦中毒,如不立刻砍去手臂,只怕没有几人挨得过一两个时辰。”王武骇然道:“是什么毒物如此厉害?凶手到底是谁?”王忠也是心里惊骇之极——原来手臂并非凶手所砍,刘如京砍人手臂,竟是为了救人,“凶手是谁?”

刘如京凝视着李莲花的脸,“凶手是……”李莲花微微一笑,把马秀秦往前一推,“凶手在此。”王忠和王武这下当真是大吃一惊,齐声道:“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李莲花叹了口气,“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不敢相信了很久……不过他已经七岁了,七岁的孩子其实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懂得多得多,但无论懂得多少,他仍是个孩子。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也正是因为他还有许多事不懂。秀秦,你说是不是?”马秀秦低头握着白天李莲花给他折的一只小猪,安静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些微惊恐之色,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刘如京盯着马秀秦,“秀儿,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我到现在还没有问过你,那天你为什么让那种东西咬我?”马秀秦微微缩了缩身体,显得有些害怕,刘如京厉声问道:“为什么?”马秀秦躲到李莲花身后,过了良久,终于细细的道:“因为……刘叔叔要教我读书练武,我不爱读书。”刘如京气极反笑,“只是因为这种理由?你很好、很好……”马秀秦牢牢抓着李莲花的衣裳,“娘说不管是谁,只要碍了我的事,都可以杀。”王忠和王武不住摇头,刘如京问道:“你为何连你娘都杀了?”马秀秦抿嘴,“她看见了。”刘如京冷笑道:“看见你养的那种东西了?那你爹呢?你爹虽不是你亲爹,你为何连他一起毒死了?”马秀秦突然大声说:“他才不是我爹,娘说他害死我爹!”王忠忍不住道:“那何璋呢?”马秀秦目中闪过惊惶之色,“他……他要抓我……”李莲花拍了拍马秀秦的头,温言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接下来叔叔替你说。”马秀秦一贯平静冷漠的小脸上惊惶之色更显,突然嘴巴一扁,抓着李莲花的衣裳,眼泪汪汪竟哭了起来,“我想娘……呜呜呜……我想爹……呜呜呜呜……”几人面面相觑,极度诧异愤怒之余,也感测然。

五 四脚蛇

“李神医是如何知道秀儿便是凶手?”刘如京问道,“我在被秀儿的毒物咬伤的时候,仍然不敢相信他要杀我。”王忠长吁一口气,仍然瞪着马秀秦,“就算让我看见了这娃儿杀人,只怕也不会相信……”王武看着那七岁孩童,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竟是呆在当场,满面的不可置信。

李莲花看了马秀秦一眼,叹了口气,“我可不是神仙,一开始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刘大侠没有尸体,不能说已经‘死’了。他的手臂多半是他自己砍的,还有,刘大侠砍断手臂的时候马秀秦一定是看见的。”王忠问道:“何以见得?”李莲花道:“因为右臂断了半截,头发也断了,那证明那一剑很险,如果马家堡内真有如此高手能一剑将‘四虎银枪’刘如京伤成如此模样,他怎么能让刘大侠逃脱,又怎么可能放过在场的马秀秦?他是如何进来又如何出去的?马秀秦身上溅有鲜血,刘大侠断臂时他一定就在身旁,否则血从何而来?他只说刘叔叔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没说看到别人,所以我想那手臂多半是自己砍的。”顿了一顿,李莲花慢慢的道:“可是我难免要怀疑……为何刘大侠要当着马秀秦的面断臂?一个人要砍断自己手臂有很多理由,但是偏偏在一个孩子面前砍断,似乎有些古怪。而后马堡主夫妇中毒而死,又被人砍了手臂,我便想到,一个人迫于无奈砍断自己的手臂,很可能也是因为中毒,马堡主被利刃砍伤时已经昏迷不醒,若是要杀他,为何不砍断脖子或者直刺心脏,而要砍手臂?说不定砍人手臂之人并不是想杀人,而是在救人——马堡主夫妇房内条条血迹自右而左,马堡主被砍了数剑手臂仍未被砍下,那显是左手所砍,而且持剑的手臂虚乏无力,才会砍而不断。”他看了刘如京一眼,“想到此处,我便猜到砍人手臂的人是身受重伤的刘大侠,却仍然想不出下毒之人是谁?但张达却提醒了我。”

王武“啊”了一声,“大师兄提醒了什么?”李莲花微笑道:“张达去上茅厕的时候,看见了什么?”王武苦苦思索,“好像说是看见了师父房里灯没熄。”李莲花点了点头,“他说看见了马堡主抱着儿子玩耍,那就是说,在马堡主夫妇出事之前,最后留在马堡主身边的人,又是马秀秦!”王忠心里一寒,“但也不能仅凭如此,就说这孩子是凶手。”李莲花微微一笑,“那时我可没有怀疑马秀秦会是凶手,但是我做了个试验,折了两只蝴蝶和两只螳螂,你们还记得么?我问两只虫子加两只虫子等于多少?他说一只。”王武道:“两只加两只当然等于四只。”李莲花摇头,“螳螂吃蝴蝶,两只螳螂加两只蝴蝶,等于两只螳螂,母螳螂会吃公螳螂,两只螳螂最后只会剩下一只,所以等于一只。”几人“啊”了一声,都颇觉诧异,李莲花继续道:“然后我却说等于四只,马秀秦很快改口说是四只。这证明这孩子绝非痴呆,而是聪明之极。他喜欢折纸,王大侠可还记得,马堡主夫妇房里那个不知是否被人打开过的抽屉?”

王忠一怔,“记得。”那抽屉上的巧锁七个字对了六个,对此他印象甚深。李莲花露齿一笑,“那抽屉里是什么东西?”王忠脱口而出,“信纸……啊……”李莲花接口道:“不错,空白信纸,是马秀秦常用来玩耍的东西。那个抽屉里没有贵重之物,如果曾经打开过,为何要将它锁上?如果不曾打开过,七个字的诗歌已经对了六个,为何不能打开?我认为如果是常人,最底下的抽屉如果没有贵重之物,多半不会不厌其烦的将它锁上;而如此繁琐的转子锁,已把六字对齐,怎会打不开?难道开锁之人并不知道那首诗?所以不管是曾经打开过又小心翼翼的锁上,还是根本没有打开,我都猜测那是一个孩子。”几人想了想,刘如京道:“有些道理。”

李莲花慢慢的道:“如果摆弄锁的是个孩子,那么也就是说,最近他曾经独自一个人在那房间里待了很久……”此言一出,王武顿时毛骨悚然,吃吃的道:“你说他……他在毒死师父师娘以后还在那房间里待了很久?”李莲花连忙道:“我是说曾经,也不一定是那天晚上……”马秀秦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不哭了,突然细细轻轻的道:“娘躺在床上,我打不开。”李莲花闻言又摸了摸他的头,抬眼看着刘如京,微笑道:“虽然马秀秦很是可疑,但是假如他是凶手,他必须有杀人毒物,我却一直没有发现如此一个小小孩童能有什么可怖的毒物。直到今天傍晚,小红的断臂之旁掉了一包鱼内脏,我看到有一只四脚蛇吃了一块,这包鱼内脏可是非同小可,里面有河豚之毒,连苍蝇都不敢粘,是什么东西敢拿它当作食物?我突然想到——难道马家堡杀人的毒物,就是这种形状普通到处都是的四脚蛇不成?小红把鱼内脏拿到池塘边,莫非正是去喂食,而不小心被咬了?马堡主夫妇死后,有谁能驱使小红做这种事?难道真是马秀秦?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是刘大侠让我确定,马秀秦就是凶手。”

“什么事?”王忠奇道。李莲花小心翼翼的溜了他一眼,“这件事王大人再清楚不过,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树林里,有人用暗器射了马秀秦一箭?”王忠点头,“那是二哥的暗器,对了,”他转头问刘如京,“是谁利用二哥的暗器暗中伤人?”刘如京有些尴尬,李莲花微笑道:“那本就是刘大侠自己射的,我既然想到刘大侠未死,自然会想到他重伤之后暗器不能及远,所以使用了机簧。我想起刘大侠这一箭,一切都很清楚,刘大侠被凶手所害,他要杀的人,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何人?那一箭不是要杀马氏满门,而是要救马家堡上下数十口。在刘大侠、马堡主夫妇被害之时,马秀秦都在身边;若不是丝毫不加防备之人,何璋怎会受人暗算?马秀秦曾独自一人在马堡主房内待了很久,却居然无人看管;他的婢女小红以鱼内脏饲养四脚蛇,那四脚蛇不畏剧毒;马秀秦非但不是傻子,还聪明绝顶;第一个被害之人刘大侠要杀马秀秦,所以马秀秦是凶手。”

几人长长吁了口气,李莲花移目看刘如京,“刘大侠也可告诉我们,你中毒断臂之后,为何躲了起来?”刘如京一声苦笑,“我突然被咬,那时只以为马师弟指使秀儿暗算我,这毒剧烈无比,我只能立刻断臂,从窗口逃出,躲进古井。”李莲花微笑道:“让我猜个秘密——马家堡里干枯的古井可是相通的?”刘如京颔首,“不错,井下有干枯的河床相连,恰好形成天然通道,夜间我便到厨房盗些食物,潜回房间休息,白天多半留在井底养伤。结果伤养了两日,那夜出去寻觅食物之时,却看见秀秦一个人从马师弟房间走了出来。我觉得很是奇怪,马师弟怎会半夜让秀秦一个人回房?便到窗口去探了一眼,房中人气息全无,门也没有关上,我冲进房去想斩下马师弟中毒的右臂,但马师弟已回天乏术,马师妹更早已死去。我在那时才醒悟是秀儿自己拿定主意杀人,隔日便决定杀秀儿给马师弟报仇,这孩子委实太过可怕……只是我重伤未愈,只得借助机簧之力发射暗器,那一箭本该杀了他,却被三弟拦了下来,我下了决心要杀秀儿,不便与故人相见,所以从古井中避走,躲了起来。”王忠啊了一声,“那位小红丫头也是被你所救吧?”刘如京微微一笑,“小姑娘被毒物咬伤,我砍了她手臂救了她一命,现在人还在井下,昏迷不醒。”

此时王忠才突然省起,“对了,那种咬人的毒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刘如京也皱起眉头,沉吟道:“的确就是一种四脚蛇,只是似乎并不能上墙,也不似水里游的,爬起来不是太快,有些地方是红色的……我也没太看清楚……”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它的皮肤有毒,我不过捉住了它,就已中毒。”王武骇然,“四脚蛇?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常常看见四脚蛇,也捉住过几次,它的确有些毒性,可是不至于毒死人吧?”刘如京摇了摇头,“我倒是未曾留意什么四脚蛇,秀儿,”他凝视着马秀秦,“那种东西你是怎么养出来的?”

马秀秦静静的不说话,脸上还有泪痕。李莲花道:“用小鱼养的?”马秀秦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甚是奇怪,迟疑了很久,终是点了点头。李莲花突然“啊”了一声,“马堡主夫妇是不是喜欢吃河豚?”刘如京点了点头,“马师弟嗜吃河豚,十天半个月就要做几道河豚菜,厨房师父也很精于此道。”李莲花喃喃的道:“河豚脏腑含有剧毒,这种四脚蛇本身有毒,难道是它吃了河豚之毒,增强了自身的毒性?”马秀秦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突然说:“娘说养咝咝要用小花鱼。”

刘如京突然一凛,“咝咝?你是说这些四脚蛇是你娘养的?”马秀秦道:“娘说如果爹不让我做堡主,就让咝咝咬他,因为他害死了我真的爹爹。”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李莲花寒毛直立,汗颜道:“你娘……教你养的‘咝咝’?用……用来准备害死……你爹?”马秀秦低下头,“嗯。”刘如京倒抽一口凉气,苦笑道:“区区马家堡堡主之位,竟有如此重要?”李莲花却问:“秀秦,什么叫‘堡主’你知道吗?”马秀秦呆了一呆,满脸疑惑的看着李莲花,想了很久,“堡主就是……想杀谁就杀谁……讨厌的人都可以杀掉的人。”几人再度面面相觑,王武眉头深皱,刘如京沉下脸,“这些都是你娘教你的?”马秀秦静静的不答,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毒死了你娘?”

“我讨厌她。”马秀秦这次回答得很快,“她看到刘叔叔房间里有咝咝,打我,我讨厌她。”当说到“我讨厌她”的时候,这个七岁的孩子满脸恨意,居然狠毒得很,完全不见了方才思念母亲的楚楚可怜。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马秀秦又往他身后躲了躲,没有回答。李莲花喃喃的道:“我猜你也很讨厌我,从两只虫子加两只虫子等于一只虫子那天起,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想必让你耽误了很多事,让‘咝咝’们肚子饿了……”马秀秦半个人躲在了李莲花身后,李莲花仍然继续自言自语:“……难怪它咬了小红……秀秦啊……”他说到“秀秦啊”的时候,马秀秦突然从他身后猛地退了一大步,满脸的惊惶失措和不可置信,他的手却已被李莲花牢牢抓住,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把死掉的咝咝带在身上脏得很,懒可忍,脏不可忍,还是快点扔掉的好。”

王忠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见马秀秦手里打开的竹筒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四脚蛇,那四脚蛇身上长满桔红色的瘤子,不知为何已经死去。李莲花接过马秀秦手里的竹筒,嫌恶的远远提到另一边,轻轻搁在最高处的柜子顶上,很愉快的环视了众人一眼,满脸诚挚的歉然对马秀秦道:“我只当你身上带有毒药,所以这几天都跟着你只怕你再向别人下毒,没想到害你几天没办法给这条咝咝喂食,它已经饿死了,真是对不起。”

王忠哭笑不得,马秀秦看着李莲花,目中流露出强烈的惊恐和憎恶,刘如京缓缓的道:“我要杀了这孩子……”李莲花啊了一声,“江湖刑堂‘佛彼白石’已经派人往这里赶来,这孩子交给他们就好……那个……”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刘如京一眼,“难道你也想被他们一并抓去?”刘如京怒道:“这是我本门中事,是谁通报‘佛彼白石’?”李莲花道:“不是我。”王忠只得苦笑,“是我。”刘如京一怔,长长吁了口气,“四弟,自从十年前门主坠海失踪,我便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原谅那四个人,本门中事,不必‘佛彼白石’来管。”王忠只得继续苦笑。

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十年前与金鸾盟盟主笛飞声在东海之上决战,战后二人双双失踪。四顾门在当时已占足上风,但因为李相夷心腹“佛彼白石”四人指挥失误,导致李相夷孤身一人于东海之上与敌决战,终坠海失踪;而四顾门大批人马却攻入了空无一人的金鸾盟总舵。虽然仍是剿灭金鸾盟,消除江湖一大祸患,身为四顾门‘四虎银枪’之一的刘如京却始终不能原谅“佛彼白石”四人当时的失策,愤而隐居。虽然事隔十年,“佛彼白石”四人如今已是声望显赫的当代大侠,他却仍恨之切齿。

李莲花溜了两人一眼,忍不住道:“李相夷平生最恨人顽固不化……刘……大侠你何必对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其实……那个……”刘如京冷冷的道:“什么?”李莲花慢吞吞的道:“……其实……那个……跌下海的……人……又不是你……”他还没说完,已被刘如京厉声打断,“门主安危,乃是何等大事,云彼丘妄称聪明,却犯下天下第一等错事,我刘如京虽非聪明之辈,但今生今世,绝不能谅解!”李莲花瞠目结舌,“李相夷……在造孽……”刘如京怒道:“你再不敬我门主,我连你一起杀了。”李莲花吓得噤若寒蝉,连称不敢。

未过一两日,“佛彼白石”果然有人到来调查“有断臂鬼”一案,查明确实是马秀秦因为琐事妄图用剧毒四脚蛇毒杀刘如京,刘如京断臂逃脱,马夫人却闯入庭院,看见了马秀秦杀人的蛛丝马迹,马秀秦隔了两日又毒倒亲生爹娘,一则杀人灭口,二则为“父”报仇。那夜何璋下令封闭马家堡,在堡内搜查凶手,马秀秦夜里招呼何璋为他捕捉四脚蛇,导致何璋也被毒物咬中,中毒昏迷。而那婢女小红也在刘如京藏身的枯井中找到,她是黎明之时去给饿了多日的四脚蛇投食,不慎被咬中毒。自此,马家堡有断臂鬼案已是明朗,刘如京虽然砍了数人的手臂,却是为了救人,而非杀人。

马秀秦最终被“佛彼白石”带走,刘如京虽然对这孩子满怀震怒憎恨,却终是狠不下心杀他,李莲花对他这妇人之仁大大的赞许了一翻,口称如是李相夷复生想必大大的高兴,这是善良仁厚、老成持重、绝不残忍好杀等等等等,却被刘如京客客气气的请出马家堡,返回吉祥纹莲花楼。

一场风波,就似如此结束了。

何璋在李莲花被“请”回家之后醒来。

 六 扬州慢

何璋醒过来的时候,李莲花已经走了两日。

刘如京的伤势也已痊愈了大半,王忠打算在马家堡多住几日,一则帮助刘如京把马秀秦和马夫人饲养的那些红色四脚蛇杀个干净,二则也和十年未见的兄弟多热火几天。

“……”何璋已醒过来有一会儿了,却始终沉默。王忠和刘如京都有些奇怪,“三哥?”王忠试探的叫道,刘如京也深深皱眉,“三弟,可是哪里不适?”何璋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道:“我气血通畅,毫无不适。”王忠奇道:“那你为何不说话?”何璋又摇了摇头,再过了好一会儿,他十分迷茫的道:“是谁帮我练化体内剧毒?我此刻气机通畅,功力有所增进……”王忠和刘如京面面相觑,王忠脸色有些变,“你说你中的毒是被练化了?”何璋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世上有几人有这种功力?”王忠苦笑,刘如京脸色大变,“是谁帮三弟疗伤?”王忠道:“李莲花。”

三人面面相觑,何璋一字一字道:“我以练武二十八年为赌,赌为我疗伤的内功心法,叫做‘扬州慢’!世上若非扬州慢,绝无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替人练化体内剧毒……”扬州慢正是李相夷成名的内功心法,王忠也一字一字的道:“他长得酷似门主……”刘如京脸色青铁,“难道他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