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纹莲花楼之玄武

观音垂泪

扁州本是个不大起眼的地方,它开始出名是二十年前这里出了个穷得发疯最后杀官上吊了事的窝囊废,开始发迹是六年前“紫袍宣天”肖紫衿带着红颜知己乔婉娩到扁州小青峰隐居。自从这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隐居扁州,扁州便突然热闹起来,如“小乔酒楼”、“紫巾布庄”、“武林客栈”、“仙侣茶馆”等等行当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生意兴隆,江湖中有不少年轻人喜欢到这里喝喝酒打打拳,游山玩水,以期待“偶然”和那两位大人物途中相遇,亲热一二。但肖紫衿和乔婉娩隐居至今,不知是大侠不仅行侠仗义了得,连躲迷藏的功夫都很了得,还是两人运气甚好,隐居六年,从未有人发现两人究竟隐居小青峰何处。

但本月十五,这个秘密已不是秘密。

苦恋乔婉娩十年之久的肖紫衿肖大侠,终于要在小青峰迎娶乔婉娩,并且发下武林贴,邀请武林同道前往道贺,痛饮喜酒。难怪肖紫衿如此高兴,他本是世家子弟,从小喜欢热闹排场,性子任性得很,跟随李相夷入“四顾门”后,以一身武功艺压群雄,身任三门主一职,更是风光绝伦。只是李相夷死后,乔婉娩数度自尽,他也消沉许多,随着年纪长大,行事也趋于稳重,不复当年任性,如今人到三十有四方才娶得美娇娘,无怪他心情欢喜,要大大的热闹一场。

八月十五,扁州小青峰百草坡,无论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想去的还是不想去的,大家统统都要给肖紫衿面子,云集百草坡野霞小筑,参与这对神仙眷侣的婚礼。

一、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吉祥纹莲花楼里不住传出敲打之声,李莲花满头木屑,十分专注的把已修补好的木墙表面抛光,然后上一层清漆。这栋原本很宽敞的木楼里此时满地木屑铁钉抹布,十分紊乱。

窗外有鸟在叫,声音很是清脆。他看窗外的鸟,那是一只太平鸟,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振翅飞走,秋深了,再过不久连鸟雀都罕见。

“李小花,快点快点。”有人搬了他的椅子坐在大门外,兴致盎然的正在吃一只烤鸡,金黄香嫩的烤鸡在深秋日光下映得越发令人馋涎欲滴,何况那人还搬了李莲花的桌子出来,桌上放着一瓶十分有名的美酒,叫做“葡萄”。这搬了人家桌椅出来坐,桌上放了美酒却只倒进一个酒杯的恶客,当然就是江湖“方氏”的大公子方多病。莫小看他带来的这只烤鸡和这瓶“葡萄美酒”,那只烤鸡据说是雪山松鸡与芦花鸡之后代,用桑木慢火加蜜以及十数种神秘调料精心烤就,而那瓶美酒则是朝廷赠与“方氏”的自西域进贡来的供品。方多病携带两样美味来看望老友,当然美酒和烤鸡都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不过来借李莲花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而已。

“啊……”李莲花本在看鸟,闻言转过头来,很遗憾的看着那只已千疮百孔的烤鸡,“快要好了,我本已饿了,但看着你的鸡,突然又不饿了。”方多病对着鸡腿大咬一口,十分享受的问:“怎么不饿?”李莲花叹了口气,“你若是带来一只整鸡,那也罢了,这只鸡给搞得就跟狗啃的一样,让人哪里有心情……”方多病这次却不生气,笑嘻嘻的吃肉喝酒,“是么?我一早知道,李小花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你又变聪明了。”方多病喝酒喝得啧啧有声,“五天后是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大婚,我家收到喜贴这就要让方大公子送红包去了,莲花你去不去?那个媚眼在你脸上飘来飘去的姓苏的小姑娘定在那里,其实我实在想不通,论长相,本公子比你清弱俊美,论气质,本公子比你温文尔雅,论风度,本公子一贯翩翩,而且从不装傻骗人,忠厚老实又诚恳可靠,居然遇见的许多小姑娘都喜欢往你脸上瞟媚眼,真是奇怪也哉……”李莲花斯文的抖了抖衣袖上的木屑灰尘,微微一笑,“因为我比你有名。”方多病噎了一口鸡肉,瞪起眼睛,“这倒也是……你比本公子有名的确又是一件奇怪也哉的事……死莲花,李小花,五天后的大婚你最好跟我一起去,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你若不去,我就绑了你去。”李莲花吃惊的看着他,“你家老爷的意思?”方多病斜眼看着他,“你不明白?”李莲花立刻摇头,“我当然不明白。”方氏的“老爷”养尊处优,与朝廷达官贵人交往密切,素不过问江湖闲事。

“你忘了?我有个娇滴滴的小姨子,也很喜欢往你脸上飘媚眼的……”方多病笑嘻嘻的道,“虽然上次你给她看病,害她上吐下泻了三个月,但是她却没有怪你。”李莲花大吃一惊,“啊……”方多病悠悠的道,“我家老爷也觉得小姨子年纪不小,难得有人让她一见钟情,所以他有意思要招你做我小姨丈。这次肖紫衿的婚礼,冲着他的面子我家老爷也会去,要我绑了你去给他仔细瞧瞧……”李莲花立刻摇头,“如此不妥,大大的不妥。”方多病心情十分愉快的继续喝酒吃肉,“其实我那小姨子虽然娇滴滴,做作又无聊,但的确美得很……”李莲花又摇了摇头,突地一笑,“其实肖……大侠的婚礼,我本就会去,只是万万不是为了做你姨丈。”方多病倒是有些意外,停下酒杯,“你会去?”李莲花正色道:“不但会去,还要送一份大礼。”方多病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真的?”李莲花点头,“真的。”方多病道:“我信你才有鬼。”

扁州,百草坡,野霞小筑。

时已是深秋,小青峰百草坡的草色已近微黄,山风瑟瑟,虽是新婚将近也有几分喜气,却不脱八分萧索。几缕黑烟在山风中消散,点点带着火星的纸烬刹那随风高飞,蹁跹向天空深处,风中混合着着烟火、泥土和草梗的味道,令人一闻便知,有人在上坟。

天色黄昏,百草坡野霞小筑门前不远有一处石林,石林之中有片不小的水潭,潭水深不可测,水潭旁边立着一个简单的石碑,石碑之后是一个土冢。

碑前未曾烧尽的冥纸仍在飘零,坟前烟火未尽,两人并肩跪在坟前,默默无语,似是已经跪了很久了。那两人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着紫袍,身材挺拔修长,侧望面貌英俊,目光炯炯,颇具慑人威势;女子一袭白衣,身材婀娜,一头乌发绾了个髻子,未带金银饰物,却在鬓边插了朵白花。

这二人正是五日后将要成亲的主儿,“紫袍宣天”肖紫衿和李相夷的红颜知己乔婉娩,两人所拜的是李相夷的衣冠冢,并肩跪在衣冠冢面前,也已跪了半个时辰之久了。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碑上“挚友李相夷之墓”七字,彼此出神。

“真快……已经十年了……”跪了许久,乔婉娩终于缓缓的道,“已经十年了。”她的面貌娴雅端庄,并非十分娇艳,却别有一份温婉素净之美,语调听不出是悲是喜,似是十分茫然。肖紫衿缓缓从坟前站了起来,振了振衣袍,“十年之中,你我之间,并未对不起他。”乔婉娩点了点头,却仍跪在李相夷坟前,垂眉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肖紫衿伸手将她扶起,两人相依相伴,缓步走回野霞小筑,慢慢关了大门。

肖紫衿和李相夷相识在十二年前,那时候李相夷十六岁,他二十二。彼时笛飞声尚未组成金鸾盟,江湖安逸,他和李相夷、以及后来成为四顾门二门主的单孤刀三人结拜兄弟,时常游山玩水,饮酒比武,有过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而后笛飞声祸害江湖,李相夷非但武功了得,而且才智过人,在江湖中影响日大,他和单孤刀渐渐成了小兄弟的副手。几年后单孤刀在松林一战中战死,李相夷坠海失踪,风光一度的四顾门风流云散,其中无尽寂寥,个中滋味,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知道……他扶着乔婉娩回到野霞小筑,屋中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不若门外萧索。看了一眼乔婉娩幽黑的眼瞳,肖紫衿突然问:“你还是忘不了他?”乔婉娩微微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肖紫衿并不意外,背过身去负手站在窗前,山风飒飒吹得他衣发飞飘,只听身后乔婉娩静静的道:“我只知道对不起你。”

“嫁给我吧。”肖紫衿道,“终有一日,你会忘了他的,你也没有对不起他。”乔婉娩微微一笑,“早已答允嫁给你了,嗯,我们没有对不起他。”肖紫衿回过身来,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你是豁达女子,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五日之后,我要世人都知道,今生今世,你我白头偕老,永不分开。”乔婉娩点了点头,缓步走到窗前与他并肩,窗外夕阳西下,树木秋草皆染为金黄,十分温暖和谐。

转眼距离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婚礼尚有三天。扁州小青峰下已热闹非凡,“小乔酒楼”、“武林客栈”、“仙侣茶馆”等等地方早已人满为患,无处睡觉的武林人不免有人挂出条绳子,躺在绳上睡觉,而既然有人横绳而睡,必定有人大为不服,在横绳的对面地上横两根狼牙棒,躺在上面睡觉。而既然有人睡狼牙棒,不免也有人睡梅花桩、有人倒吊着睡、有人睡在筷子般细的树梢上、有人睡在水面上、有人在大石上睡觉,第二天醒来大石给他睡成了石渣子……等等等等稀奇古怪的睡法随处可见,听说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有人睡在蜘蛛网上,还有人把自己的刀倒插在地上,直接睡在刀尖上,也不知真的假的……

李莲花和方多病是在八月十一日乘方家的马车来的,所以睡在武林客栈天字一号房的床上——那房里本来有客,但是他先被方多病一手“立纸如刀”,把薄纸插入木桌的本事吓得魂飞魄散,而后拔起插入木桌的那张五十两银票跑得犹如兔子般快——方多病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人并非来参加肖紫衿的婚礼,不过是个路过扁州的客商。

武林客栈最好最舒适的房间共有四间,都号称天字一号。李莲花住了左边一间,李方多病住了左二,而右边第一间住的就是苏小慵,右边第二间住的正是赫赫有名的“乳燕神针”关河梦关侠医。方多病和李莲花是在吃饭的时候遇见苏小慵,而后结识关河梦的,虽然住在隔壁,方多病却觉得这位疾恶如仇的江湖俊彦对李莲花并无好感,这点让他好奇得很。

李莲花的房间里,此时四人正坐在一起喝酒。苏小慵换回女装之后并不十分娇美,个子高挑身材干瘪。方多病私心觉得她还是男装俊俏得多,无怪假扮男人像得很。关河梦英挺秀拔,只是不善言笑,为人十分认真严谨,和李莲花大大不同。

“李前辈,我在十五日前收下一个病人。”关河梦与李莲花结识之后一开口便要讨论医术,方多病十分耐心的听着,偷眼只见苏小慵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心意不定,不免暗暗好笑。关河梦道:“该病人血虚体弱,自言日见鬼魅,惊悸怔忡,夜不能寐,而后持刀杀人,十分狂躁。我用黄连、蓝汁、麦门冬、茵陈、海、紫参、白头翁、白薇、白鲜皮、龙胆、大黄、芍药十二味药水煎连服数日,未见效果,以银针刺穴可暂压狂躁,却不能治本,不知李前辈有何看法?”李莲花道,“可以尝试加一味虎掌。”方多病一口冷酒差点喷了出来,虎掌?老虎的脚掌?却听苏小慵咦了一声道,“虎掌有剧毒,下药需谨慎。”关河梦摇了摇头,“寿星丸之说本草有载,只是……”他沉吟了半晌,“只是想那天南星本是药草,在土坑中倒入三十斤红热木炭加五升烈酒闷上一日一夜,那……那岂非成了草木灰……”李莲花想了想,“病人若是武林中人,内力不弱的话,不妨将新鲜虎掌直接服下。”关河梦大吃一惊,和苏小慵一起瞪着李莲花,半晌说不出话来。方多病听得莫名其妙,全然不知所云,不知李莲花所说的“虎掌”和关河梦所说的“天南星”乃是同一种剧毒药草,又称“虎掌南星”。虎掌味苦性温,有剧毒,有化痰消淤,祛风止痉之效,《本草纲目》中有载,医治惊悸、狂惑之症,可用“寿星丸”。用虎掌一斤,掘一土坑,以炭火三十斤烧红,倒入酒五升,渗干后把天南星放入其中,用盆盖住。第二日取出研末,加琥珀一两、朱砂二两,以生姜汁调面做成丸子,煎人参、石菖蒲汤送下,称为“寿星丸”。虎掌大毒,用药需谨慎,未经炮制轻易不可内服,李莲花居然要病患将剧毒直接服下,那无疑是以内力修为与剧毒博一次性命。

酒桌上气氛僵滞了一会儿,关河梦慢慢的道:“李……你这是在杀人……”他本想称呼“李前辈”,但心里委实惊怒交集,这“前辈”二字,却难以出口。李莲花道:“若他是因为中毒疯癫,将虎掌直接服下,应该能够清醒。若是内力不足抗毒,可以泡水再服,虎掌虽有剧毒,却能延迟或者缩短疯癫发作的时间……”关河梦和苏小慵不知李莲花不通医术,只是惊疑,方多病却是大大的吃惊,李莲花对医术一窍不通,此时却居然敢说虎掌可以医治疯癫,真的是很奇怪……

“你怎知病患是中毒疯癫?”关河梦沉声问。苏小慵知道关河梦说到的“病人”指的是他的好友“龙心圣手”张长弓,张长弓被人下了迷魂之毒,已疯癫了数月之久,关河梦医治半月,始终不见起色。李莲花一怔,歉然道:“啊……我随口说说……”关河梦脸现愠色,“治病救人,若无十分把握岂可轻言?你可曾如此医好病患?”李莲花张口结舌,关河梦虽不再说话,方多病已看得出他心下不快之极,一开始对“吉祥纹莲花楼主人”尚有几分敬意,说到如今,关河梦对李莲花已是大有成见。突见关河梦对苏小慵瞪了一眼,方多病猛然醒悟为何这位关侠医一开始对李莲花就不大亲热,他心下大笑,这位侠医敢情对义妹倾心李莲花大为不满。李莲花见关河梦神色冷淡,满脸歉然坐在一旁,方多病对他翻了个白眼,苏小慵却道:“关大哥你又怎知李……李大哥他不曾以新鲜虎掌医好病人?李大哥是当世名医,虎掌虽有剧毒,说不定正是因为有剧毒,所以对某几种疯癫十分有效呢。”李莲花啊了一声,尚未附和,关河梦冷冷的道:“你可能确保病人服下天南星一定能够痊愈,绝不会死?”李莲花苦笑道,“不能。”关河梦“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大怒道:“那你便是以病患试验药物,草菅人命!”

李莲花和方多病都吓了一跳,苏小慵叫了一声“关大哥!”关河梦疾恶如仇性子耿直,脾气虽不甚好,对待病患却极有耐心,她也很少见他如此大怒,但以活人试药乃极其残忍恶毒之事,她也隐约明白。方多病打圆场陪笑脸,“服下剧毒也无妨,只要有人以至纯内力化解,不会有性命之忧,哈哈哈。”关河梦气极反笑,“这等功力世上几人方有?李相夷?笛飞声?少林元化掌门?”方多病正要辩说他家方而优方老爷子也有这等功力关河梦你竟敢看不起他家祖宗……李莲花已用一杯酒堵住他的嘴,微笑道:“我突然困了。”关河梦摔袖便起,拂然道:“告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苏小慵看了李莲花一眼,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追着关河梦出去。方多病差点被李莲花那杯酒呛死,好不容易喝下,怒道:“你干什么?”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怕你再说下去,关少侠要拔剑杀人。”方多病揉了揉被酒呛得难受的喉咙,嘀咕了一声,“还不是你不懂装懂胡说八道,让他暴跳如雷?”李莲花喃喃的道:“下次定要说李莲花对医术半点不懂,一窍不通,无论头疼脑热,伤风咳嗽都万万不要来问我……”方多病忍不住好笑:“你要是说你一窍不通,他必定也要生气。”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大笑,又饮了两杯酒,各自沐浴上床。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关河梦早已起身,不知上何处去了,苏小慵一人独坐客栈楼下一桌,见李莲花和方多病下来,微微一笑。李莲花报以十分抱歉的微笑,振了振衣角,和方多病在她桌边坐了下来。

“李大哥早。”苏小慵今日一身淡紫色长裙,略施脂粉,倒是比昨日美貌许多,不知是为谁梳妆。方多病白衣皎洁,施施然在她身边一坐,“不问方大哥早?”苏小慵规规矩矩的又道了一声,“方大哥早。”李莲花温言询问关河梦何处去了,苏小慵道关河梦正在小青峰下等候要一同上山道喜的“风尘箭”梁宋、“紫菊女”康惠荷、“白马鞭”杨垂虹和“吹箫姝”龙赋婕。这四人并不相识,但都曾受过关河梦救命之恩,此次肖紫衿宴请天下武林客参与他的婚礼,这些后生晚辈也都远道而来,关河梦早到几日,为朋友定下房间,此时已去接人。

方多病大赞如关河梦这等侠士古道热肠,李莲花连忙买了八个馒头,倒了八杯茶水等候关河梦五人归来。苏小慵见李莲花极认真的摆放馒头的位置,即觉得好笑,又心里甚是温馨,李莲花人极聪明,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却从未自视甚高,看他买馒头的模样,如何能认得出他是一位医术通神而又才智绝伦的奇人?

“今日已是十三。”方多病道,“再过两日,就是婚期。”苏小慵呷了一口茶水,“乔姐姐真是令人羡慕,能和李相夷这样的奇人相遇,而后又有肖大侠这样的痴情男子守护,十年……”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肖大侠从未离开过乔姐姐身边。”方多病奇道:“你认识那两个人?”苏小慵点了点头,“我和关大哥八月初八已经来到,上小青峰游玩的时候遇见了他们,他们正在给李相夷的衣冠冢上香。”李莲花微微一笑,“斯人已矣,活着的人只要过得好,死者就能安心,倒也不必如此执着。”苏小慵却道:“那不过是李大哥你自己的想法,江湖上还是有不少人说乔姐姐一女配二夫,说她心志不坚,移情别恋,再难听的我都听过。”她哼了一声,“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凭什么女人就要为男人守活寡一辈子?乔姐姐又没有嫁给李相夷做妻子。”方多病插口道:“这骂人的人多半在嫉妒肖紫衿。”苏小慵愕然,“嫉妒?”方多病一本正经的道:“他心想:乔婉娩你会变心怎么不变到我这里来,竟变到肖紫衿那里去?你若变心嫁给了我,便是从良;嫁给了肖紫衿,就是荡妇。”苏小慵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后又忍住,“你这话让肖大侠知道,定要打破你的头,他无比敬重乔姐姐。”方多病好奇,“怎么敬重?”苏小慵道:“肖大侠待乔姐姐很温柔,他虽然不常看她,但是乔姐姐无论要做什么、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乔姐姐要做任何事他都不反对,再小的事他都会帮她做。我真是羡慕得很……”李莲花听着,突而微笑,眼色也甚是温柔。方多病却道:“肖大侠也忒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难道他娶了老婆,还要给老婆擦桌扫地,洗碗做饭不成?”说到擦桌扫地,他看了李莲花一眼,心里一乐:这死莲花若是娶了老婆,倒是必定在家里擦桌扫地洗碗做饭的。

“这个……乔姐姐想必不至于让肖大侠如此吧?”苏小慵皱眉,被方多病一说,她还真不敢说肖紫衿婚后就不会在家里擦桌扫地。方多病本在胡说,见她当了真,心里暗暗好笑,十分得意。几人正在闲谈胡扯之间,突见门外一阵马蹄,有几个人在武林客栈前下马,快步走了进来。

苏小慵叫道:“关大哥。”当先进来的是关河梦,一身黑色长袍,十分英挺,见李莲花和方多病和苏小慵同桌而坐,脸色微沉,却不失礼数,“两位早。”李莲花连连点头,“早、早。”方多病却往他身后张望,关河梦身后四人两男两女,两名男子一人作书生打扮,一人身着紧装。书生打扮的那人腰上悬挂玉佩的腰带乃是一条软鞭,自是“白马鞭”杨垂虹,据说此人一手“白马金络鞭”在天下鞭法中可排第五。灰袍紧装之人是“风尘箭”梁宋,此人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但是为人诚恳勤毅,侠名甚隆。两名女子一位娇美明艳,身着绿色衣裙,是“紫菊女”康惠荷;另一位却是一袭布裙,不施脂粉,天然一股书卷之气,正是“吹箫姝”龙赋婕。

几人相互介绍,不住拱手,一阵“久仰久仰”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对同桌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吉祥纹莲花楼主人和“方氏”少主也是十分惊讶,尤其李莲花以神秘闻名,却居然是如此文雅寻常的一介书生,不免都是心下诧异。略饮了几杯茶水,攀谈起来,方多病才知道这几位侠少侠女,不仅被关河梦救过性命,也被肖紫衿救过性命。“风尘箭”梁宋道:“我生也晚,未曾赶上四顾门和金鸾盟的那一场大战,但有幸在两年之前月支窟一战与肖大侠有过一面之缘,肖大侠相貌英俊,为人潇洒,和乔姑娘确是天生一对。”康惠荷抿嘴微笑,“肖大侠确是英俊潇洒,但也未必天下无双,梁兄武功虽然不及,英雄侠义却犹有过之。”这位姑娘容貌美丽,嘴巴很甜。与她同来的“吹箫姝”龙赋婕却是嫣然一笑,“梁兄英雄侠义犹有过之,也有人英俊潇洒与英雄侠义都不逊于……”康惠荷满脸生晕,嗔道:“龙妹妹!”龙赋婕似笑非笑的看着关河梦,举杯喝了口茶,拿起面前的馒头,悠悠撕了一片,吃了下去。

方多病饶有兴致的看着关河梦,李莲花规规矩矩的喝茶,目不斜视。梁宋轻咳一声,他早知康惠荷倾心关河梦,关河梦却似乎对苏小慵较为特别,为避免关河梦尴尬,他向杨垂虹道:“杨兄远道而来,不知带了什么贺礼?”杨垂虹本是翩翩公子,也不小气,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如折扇大小的木盒,“这是兄弟的贺礼。”康惠荷好奇,“这是什么?”方多病也好奇得很,这木盒长约一尺,宽约两寸,“这里面是什么?筷子?”杨垂虹一笑打开木盒,只见木盒中光华闪烁,却是一支奇短奇窄的匕首,精钢匕首必是寒光闪烁,这匕首却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粉红光泽,煞是好看。方多病看了一阵,突道:“小桃红!”杨垂虹点头,赞道:“方公子果然好眼光,这正是五十六年前‘天丝舞蝶’桃夫人的那支‘小桃红’!”龙赋婕颇为惊讶,“听说此匕斩金断玉,锋锐非常,更为可贵的是此匕所在之处,神兵之杀气可令蚊虫绝迹,猛兽避走,是防身神物。你从何处得来?”杨垂虹颇有自得之色,“‘小桃红’是兄弟偶然从当铺见得,重金买下。肖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匕赠与乔姑娘再合适不过。”

众人纷纷点头,当下相互询问贺礼。龙赋婕带的是一支凤钗,明珠为坠黄金镂就,十分昂贵,最珍贵之处是短短三寸来长的钗身上细细刻有陆游“凤头钗”那一阙词六十个字,字字清晰,笔法流畅,确是一件名品。几人啧啧称奇,心下却不免觉得新婚之际,这钗上刻这首词未免不吉,但此钗乃是古物,倒也难以苛求。康惠荷的贺礼是一盒胭脂,那胭脂颜色娇艳明媚,却是西域奇花所制,常用能够驻颜,又能当作金疮药使用,涂在创口之上颇有奇效。梁宋带来一副字画,乃是当代书法名家所写之“郎才女貌”四字。关河梦和苏小慵未带贺礼,方多病的贺礼却庸俗得多,乃是白银万两,以及“葡萄美酒”二十坛、各色绫罗绸缎十匹,异种花卉一百品。这些贺礼由方而优方老爷子率众带来,方多病代表方氏将于八月十五交与肖紫衿。

但若是说方多病庸俗,李莲花便是小气了,他的贺礼……是一盒喜糖。方多病目瞪口呆,半晌道:“要不这异种花卉一百品便算你送的如何?”其他几人看着那盒喜糖,心下或是鄙夷,或是诧异,李莲花却是不肯,硬要送与肖紫衿夫妇一盒喜糖,众人都是皱起眉头,暗道这人不识时务,肖紫衿和乔婉娩是何等人物,你送去一盒不值一吊钱的糖果,岂不是当面给人难堪?李莲花拍了拍他那盒喜糖,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方多病心里悻悻然:原来这就是李莲花的“大礼”?不过这李小花是只铁公鸡,小气得很,花五个铜板买盒糖果,的确也是个“大礼”了。 二、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十五日,天色清明爽朗,傍晚一缕紫霞斜抹天空,瑰丽动人。

扁州小青峰,野霞小筑宾客迎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门口高悬红色灯笼,庭院内张灯结彩,酒席列了数十桌,挤满了整个庭院,桌上各色酒菜,鸡鸭鱼肉,水果鲜蔬,冷盘凉拌,都已上齐。入座的宾客已有五成,大多满带笑容,彼此拱手,“久仰久仰”、“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乔婉娩对镜梳妆,铜镜颜色昏黄光华黯淡,她缓缓描眉、点唇。镜中人依然如当年那般颜色,即使绘上浓妆亦不见增艳多少,只是容颜依旧,人事已非……嫁给肖紫衿……十年之前,纵然是最荒诞离奇的梦,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肖紫衿。

爱紫衿么?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一直到昨日深夜,爱紫衿么?昨夜梦见过他为她流的血,做过的事,却从未见他为她流的泪,醒过来以后静静的回想——真的,她只见过紫衿为自己流过的血,从未见他为自己流过泪,这个男人,一直拼命做着她的撑天之柱,其他的……从来不说,也不让她看见。

他和相夷不一样。爱相夷么?爱的,一直都爱……相夷很任性,高强的武功、出群的智慧、辉煌的功业,让他目空一切。他喜欢命令人、很会命令人……奇怪的是大家都觉得很服气,从来不讨厌……她也是一直被他命令着、安排着,去哪里、做什么事、在哪里等他……一直一直,听着相夷的指挥,信着他、等着他,一直等到永远等不到……但紫衿不同,紫衿永远不会指挥她必须做些什么……

只要她开口,他可以为她去死……

乔婉娩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微笑未免见了几分凄凉之色,她自不会要紫衿为她去死,她绝不会要任何人去死,她痛恨所有抛弃一切可以轻易去死的人……爱紫衿么?爱的,花费了十年光阴,有今日的婚礼,她真的十分欢喜。

外边宾客进场,入席的时候都送上贺礼,她也是习武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声息。礼物大都十分名贵,乔婉娩绘好妆容,微微一笑,紫衿虽然这几年深自收敛,但想必心里十分高兴,他本来喜欢排场。

“乔姐姐?”门外有人敲门,“我是小慵。”乔婉娩道,“进来吧。”苏小慵推门而入,啊了一声,“乔姐姐今日果然比平时更美。”乔婉娩噗哧一笑,“小丫头虚伪得很。”苏小慵叫了起来,“乔姐姐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我哪里虚伪了?”乔婉娩微微一笑,“有名不假,美人未必。这般‘有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苏小慵拾起桌上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紧发髻,“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乔婉娩闭起眼睛,而后睁开微笑,“你没见过‘虞美人’角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儿。”苏小慵嘴巴一扁,“我干嘛要看妖女?听说这女人手下帮徒乱七八糟,奸淫掳掠做什么事的都有,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乔婉娩有些好笑,正要说话,花轿却已到了门口,苏小慵为她戴上凤冠,理好衣裳,扶她入轿。

大红花轿在众轿夫的要喝声中缓缓前行,走向中庭,喜筵就设在中庭,喜堂就在中庭之后的大堂。自乔婉娩闺房到大堂,不过穿过一条回廊,数百步路程。喜乐吹奏,客人已纷纷到席,一时间声息稍静,只听那欢快热闹的乐曲似响自四面八方,花轿吱呀之声隐约可闻,宾客在稍静之后哄然议论,欢笑声、吆喝声、敲击声和开嗓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热闹已极。乔婉娩坐在轿中,突地觉得害羞起来,红晕了双颊,偷眼往花轿帘子缝隙看一眼,遥遥却见肖紫衿伟岸的背影站在喜堂之中。她从未见他着过红衣,猛然看见,竟觉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的嘴角含笑,心头竟有些跳,就似仍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了可心的人儿一般。

众多宾客也都在酒宴边坐了许久,等着花轿已等了许久,见花轿自回廊中转出,不少人都是目不转睛看着那花轿,只盼在轿上盯出两个洞来瞧瞧新娘子究竟是如何美貌,令两个江湖奇男子为她颠倒?苏小慵一路跟着花轿,轿边跟随的有丫鬟、媒婆和轿夫,路没走多远,轿边又跟了不少年轻莽撞的江湖少年,她忙着阻拦众人靠近花轿,以免冲撞花轿,正忙碌之间,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诶?”她回身一笑,“是你,怎么?有事么?”那人点头,对她招了招手。苏小慵略有迟疑,但见花轿也已走到门口,这人的脾气她也知道,不是真有要事,此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绝不会上前招呼,便点了点头,跟着那人往客房走去。花轿边人头攒动,却也没多少人留意到苏小慵离去,人人只盼在乔婉娩出轿之时看她一眼。

喜乐之声吹奏,前头手持蓑青之人已经扫过了喜堂的门槛,乔婉娩并无兄弟,因而也无舅爷轿在前,更无媒人,所以迎亲队中也没有媒婆轿,前头拖青之人过后,新娘轿子就直接到了门口,吉时一到,新郎就可出迎,牵新娘入内拜堂。乔婉娩的大红花轿在外一停,宾客中轰然起哄,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吆喝。肖紫衿回身一望,嘴边也隐约见了笑意。

方多病坐在喜筵正席,他身边便是“方氏”当家老爷子方而优,在自家老爷面前,方多病规规矩矩,谨言慎行。与他同席的是关河梦、以及“佛彼白石”中三人,“四虎银枪”三人,四顾门尚存的友人都前来道贺,“佛彼白石”中云彼丘没有到座,说是百川院不能无人留守,加之他有病在身,因此不能前来。李莲花坐在第七席中,他本要说明他就是江湖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但转念想到方而优正等着要看何晓凤的准夫婿,不免有些胆寒,还是不说为妙。坐在他左边的是“思皮大侠”房克虎,右边是“雪花仙子”柳寒梅。满桌皆是“久仰久仰”之声,半晌之后,李莲花终于忍不住悄悄问身边的“雪花仙子”那位“思皮大侠”究竟是何方神圣?柳寒梅嫣然一笑,在他耳边悄声道:“‘思皮’那是南蛮荒芜之地的一个小地方……方圆不过二十来里……”李莲花啊了一声,十分敬仰的看着房克虎,“二十来里也大得很了。”柳寒梅顿时流露出轻蔑之色,“那也算大侠?”李莲花唯唯诺诺,过不多时又低声问房克虎,“咳咳……柳仙子又是……何处的高人?”房克虎哈哈大笑,“她是黄河五环刀门下的女弟子,什么‘雪花仙子’我根本没听说过,不会是今日前来临时自封的吧?”柳寒梅“砰”的一声拍桌而起,柳眉到竖,大怒道:“你说什么?你妄为江湖中人,居然不知我雪花仙子乃是近年来江湖有数的人物?”李莲花大吃一惊,连连拱手,“两位声名远扬,在座各位都是久仰了,息怒息怒,请坐请坐。”柳寒梅余怒未消,重重坐下,突地斜眼看李莲花,“你姓谁名谁,报上名号。”李莲花一怔,“这个……这个……在下姓李……”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柳寒梅斜眼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喜糖盒子,为之愕然,“这是——你的贺礼?”李莲花颔首。柳寒梅嘿了一声,起身坐往别席,竟是觉得和他同席十分屈辱。柳寒梅离席,第七桌有不少人纷纷离开,只余下三两人仍旧坐着,看似也都是来白吃白喝的江湖混混,却有一人姗姗而来,坐在了第七桌上,却是龙赋婕。她对李莲花微微一笑,似是对离开之人十分不屑。

方多病坐在正席,吊眼看着第七席的变故,肚里大笑。却听一名长须老者卓然而起,扬声道:“吉时已到——”喜筵一阵喧哗,人人回头,只见肖紫衿一身红袍,胸挂红花,缓步走向停在门口的红轿。喧哗声渐渐平息,肖紫衿轻轻牵起轿前的红绸,轿帘晃动,一人头戴红盖头自轿中慢慢下来,红衣鲜艳,佳人窈窕,肖紫衿牵动红绸,红衣新娘缓步前行,突然之间,喜筵中宾客情不自禁发出一阵欢呼,肖紫衿微微一震,他是何等人物,却在牵起红绸的刹那,微微颤抖。

李莲花手持酒杯,目不转睛的看着肖紫衿。宾客满堂,肖紫衿全心全意只在乔婉娩一人身上,牵着新娘子走过喜筵,登上喜堂。那长须老者原来是肖紫衿叔父,只听他运气振声道:“一拜天地——”肖紫衿和乔婉娩携手对门口同拜天地,那老者又喊“二拜高堂——”两人回身对老者徐徐拜下,“夫妻对拜——”两人转过身,彼此深深拜下,携手而起。酒宴的宾客有些喊叫起来“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良缘——”“恭喜肖大侠喜得佳人。”“多福多寿!”“早生贵子——”顿时一片哄笑,肖紫衿终是笑了,牵着新娘步入洞房。

李莲花手中的喜糖尚未送出,微微一笑之后,他将喜糖放置在靠近第七桌旁的收礼盘中。旁人所送的礼物大都名贵,这一盒喜糖倒是十分显眼。送出喜糖之后,他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蔬菜,吃了下去。同桌之人均觉诧异,这位食客未免毫无礼数。过不多时,正席开始动筷,大家纷纷劝酒,场面热闹异常。李莲花却只吃了那一筷子蔬菜,便自停筷,他左右无人,过了一会儿微笑,举杯低唱:“一杯相属,此夕何夕……”却有一人走到他身侧,悠悠吟道:“西江碧,江亭夜燕天涯客。天涯客,一杯相属,此夕何夕。烛残花懒歌声急,秦关汉苑无消息。无消息,戍楼吹角,故人难得。”李莲花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猛地看见来人红衣乌发,容颜娇艳妩媚,发髻一支芙蓉金钗,十分华丽灿烂,竟比新娘还要明艳,却是何晓凤。

同桌之人都认得这位“武林第三美人”,见她突然来到,不免十分稀奇。靠近第七席的宾客纷纷回头,均在好奇这位“武林第三美人”究竟所为何事?只见她笑吟吟的看着李莲花,在他身边柳寒梅的空位坐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李莲花道:“别来无恙,何姑娘好。”何晓凤媚眼在李莲花脸上瞟来瞟去,“李楼主何等身份,怎能坐在次席?这肖大侠也太不讲道理,你到我那里坐,来。”李莲花温言道:“我坐这里就很好。”何晓凤嫣然一笑,“那么我坐在这里陪你。”同桌几人顿时心里悻悻这位“李楼主”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得江湖中身价最高之佳人的青睐,这位佳人年纪虽然大了那么一点,难伺候了那么一点,却也是千娇百媚……

正在这时,正席起了一阵喧哗,肖紫衿换了身衣裳,出来陪酒。正席上纪汉佛、白江鹑和石水一起站起,举杯敬酒。肖紫衿一杯酒一饮而尽,白江鹑笑道:“肖兄弟多年夙愿,终是得尝,恭喜恭喜。”石水却冷冷的道:“门主若在,三门主万万娶不到乔姑娘。”纪汉佛喝了一声,石水阴阴闭嘴,纪汉佛对肖紫衿道:“恭喜、恭喜。”肖紫衿不以为忤,突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其实……很庆幸他已经死了。”饮下第二杯酒,他眼中隐有泪光,缓缓的道:“你们可以恨我。”纪汉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淡淡的道:“不会。”王忠、何璋和刘如京三人也自站起,连道恭喜,肖紫衿连饮七杯酒,面不改色。方多病和方而优也站起敬酒,方多病从未见过这位“肖大侠”,这时对他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只见他面貌英俊,气度沉稳,身材高大挺拔,的确是自有威仪,和江湖宵小之辈如李莲花之流大大不同。

肖紫衿敬完首席,一桌桌轮番敬酒,他内力深厚,又出身名门世家,酒量甚豪,连饮十数桌,脸上毫无酒意。很快他走向何晓凤这一桌,身侧有人替他倒酒,他举杯走向第七席首座,突然一怔,“砰”的一声那一杯酒水失手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喜筵中顿时寂静无声,人人心里惊异,自李相夷和笛飞声死后,肖紫衿的武功纵使称不上江湖第一,也是“第一”之一,他手上劲道何等稳健,就算在手上抓住数百斤重物也不在话下,这小小酒杯竟而会失手跌落,实在是万分古怪。只见肖紫衿盯着第七席中的一人,目不转睛的看着,突道:“你……你……”那人微微一笑,举杯站了起来,“李莲花,恭喜肖大侠和乔姑娘喜结连理,祝两位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肖紫衿仍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李莲花先行举杯一饮而尽,肖紫衿却呆了好一会儿,才从桌上取了另一只新杯,倒酒饮下,只听李莲花温和的道:“你要待自己好些。”肖紫衿僵硬了好一会儿,竟点了点头。李莲花举杯饮下第二杯酒,再次道:“恭喜。”肖紫衿又点了点头,仍道:“你、你……”李莲花亮了亮杯底,“李莲花。”肖紫衿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都道肖大侠醉了,才见他自行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砰”的一声掷杯于地,大步转身离去。

他居然没再向第七席的其他人敬酒。

何晓凤吃惊的看着肖紫衿大步走过,瞠目结舌的看着李莲花,“你……真是个怪人。”李莲花愕然,“我怎么奇怪了?”何晓凤指着肖紫衿,再指着李莲花,“你们……你们……很奇怪。”李莲花奇道:“他娶老婆我来道喜,有什么不对?”何晓凤呆了半晌,“他没给我敬酒。”李莲花更奇道:“他不是见了你失手打碎酒杯么?”何晓凤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是见了我打碎酒杯?我怎么觉得他是见了你……”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自是见了你,一时失神,打碎酒杯。”何晓凤将信将疑,心下却有丝窃喜,“真的?”李莲花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他不是见了你失魂落魄,难道是见了我失魂落魄?”何晓凤想了想,颜若春花的嫣然一笑,“这倒也是……”

喜筵中不少人议论纷纷,好奇的看光看着李莲花,正席中关河梦却既未站起敬酒,也不看李莲花,甚是心不在焉。方多病已留意了他许久,忍不住问道:“关兄可有心事?”关河梦一怔,眉头紧蹙,“我在想义妹不知何处去了?”方多病东张西望,也有些奇怪,果然苏小慵踪影不见,她和乔婉娩交情非浅,不该不坐正席,怎会不在?“自从去给乔姑娘梳妆,她至今未归。”关河梦沉声道。方多病本想干笑一声,但老爷子坐在身边,只得“温文尔雅”的微微一笑,“莫非她一直陪着乔姑娘?”心下却道:莫非她陪新娘陪到洞房里去了?关河梦摇头,“绝不可能。”他目光在喜筵中搜索良久,缓缓的道:“她失踪了。”方多病道:“这里是野霞小筑,‘紫袍宣天’的住所,有谁敢在这里生事?苏姑娘想必是走散了,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关河梦脸上微现冷笑,慢慢的说:“我只怕就因为这里是肖大侠的居所,所以才有人敢在这里生事,因为今日此处毫不设防……”方多病见了他的冷笑,头皮有些发炸,勉强笑笑,“关兄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想不至如此……”

此时肖紫衿已敬酒敬了一圈,喜筵也用过了大半,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惊叫一声,“你是什么人……啊——”庭院中众人一怔,只见一件事物横空飞来,姿势怪异的平平落地,却是野霞小筑门前的仆役。那仆役爬将起来,东张西望,尤自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竟连惊骇都不觉得。喜筵中高手众多,相顾骇然:要将一人掷入院中不难,难得是将人低低抛起,平平坠地,既不尘土飞扬,亦不鼻青脸肿,更不必说被抛之人居然还来不及觉得惊骇,人就已经进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武功?肖紫衿此时至少已经饮下数坛美酒,微有醉意,却仍是反应敏捷,刹那间已拦在了庭院拱门之前,“来者何人?”

喜筵中有心与来人一较高低的都已纷纷站起,只见站在庭院拱门之前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年貌来看不过三十左右,容颜俊雅,手上托着一个木盒,冷淡淡站在门口,脸上既无祝贺之色,亦无挑衅之相。

众人目光一齐看着来人,此人容貌陌生,绝非近年来江湖中常见人物。正席上几人却都是浑身一震,脸色大变,同声叫道:“笛飞声!”刹那之间几人纷纷拦在肖紫衿身前,心里均想:不管这魔头因何未死,今日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肖紫衿和乔婉娩周全。

喜筵中刹那间寂静如死,人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传说已死了十年的“金鸾盟”盟主,笛飞声“悲风白杨”心法为武林中第一等刚猛内力,若是此人真是笛飞声,今日喜筵众人坐得如此密集,他一掌之威,便足以立毙场内数位宾客。这位刹星怎会未死?十年之中他又究竟去了何处?今日来到野霞小筑又所为何事?众人噤若寒蝉,心下一片冰凉,若是他来向肖紫衿寻仇,要大开杀戒,我等今日却是冤死了。

笛飞声淡淡站在门前,眼见众人神情紧张,他却不看在眼内,环顾庭院之内,宾客皆悉胆寒,不知他想要如何?肖紫衿张口欲言,纪汉佛挡在他身前,低声道:“乔姑娘尚在房内。”一言提醒,肖紫衿本来心里怒极,不知笛飞声未死,又不知他前来所为何事,乘着酒意便要拔剑。纪汉佛提及乔婉娩,他心头一惊,满腔义愤顿时凉了。纪汉佛拦在众人之前,沉声问道:“笛飞声?”笛飞声手中木盒一抛,“啪啦”一声那木盒跌在纪汉佛身前,但闻他淡淡的道:“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纪汉佛不知他心里做的什么打算,也淡淡的答:“别来无恙,不知笛盟主前来,所为何事?”笛飞声却不理他,上下打量了肖紫衿一阵,“听说这几年来,你武功大进,江湖中白道黑道,无不默认你是如今武林第一高手?”众人一听便知来者不善,纪汉佛沉声道:“武林第一高手云云,乃是江湖朋友过誉,江湖中藏龙卧虎,哪有人真敢自认第一高手?”笛飞声嘿了一声,眼光只看着肖紫衿。肖紫衿却不能在众多宾客面前做缩头乌龟,双眉一振,朗声道:“肖某绝非武林第一高手,但如笛盟主要仰仗武功,扰我婚宴,莫怪肖某不自量力……”笛飞声打断他的话,淡淡的道:“今日你如能接我一掌,这盒中之物便算我赠与你成婚的贺礼。”肖紫衿一怔,喜筵中众人大奇,这笛飞声竟不是来报金鸾盟全军覆没之仇,而似乎是来比武的,这地上木盒之中不知放置着什么事物,人人好奇得很。

肖紫衿振了振衣袖,朗朗一笑,“既然笛盟主是为送礼而来,肖某便接你一掌。”笛飞声脸色淡漠,缓缓往前踏了一步,肖紫衿身后众人情不自禁往后便退。旁人不知笛飞声的武功究竟如何,当年四顾门下士却再清楚不过。纪汉佛低声嘱咐肖紫衿千万小心,笛飞声的武功刚强暴戾,虽是一掌,但已是性命交关,若是不敌,万万不要勉强,往后避走就是。他和白江鹑站在肖紫衿身后,肖紫衿一旦不敌,便立刻着手救人。

方多病心头砰砰直跳,他未曾想到今日竟会看到笛飞声,以他的武功地位,这等大事自论不上他插口,他却情不自禁的瞄了眼李莲花的坐席,不知李莲花可有化解局面的妙法?却见李莲花目不转睛的看着笛飞声,就似也被这传说中的魔头震住了,没有半点反应。这时只听门前地面一声“咯啦”轻响,却是笛飞声踏上了一块稍微翘起的青砖,众人为之一凛:他面对肖紫衿,踏前两步,竟然全身放松,尚未运劲,比之肖紫衿全神戒备,已是胜出一筹,若非对自己极有信心,绝不能如此。

纪汉佛和白江鹑都已将真力运遍全身,一旦发生变故,便当机立断,决计要保肖紫衿全身而退。笛飞声踏前第三步,简单的扬手挥掌,往前劈出。坐在方多病身边的方而优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一拍桌面,喝道:“白日销战骨!”方多病吓了一跳,才知这一掌掌力炽热刚猛,乃是笛飞声极其出名的一记杀手,若是被此掌所伤,必定高烧七日而死,自有此掌而来,未曾有人能自掌下逃生。宾客席中多有惊呼,肖紫衿双眉耸动,一掌拍出,竟对笛飞声那一记“白日销战骨”迎了上去。方多病心里佩服,大赞肖紫衿豪勇,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既无想象中土木崩裂,飞砂走石之相,也无血溅三尺,惨烈悲壮之幕,却是笛飞声“噔噔噔”连退三步。众人大奇,看这两人对了一掌,竟是肖紫衿胜了!纪汉佛和白江鹑甚是不解,肖紫衿自己也十分茫然,只见笛飞声嘿了一声,“这地下木盒,算是你的贺礼。”言罢转身,大步离开,竟而掉头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均是莫名其妙,浑然不解。

“这魔头岂会安得好心,木盒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关河梦道。纪汉佛摇了摇头,“笛飞声一代枭雄,虽是滥杀无辜,却从来光明磊落,他既然说是贺礼,那便是贺礼,决计不会虚言欺诈。”关河梦便不说话,肖紫衿酒意已醒,对笛飞声的来意全然摸不着头脑,拾起木盒,打开一看,只见盒中空空,只放着一个小瓶。那瓶子洁白如玉,上有青花小字,写的是“观音垂泪”四字。纪汉佛突然领悟,心中暗道:看来那熙陵中的“观音垂泪”确是被笛飞声取走,他失踪十年,此时方才出现,必是当年受伤极重,无法复出。如今突然出现,只怕是已经服下灵药,伤势已经痊愈,今日挑战肖紫衿,必是为了试验他的武功恢复了几层!方才看似肖紫衿胜了,却不知这魔头施展了几层功力,何况他灵药服下不久,想必武功尚未全复,时日一久,肖紫衿定不是他的对手。

此时肖紫衿已经把小瓶打开,其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瓶塞拔开,但觉清香扑鼻,嗅之可知其中放置过上佳灵药,却不知笛飞声将此空瓶当作贺礼送与自己,究竟是什么用意?纪汉佛踏上一步,与他低声解释“观音垂泪”的来龙去脉,白江鹑等人退回正席,各自坐了下来。方多病心里对笛飞声的气质风度倒是颇为欣赏,只觉这位所谓“魔头”也并不如何穷凶极恶,其他人却知笛飞声杀人不眨眼,实是松了口气,这顿喜筵是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前头喜筵奇峰突起,洞房之中却也另有别情。乔婉娩头戴红巾静坐洞房之中,突地一阵微风吹过,她在野霞小筑中久居,立刻便知窗户洞开,奇的是这窗户开得无声无息,她的武功虽未称得上一流,却也在一二流之间,窗户近在咫尺,竟未听到丝毫声息。当下撩起红巾,猛地看见窗外有张脸对她一笑,只见黑夜之中那张脸红红白白,却是一张彩绘的鬼脸。乔婉娩着实吃了一惊,那张鬼脸很快被人拿下,鬼脸之下的娇颜令她心头一跳,世上女子貌美之人众多,但这窗前女子的容貌竟能让她也为之怦然,实在是美得异乎寻常,何况容貌虽美,仅是有形之相,此女天然一段绝世风华,仅是眼眸微微一动,便让人觉如流水桃花,清艳交融,令人心魂俱醉。

这面带鬼脸的女子,自是角丽谯。乔婉娩与她十年未见,此女已年逾三十,却依稀比十年之前更美了些,只见她在窗口招了招手。乔婉娩将头戴的红盖头握在手中,心下戒备,却见角丽谯那张色泽柔美的红唇在窗口无声的道:“李、相、夷、还、活、着……”乔婉娩心头大震,失声问道:“他现在何处?”突觉口中一凉,原来角丽谯鬼脸之中暗藏细微暗器,她一张口,那暗器由口而入,随即融化,再也吐不出来,顿时眼前一黑,往前栽倒。

窗前的女子嫣然一笑,若是有人见她这一笑,非倾倒在她石榴裙下不可,只见她纤指一弹,一封红色的书信自窗口射入,堪堪插在床头枕下,随即转身而去。诺大洞房,床椅空洞,只有红衣新娘的衣角和飘落一旁的红盖头,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三、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庭院中众人虽已没了喝酒的兴致,却还在谈论笛飞声的来意。关河梦心神不定,方多病也暗暗奇怪:经过笛飞声这么一扰,苏小慵竟然还不回来?难道真的出了事?但在野霞小筑又能出什么事?喜筵很快散去,大多数宾客纷纷离去,肖紫衿在外送客,未过多时,野霞小筑只余下十来位与他相交较深的好友。方多病已忍不住从方而优身边远远逃开,和关河梦一起四处寻觅苏小慵的下落,方而优却将李莲花叫住。李莲花本坐在第七席发呆,突地被方而优叫住,满脸茫然之色,只听方而优问道:“你姓谁名谁,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出生?”李莲花啊了一声,“我姓李,叫莲花……那个……戊子年,七月初七,子时生。”方而优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父母为谁,家里可有余产?”李莲花歉然道:“家中父母双亡,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名叫李莲蓬。还有发妻一人……”方而优眉头一皱,只听李莲花继续说下去,“小妾一人,但因家乡贫困,瘟疫流行,发妻和小妾都已过世多年……”方而优道:“你既是当世神医,怎会发妻和妾氏都因瘟疫而死?”李莲花正色道:“只因发妻因瘟疫而死,我方才奋发图强,花费十年光阴苦练医术。”方而优脸上不见喜怒之色,上下看了李莲花一阵,“你家住何方?家乡特产何物?”李莲花对答如流,“我家住苗疆思毛山,家乡特产乃是一种剧毒木薯,生食有剧毒,用清水浸泡之后再烤熟食用,味道却十分鲜美。”方而优微微一怔,“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原来出自苗疆?”李莲花连连点头,“思毛山上有一种异草,果实生满茸毛,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颜色是青中带黄,茎上仅有两片叶,籽上茸毛越有半寸长短,折断之后它流出鲜红色汁液,犹如鲜血……”方而优沉吟了一阵,他本料定李莲花满口胡言,但却是越听越难以断定他是否胡说,如果李莲花真是出身苗疆蛮荒之地,又曾有发妻小妾,无论何晓凤怎样中意,“方氏”不能和他结亲。

正在此时,突地方多病从厢房中快步奔了出来,大叫道:“死莲花快来,苏姑娘受了重伤……”他一句话未说完,肖紫衿横抱一人自洞房中大步走出,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颤声道:“婉娩她……她被角丽谯下了剧毒……”方多病一句话哽在咽喉,瞪大眼睛看着昏迷不醒的乔婉娩,心里惊骇异常。众人听闻苏小慵出事的消息本已吃了一惊,猛地又见肖紫衿把乔婉娩横抱了出来,更是大吃一惊!有人咬牙切齿的道:“我终于明白,笛飞声那恶贼为何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原来是声东击西,让角丽谯这妖女对后房的两位姑娘下手!真是奸诈险恶,可恶之极!”稍有头脑的却不免奇怪:角丽谯给乔婉娩下毒自是大有道理,却为何只是伤了苏小慵?以角丽谯的心性武功,一百个苏小慵也是顺手杀了。

李莲花也是大吃一惊,却见肖紫衿抱着乔婉娩大步向他走来,腾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脸色苍白异常,沉声道:“跟我来!”李莲花“喂……”了一声,肖紫衿的武功何等了得,他伸手来擒,饶是笛飞声也未必能轻易避开。李莲花被他一抓就抓正衣领,肖紫衿比他高大,手臂一抬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大步走向最靠近的一间厢房。众人眼见肖大侠出手抢神医,目瞪口呆,只听那厢房的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将李莲花、肖紫衿和昏迷不醒的乔婉娩关在了里面。

方多病忍不住奔到那房门前,鼻子突然撞上一堵肉墙,他倒退三步,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白江鹑已挡在房门之前,脸色有些变。白江鹑身肥如梨,体形硕大,居然轻功了得,这一掠无声无息,方多病竟然没半分警觉,只听他道:“等一等。”方多病揉着很痛的鼻子,“可是苏姑娘那边也……”纪汉佛冷冷的截断,“那里有关河梦。”石水目光奇异的看着紧闭的厢房,嘴边似笑非笑,看不出究竟他是变了脸色、还是幸灾乐祸。

厢房之中,肖紫衿抓着李莲花大步入内,左手轻轻把乔婉娩放在床上,右手却牢牢的抓着李莲花,脸色苍白之极,目中神光暴长,近乎狠毒的盯着他,一字一字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活她!算我……求你……”李莲花目瞪口呆,“你——”肖紫衿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咽喉,极低沉的道:“相夷……求你……救她……”李莲花道:“我不是……”肖紫衿手上加劲勒住他的喉头,目中神色痛苦异常,“你不用争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怎能认不出你?你救她!这世上除了‘扬州慢’,谁也……救不了她……”李莲花被他勒得脸色苍白,眼色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救她,紫衿你要先放开我。”肖紫衿怔了一怔,缓缓松开了掐住李莲花脖子的手,突然颤声道:“我绝非怪你不死……”李莲花微微一笑,“我明白。”他拍了拍肖紫衿的肩,“你们今日成婚,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肖紫衿目中流露出复杂之极的痛苦神色,低低一声如负伤野兽般的嚎叫,“你先……救她……”

李莲花在乔婉娩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掠了掠她的发丝,肖紫衿从怀里取出一张揉得不成形状的信笺,缓缓放在乔婉娩枕边。那是一张喜贴,也就是肖乔联姻所发的红色喜贴,上面写着几个字:“冰中蝉,雪霜寒,解其毒,扬州慢。”这“冰中蝉”之毒,在天下剧毒之中名列第二十八,因其入口冰寒,容易察觉,所以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毒物,也很少有人会中其毒。冰中蝉毒入口,只要口中没有伤口,及时漱口吐出,并无大碍。但若是口中有伤口,又误食“冰中蝉”,那剧毒顺血而入,直下肠胃,半个时辰之内,内腑会结成冰,将人活活冻死。解救之法多为驱寒取暖,但往往驱寒药物尚未生效,身体尚未被捂热,病人就已冻死,所以难以救治。唯一比较可行的治疗之法,便是寻觅一位内功精纯的好手,以至纯内力护住内腑,借之与剧毒相抗,等候“冰中蝉”药性发作过后,病人不但平安无事,而且自此终生不畏寒冷,可谓因祸得福。而天下内功心法,论至纯至和,首推“扬州慢”,这抗寒的内力若是有一丝霸气,便会伤及因受冻而极其脆弱的腑脏,令病人速死。

乔婉娩的脸色仍很红润,新娘的丽妆犹在,她显得端庄典雅,犹如陷入浅眠之中,只是触及她的肌肤,便会觉得一丝寒意自肌肤深处渗透出来,接触得越久,那丝寒意越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莲花看着那红色喜贴上十二个秀丽的小字,那字迹虽然潦草,却不知为何有一股风姿摇曳的极美之态,他叹了一口气,“角大帮主可谓煞费苦心……”他未接着说下去,肖紫衿突然醒悟:角丽谯给婉娩下毒,只怕便是为了试验李相夷是否还活着,只要乔婉娩毒伤痊愈,便知李相夷还活着。但就算他还活着,给乔婉娩疗伤也必元气大伤,许久不得复原,便万万不是笛飞声的对手。李莲花见肖紫衿脸色大变,突然微微一笑,“因为这十年之中我得到了一本医道奇书,上面载明了各种伤病的治疗方法,这‘冰中蝉’的解毒之法,以‘红心鸡蛋三个,寒冬梅花六十朵,十日之内的落雪三升,蜂蜜一升,五彩公鸡一只,烈酒五升’,大火熬制一碗水服下就好,倒也不必以内力救治。”肖紫衿沉声道:“这都是易得之物,我去找。”李莲花看他推开房门,身形刹那消失,那轻功身法比起对敌快得多,不免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后悔,早知他武功进步如此,实该说要红心双黄鸡蛋一斤,寒冬金盏白梅六百六十六朵,天山雪莲蜜一升,有四条腿的公鸡一只,大内上膳美酒一坛才是。念头转完,他扶起乔婉娩,垂眉闭目,“扬州慢”至纯至和的内力自她背心透入,瞬息之间游遍她全身经脉,助她抗寒。

他确是“四顾门”当年坠海失踪的李相夷,只不过十年光阴,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的印记比谁都多,当年……他只是个孩子……如今他身负笛飞声“摧神”掌伤,两年之内便会理智全失,变成疯子,一身武功早已毁去十之七八……若是滥用真力,疯狂之期便会提早。事到如今,当年红颜嫁与挚友,悲伤么?悲哀么……李莲花微笑,他已不再是个孩子,能看到悲伤,也能看到欢乐,有些事,其实未必如看起来那般不好,比之嫁与李相夷,能嫁与肖紫衿,或许是幸运得多。他的功力已经毁去十之七八,若让肖紫衿在旁边看着,必定会看出端倪……角丽谯不是要让他功力减退,她是要他发疯……那些糟糕的事,实在不该让今日成亲的人知道……李莲花徐徐运气,乔婉娩体内的寒毒一分一分减退,屋里一片寂静。

在另一间厢房之中,关河梦却是惊怒交集的看着昏迷不醒的苏小慵。苏小慵倒在乔婉娩闺房隔壁的厢房之中,厢房中四壁都是血迹,显然苏小慵和人动手,在房中负伤而战了很久,只是房外喜乐震天,人人都在关注肖乔的婚礼,竟没人留意到这间房内的动静。墙上的血迹横七竖八,苏小慵身上的伤口也很奇特,有些似是尖锐的器物深深刺入,有些似是被刀刃所伤,有数道伤口深达脏腑,若不是方多病借口去找苏小慵,又复及时寻到,等到喜筵结束,她早已死了。

关河梦面对苏小慵奄奄一息的躯体,剑眉紧蹙,双手微微颤抖,全神想要如何诊治。在他身后来到的白江鹑几人却是打量着墙上的血迹,脸色甚是诧异。

这间厢房足有两丈见方,墙上的血痕道道笔直,或横或竖,地上有一大滩已经变色的血迹,显是苏小慵所流,此外并无其他血点。每一面墙都有血痕,房内桌椅都已翻倒,连床上的枕头都已跌下地来,被褥委地,显是曾经打斗得非常激烈。关河梦验看苏小慵的伤势,越看越是心惊,她身上的刀伤刃口虽小,却是刀刀入肉,那些锐器刺入也是极深,若非这两样凶器似乎都有些短,差了毫厘未及心肺,她早已死了。最可怖的伤口在胸口和脸颊,胸口被连刺两下,两下都扎断了肋骨,侥幸断骨未曾刺入心肺;另一下是刺在脸颊上,那锐气刺透腮帮,从左脸插入了咽喉,伤势也十分严重。这下手之人十分残忍狠毒,杀人之心昭然若揭,却不知是谁,竟在肖紫衿和乔婉娩的婚礼之中,残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苏小慵年纪轻轻,在江湖中尚未闯出名头,又有义兄关河梦为靠山,有谁要杀害这样一名娇稚纯真的小姑娘?

白江鹑人虽肥胖,心却极细,苏小慵重伤的情形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似是有哪里明明违反了常理而他却尚未发现,只是思来想去,只是不明白。关河梦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对苏小慵之事毫不关心,心下怒极,暗道这等人高高在上,自不把常人死活看在眼里,堪堪止住了苏小慵伤口的血,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了出去。白江鹑尚在思索究竟这房中是何处不对……突见关河梦将苏小慵抱出房去,不由得一怔。石水站在他身边,侧身一让让关河梦出去,等他出去了,方才阴恻恻的道:“嘿嘿,第一次杀人。”白江鹑嘻嘻一笑,“苏姑娘也是第一次被杀。”石水阴森森的道:“这人是第一次杀人,方才不知道要往何处下手才能将人一杀就死,徒自弄了许多血出来。”白江鹑哈哈一笑,“这人不但是第一次杀人,而且武功差劲得很,实在应当让老四教他一教才是。”

关河梦将苏小慵横抱出来,方才知道原来乔婉娩也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众多宾客多已散去,其余众人多在关心乔婉娩的毒伤,心里更是愤懑,下手欲杀苏小慵的人必定就在方才宾客之中,却不知究竟是谁,此刻必定早已离去。眼见无人关心苏小慵的死活,他提一口气,展开轻功,将她稳稳抱在怀中,竟自扬长而去,奔回武林客栈去了。方多病见他出来,本要上前打招呼,却见他沉着脸突然抱着苏小慵大步出门,奇怪之余,不免嘀咕这位江湖少侠未免跑得太快。

而自肖紫衿出门之后,李莲花和乔婉娩还关在房内,众人的确都在关心李莲花这医术通神的神医到底能救活乔婉娩否,十数双眼睛都是牢牢的盯着房门。过不多时,房门“咯啦”一声开了,李莲花走了出来,回身带上了门。方多病抢先问了一句“怎么样了?”李莲花嗯了一声,“她身中冰中蝉之毒……”众人等着他的下文,半晌却没有听到什么下文,反而是他奇怪的看着众人,“听说苏姑娘被人伤了?”众人点头,李莲花问道:“她人呢?”众人摇头。方多病叫道:“死莲花,她被人伤得满身是血,就在乔大姑娘的闺房旁边。乔大姑娘呢?她怎么样了?”李莲花道:“她身中冰中蝉之毒……”方多病不耐烦的道:“我知道她身中冰中蝉之毒,然后呢?然后如何?”李莲花叹了口气,“她身中冰中蝉之毒,”方多病又听到这句简直要发疯,幸好他终于接了下去,“除却寻觅到如李相夷、笛飞声、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之类的奇人为她练气抗毒,唯有与她至亲至爱之人与她洞房花烛,方能解毒。”众人一怔,暗道这倒不难,就算她不中剧毒,今夜也是要洞房花烛,只是新郎官却到何处去了?李莲花说完那“解毒妙法”,对方多病满脸不信之色只作不见,正色道:“苏姑娘在何处受伤?”方多病往山下一指,“我看到关大侠客抱她下山去了。”李莲花微微一笑,“我下山看看。”言罢施施然对众人供了拱手,转身径自下山去了。方多病追之莫及,心里大奇:莫非他把乔婉娩医死了,故作神秘,打算逃跑?李莲花行事一贯慢如蜗牛,今日这么快救走,分明其中有鬼!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肖紫衿却已回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一人手里抱着半棵梅花树,一人抓着一只大公鸡,一人提着两个大圆坛子。肖紫衿一贯寡言少语,行事稳重,众人见他突然搬运来如此稀奇古怪的东西,鼻中尚闻到一阵酒香,不由得心中各自忖道:莫非他气急攻心,得了失心疯……却不知肖紫衿年轻时性情浮躁,喜好奢华,刚愎自负,本不是冷静的性子,李莲花满口胡说八道,他心急如焚之时,却是深信不疑。

“咯啦”一声,肖紫衿推开房门,突然一怔:房中已不见了李莲花的影子,乔婉娩呼吸均匀躺在床上,被褥盖得整齐温暖,不见方才僵冷的模样。他抬手阻止身后人将花树公鸡扛进房内,轻轻闭起了门,走到她床前,试了拭她额上温度。乔婉娩被人点了穴道,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但触手温暖,冰中蝉剧毒已解。肖紫衿此时心中已然明白,所谓解毒之方的妙用不过是要他暂避一时,只是为什么……李莲花给她疗毒的时候,不愿他在旁……难道他——难道他其实还是对她……对她……肖紫衿呆呆的站在床头,拳头紧握,过了好半晌,目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你要是真死了,那有多好?

李莲花正走在半山腰上,突然打了个喷嚏,“阿糗……谁在骂我?”他停下脚步,回头望远在山顶的野霞小筑,悠悠叹了口气。这时却有人冷冷的道:“不做亏心事,怎会时时担心有人骂你?”李莲花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却见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有一男一女,那女子躺在草地之上,那男子在草丛中寻觅着什么,正直起腰来,正是关河梦。李莲花歉然道:“不知二位在此,有失远迎……”关河梦脸色青铁,“在下义妹失血过多,恐怕撑不到山下,你可有盛水之物,让她喝水?”李莲花啊了一声,“让我看看苏姑娘的伤。”言罢弯腰穿过树丛,钻到草丛之后,一看之下,他也是一怔,苏小慵身上奇异的伤势令人难以理解。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羊皮水袋,“里头有水。奇怪,这是什么事物所伤?”关河梦接过水袋,扶起苏小慵,将水袋口凑近她唇边,让她喝水,一边僵硬的道,“似是刀刃和铁锥。”李莲花伸指点了苏小慵胸口四处穴道,“亦有可能是蛾眉刺。”关河梦脸色越发阴沉,“关东鸳鸯铁鞋,鞋头带刃,西北双刃矛头,都有可能。”李莲花干笑,“若是鸳鸯铁鞋或者双刃矛头,苏姑娘只怕早就……哈哈……”关河梦一怔,若是鸳鸯铁鞋或是双刃矛头,苏小慵只怕早已一命呜呼,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只听李莲花继续道:“那人把苏姑娘弄成这般模样,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苏姑娘;另一种可能是凶手心性特异,故意要将人弄得痛苦万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关河梦一凛,李莲花道:“对自己有自信的凶手,不会把人杀得满身是血,且又不死。”关河梦心里一缓,“今夜婚宴,武功不如义妹的人倒是不多。”李莲花微微一笑,“今夜究竟来了哪些人,问肖大侠便知。”

此时苏小慵喝下许多清水,脸色稍微好了一点,李莲花和关河梦将她抱下小青峰,到武林客栈中疗伤。苏小慵伤势虽然沉重,侥幸凶器刃短,尚未伤及内腑,只是外伤极重,敷上了关河梦上好的金疮药,在他急救之下,她终是捡回了一条命来。只待她醒来,就知道是什么人将她伤成这般模样,关河梦心里虽然焦急,却比方才安定了些。

李莲花大半个晚上帮关河梦扇火熬药,收拾废弃的绷带针药,抹桌扫地,关河梦只看着昏迷不醒的苏小慵发怔,眼角眉梢全是憔悴之色,他对这位姑娘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这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晨,康惠荷、梁宋、龙赋婕、杨垂虹等人从野霞小筑下来,不住议论昨日乔婉娩中毒之事,联想到苏小慵同时为人所伤,这事多半是同一伙人所为,要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对乔婉娩和肖紫衿不利,只稍苏小慵醒来,说出与她搏斗之人是谁,就能清楚。

苏小慵却一直高热,昏迷不醒。关河梦日日为她煎药,日日皆是酉时煎煮,戌时服下,从不稍差半分,如此过了几日。

肖乔联姻之后的第四日。

四 夕阳无语

方多病在李莲花走后没过多久就借口溜了出来,李莲花那日尚在半山腰施舍水袋,方多病就已回了武林客栈,还因四处寻找不到关河梦、苏小慵、李莲花几人和掌柜的吵了一架。幸好关河梦三人适时回来,才免去掌柜的被方多病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是一个叫做“脚力乔”的苦力的同党。

这日已是乔婉娩嫁与肖紫衿的第四日。听闻苏小慵重伤,乔婉娩和肖紫衿也来看过,不知为何,这对新婚的神仙伉俪脸色都有些苍白,并没有什么喜气,倒是行色匆匆,留下许多名贵药物,来了便去,好似都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方多病心下希罕,但左邻关河梦因为义妹之伤而憔悴如死,心情愤懑;右舍李莲花这几日却说人不舒服整日躲在房中睡觉,他无聊得紧,只得在杨垂虹房中玩耍,他本要去找人赌钱,杨垂虹却说要联句,方多病憋了半天,硬生生说了句“好”。这几日他便哈欠连天的和两位文武全才的江湖俊彦联句,什么“一朵梅花开,开完又要开”,什么“暖玉温香抱满怀,销魂暗解轻罗衫”,什么“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此萧郎是路人”,如此这般的绝妙好辞层出不穷,直联得他头昏眼花,心里大叫救命,而那两人却诗兴大发,佳句连篇,仿佛这一辈子没有做过诗一般。联到第三日,好不容易捱到酉时,方多病供了拱手,“兄弟肚子饿了。”言罢溜出门去,不管身后人如何招呼,他是万万不会再回来了。

肖乔联姻之后,如杨垂虹、梁宋这般的江湖少年尚有不少留在扁州,一则是因为此地仍有不少武林大豪未走,二则是因为笛飞声和角丽谯都现身此地,留此不走,说不定会看到些热闹。方多病却是因为老爷方而优先走了,他便在此多留两日,并且昨夜联句之后实在无聊,他竟跑去小乔酒店大大的醉了一场,日上三竿方才回来,回来之后,李莲花却还没有从他那客房里出来。

“死莲花,李小花,吃饭……”他敲了敲李莲花的房门,李莲花睡了一天,再不起来就要发霉了。“咦呀”一声,房门一敲就开,方多病一脚踩进李莲花的房间,“李小——”他突然怔住了,“李莲花?喂?李莲花?”

李莲花拥被坐在床上,一双眼睛黑而无神,茫然看着门口。方多病不是没见过李莲花两眼茫然的模样,但……不是这样。

不是这种空洞得像死人眼睛的眼神。

方多病一触及那目光,倒抽一口凉气,竟觉得全身都寒了起来,那分明是一个很熟悉的人,但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就像李莲花的身体里进去了一只吃人的恶鬼,那只鬼透过李莲花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喂?李莲花!”他顿了一顿,全身冷汗都出来了,李莲花却毫无反应,仍是眼睛眨也不眨,阴森森的盯着门口。方多病终是忍耐不住,大步走过去摇晃了他一下,“李莲花?”

“啊……”李莲花全身一震,终于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你……你……”他眨了好几下眼睛,微微一笑,“是你啊。”方多病全身鸡皮疙瘩还未消退,他仍觉得李莲花方才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你怎么了?”李莲花道:“没什么。”方多病半信半疑,“真的没什么?”李莲花道:“没什么,苏姑娘怎么样了?”方多病道:“也没怎么样,大概今晚就会醒了。”李莲花问道:“关大侠呢?”方多病道:“不知道,你若是关心,不如去看看,在这房间里睡了三天,也不嫌闷?”李莲花歉然道:“这倒也是。”言罢钻进被窝,换好了衣裳,慢吞吞从被里钻了出来,“我们去看看苏姑娘。”

苏小慵的房间在关河梦隔壁,两人从关河梦房门而过,李莲花足底一滑,抬起脚来,只见那鞋底染上一块黑红色的污渍,他尤自呆呆,“这是什么……”方多病却越看越眼熟,“这好像是……猪血……血?”李莲花大吃一惊,两人相视一眼,齐齐伸出手,猛地推开关河梦的房门。

血迹是从床下蜿蜒出来的,地上丢着一支匕首,血迹顺着匕首刃尖缓缓流向门口,从门槛缝隙中渗了出去。血迹早已干涸,两人目光上移,只见床上一片狼藉,被褥凌乱,被下依稀一个人形,被褥上十数个刃孔,被下人一只手臂垂于床侧,鲜血便是顺着手臂和手指流了满地,最骇然的是床上尚插有一支长箭,直透被褥床铺,箭尖露出床板之底,箭尖下的地面却并无多少血迹。

跌在地上的匕首,短小精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泽,赫然正是“小桃红”!而穿过被褥的长箭箭身比寻常箭长而尾羽更短,竟是“风尘箭”!方多病心头砰砰直跳,迟疑良久,走过去轻轻揭开那盖在床中人脸上的被褥——不出所料,被乱刀戳刺,而后被长箭贯穿胸口的人,是苏小慵,并非关河梦。

李莲花站在门口,文雅温和的眉目有瞬间泛起了一层愤怒之色,方多病狠狠一跺脚,低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有谁要她死?她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李莲花按住额头,半倚在门框上,长长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吐了出来,“是我的错,昨夜我居然没有听到半点声音。”方多病眉头一皱,方才李莲花那模样猛地兜上心来,“你这几天真在生病?”李莲花静了半晌,点了点头。方多病也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我明白,以你那样子,就算隔壁敲锣打鼓你也不会听到……怪不得你。”李莲花脸色苍白,苦笑一声。方多病道:“重要的是谁——是谁要杀苏小慵?谁和她有深仇大恨,竟忍心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乱刀刺死?这凶手委实残忍狠毒,泯灭人性!”李莲花摇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重要的是关河梦。”方多病一怔,“关河梦?”李莲花慢慢的道:“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苏小慵为何在他床上?苏小慵为人所杀,关河梦却在何处?”方多病悚然一惊,不错,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关河梦却在何处?

苏小慵面容痛苦的闭目躺在床上,衣着整齐,穿着鞋子,她没有睁眼,左颊的伤口让她整个容貌都扭曲了,浑身浴血,看起来十分可怖。李莲花握住苏小慵身上那只“风尘箭”,用力一拔,那只箭本有倒勾,牢牢勾住床底,却是拔之不起,只得叹了口气。方多病忍不住道:“那是梁宋的……难道他……”李莲花苦笑,“如是他,他把自己成名兵器留下作甚?唯恐天下不知苏小慵是他所杀?何况梁宋侠名昭著,料想不会做这种事,又何况……”方多病问道:“又何况什么?”李莲花道:“又何况梁宋要杀苏小慵,一掌便震死了她,何必杀成这样?”方多病干笑,“那倒也是……这里还有‘小桃红’,不对啊!”他蓦地想起,“这只匕首不是送给肖紫衿做新婚贺礼了么?怎么会在这里?”李莲花叹了口气,“只怕在小青峰上将她刺成重伤的凶器,就是这柄‘小桃红’!”方多病毛骨悚然,“那……难道凶手是杨垂虹?”李莲花叹道:“杨垂虹要杀苏小慵,何尝不是一杀便死?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苏小慵了?那小姑娘明明什么也不懂。”方多病瞪眼道:“你莫忘了她是关河梦的义妹,她虽然什么也不懂,未必有什么仇人,但是关河梦出道三年,行侠仗义,得罪的人不可谓不多,他既然喜欢他这义妹,有人要杀苏小慵有什么稀奇?”李莲花漫不经心的道:“那也有些道理……”抬起头四下张望,屋里其余事物都摆放得有条有理,并没有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若在小青峰上将苏小慵刺成重伤的人,也是将她杀死的人,那就是说……它从山上跟了下来,就在我们身边。既然它能用风尘箭和小桃红杀人,说不定就住在这家客栈之中……”方多病大皱其眉,“你要说这凶手武功不高,它却能拿走风尘箭和小桃红;你要说它武功很高,它杀苏小慵却杀了两次,又杀得满身是血,花费许多手脚,实在是奇怪得很。”李莲花叹了口气,“你真的想不明白?”方多病摇头,突又瞪眼,“难道你就明白?”李莲花道:“要拿走风尘箭,武功不一定要很高,只要见过梁宋,是借是偷是抢都能拿到;至于小桃红,那日婚宴人来人往,从礼品盘里拿走一样什么,也不困难,难得是它要知道礼品中有这么一件杀人利器。”方多病打了一个寒噤,“你是说……凶手就是梁宋杨垂虹甚至苏小慵身边的人?”李莲花又叹气,“梁宋和杨垂虹也很可疑……”方多病忍不住又反驳他,“不是你说他们不会把自己兵器丢在杀人现场,何况他们要杀苏小慵也不必如此麻烦吗?”李莲花瞪眼道:“你又怎知他们不会因为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故意把兵器留下、故意将人杀得满身是血?”方多病目瞪口呆,勃然大怒道:“那你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李莲花轻咳一声,“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方多病本打算不再理睬这个满口胡言的伪神医,终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事?”李莲花微微一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杀苏小慵的目的是为了关河梦,那么凶手至少要知道关河梦喜欢他这位义妹才成,那就证明凶手和关河梦很熟。它轻易拿到风尘箭和小桃红,也证明它和关河梦的朋友很熟、或者就住在这客栈里,不是么?”

方多病突然醒悟,“你是说,凶手是参加了这次婚宴、和关河梦很熟、武功也许不高,知道礼品中会有‘小桃红’,很可能也住在这所客栈里的人,并且从肖乔成婚那日到昨日还没有离开扁州!那就是说——”李莲花道:“就是说,凶手是梁宋、杨垂虹、你、我、关河梦、康惠荷、龙赋婕中的一个——也就是那天看见‘小桃红’的其中之一。”

话正说到此处,门口光线微微一暗,有两人走到门口,突然看见门内奇惨的状况,其中一人尖叫一声,全身瑟瑟发抖,另一人居然往前一载,几乎昏了过去。李莲花和方多病连忙赶出门去救人,那几乎栽倒的人正是关河梦,只见他双目大睁,呼吸急促,脸色惨白,显是急痛攻心,惊怒交集,方多病连点了他几处穴道,心里甚是同情。另一人却是康惠荷,她被房里惨状吓得魂飞魄散,连道:“小慵……小慵……天……”李莲花只得也点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对不住了。”方多病点了关河梦几处穴道,却把他抓住摇了摇,“你到哪里去了?昨晚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苏小慵会在你房间里?”

只听“啪”的一声,关河梦怀里跌下一包事物,方多病拾起一看,却是一包金疮药,关河梦极力定了定神,他本已几欲疯狂,此时勉力要镇定下来,沙哑的道:“我到药铺买药,本想即刻回来,但一味主药没有了,才赶到临镇去买,一夜未归……怎会……怎会变得如此?小慵她……她……她怎会在这里?我……我……她……”他是大夫,只看一眼便知苏小慵确实已死,哀恸之下,突地呆呆的看着李莲花,目中流露出极强烈的企盼之色,李莲花号称能起死回生,若传言是真,世上唯有他能救苏小慵一命啊!

李莲花知他在企盼什么,此时此刻,要说他自己实在不会什么起死回生术,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方多病却道:“你放心,这位李莲花,乃天下第一神医,医术神奇之极,你远远不及,不消十日,定能让苏姑娘起死回生,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美人。”关河梦心知全是无稽之谈,却渴盼自己能够信些,此时浑身乏力,热泪盈眶,只得闭上了眼睛。康惠荷一边看着,突然落泪,掩面而泣。李莲花道:“二位请先回去,这里有我和方公子在,关大侠想必累了,还请康姑娘多加照顾。”康惠荷点了点头,关河梦却不肯离去,只想再将苏小慵之伤验看清楚,只是被方多病点了穴道,康惠荷将他扶走,他却反抗不得。

“如果关河梦真的昨夜不在,究竟是谁把苏小慵搬到了关河梦房间?又是为了什么?”方多病越发奇怪,“苏小慵的客房和关河梦的客房一模一样,也和你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有谁要特地把她搬到隔壁?”李莲花道,“啊?”方多病又道:“我一说你能把她医活过来,凶手为了自保,定会打算向你下手,杀人灭口,这时我方大公子一出手,就能将凶手捉住,给苏姑娘报仇。”李莲花道:“嗯……”方多病得意洋洋,“你放心,在我方大公子手下,决计不会有事,我定能抓住凶手。”李莲花道:“那凶手若是武功不及苏小慵,明知你在我身边,又怎么敢来杀我?何况李莲花的武功虽然不怎么高强,至少也比苏小慵高强些……”方多病的笑脸突然僵住,只听李莲花很失望的看着他,喃喃的道:“你果然聪明得很……”方多病恶狠狠的瞪着他,“少说我也想了条妙计,总比你半点伎俩都想不出来的来的聪明!”

李莲花在房中环目四顾,方多病方才在说什么他就当半句没听到,苏小慵静静躺在床上,凶手杀人的方法疯狂而简单,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将棉被压在苏小慵身上,小桃红透过棉被刺入苏小慵体内,凶手和苏小慵之间并未接触,而且血迹也不会喷溅到身上。小桃红被弃之地上,凶手并未带走,杀人手法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知究竟是谁……看似无论是谁,也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昨日深夜,大家究竟在做什么,定要好好问问。”他喃喃的道。

小青峰。

野霞小筑。

乔婉娩和肖紫衿默默对坐。他们成婚已经四天,殊无欢乐之态,乔婉娩心神不定,肖紫衿双眉之间隐隐约约带着一层杀气,两人静坐着,却是各想各的心事,貌合神离。过了许久,乔婉娩突然道:“我还是不信,‘冰中蝉’只有扬州慢能救,如果不是他……他还活着,我……我怎能活到今日?什么洞房花烛就能解毒,那江湖上无稽之谈,我……我怎会相信?你是不是骗了我?”她低声重复,“你是不是骗了我?”肖紫衿缓缓的道:“我平生不屑骗人,怎会骗你?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他坟上青草年年是你亲手拔去,你怎能不信?”乔婉娩蓦地站起,“那……那坟里没有他的尸体!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肖紫衿双眉耸动,“不错!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他早已尸骨无存,早已死了,死人——死人是绝计不会复活的!”乔婉娩颤声道:“可是……可是……”肖紫衿猛地将她抱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面颊,哑声道:“他真的早已死了,婉娩,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是我……我是不会骗你的。忘了他吧,他当年不曾用心待你,你何必为他如此?我会让你下半辈子快活无忧,决计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你难道就不会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么?”乔婉娩呆了一呆,双手抱紧自己的身子,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眼泪,“紫衿,那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欠他的……”肖紫衿吻去她的眼泪,沙哑的道:“我是这一辈子欠你的。”他再吻上乔婉娩的红唇,缠绵了一阵,低声道:“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乔婉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肖紫衿余下几个模糊的字眼她没有听清。

婉娩,我从不骗你,他真的死了,他绝对……是要死的。

武林客栈。

方多病和李莲花微略商量了一阵,将尚留在客栈内的几人分开来询问。此时尚留在客栈中的人是:梁宋、杨垂虹、龙赋婕、康惠荷、关河梦,以及李莲花和方多病自己。听闻苏小慵被人所杀,众人都觉惊骇,昨夜客栈中风平浪静,无人自称听到奇怪的声息。武林中人,本自刀头舔血,为人所杀并不奇怪,奇的是并非死于堂堂正正的博杀之间,却无声无息的被乱刀刺死,苏小慵的惨状,未免让人嗅到丝丝疯狂的气息。

“昨夜天黑到天亮,梁兄都在做些什么?”方多病坐在梁宋对面,直接了当的问,“为何梁兄的‘风尘箭’会插在苏姑娘身上?不知梁兄作何解释?”梁宋本来见到那“风尘箭”插在苏小慵尸身上就满脸惊骇,被方多病这么一问,更是神情绷紧,“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方多病大是奇怪,半晌道:“昨夜你明明和我联句联到三更半夜,哪里上床睡了?你昏了头么?”梁宋一呆,“正是、正是……昨夜我是和杨兄和方公子联句……”他神思不定,自从见了那风尘箭后便神情恍惚,方多病皱眉问道:“难道是你杀了苏小慵?”梁宋大吃一惊,“不不,不是我、当然不是我……”方多病怒道:“你一会说在睡觉,一会说在联句,难道昨日联句之后,你便悄悄杀了苏小慵?”梁宋连连摇头,“不不不,方公子你可为我作证,昨夜我确实和两位联句,直至深夜,我和你出门之时都已过了三更,怎有时间去杀人,又怎么能杀人杀得无声无息?再说就算有仇人,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规矩……”方多病嘿嘿一笑,“不必说了,昨夜你我走的时候是三更过后,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要杀人绰绰有余。定是你在婚宴上盗取了小桃红,潜入苏小慵的房间将她刺死,然后在她身上装模作样插了自己的风尘箭,妄图证明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你……”梁宋脸色尴尬,“方公子!”方多病道:“我说得不对?”梁宋苦笑,沉吟良久,“苏姑娘确实不是我所杀,只是……只是……”方多病问道:“只是什么?”

“昨夜三更之后,我的确是看到了些东西,”梁宋道,“我看见了凶手。”方多病奇道:“你看到了什么?”梁宋沉吟了半日,“昨日夜里,我从杨兄房中出来后不久,我听闻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跃过,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手里尚提着一柄长剑,我觉得来者不善,于是开弓射了一箭。”方多病一怔,“你是说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可是怎会插在苏小慵身上?”梁宋摇了摇头,“对于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后,那夜行人很快隐去,我心里存疑,在客栈四下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夜行人的踪迹,倒是看见……看见……”方多病问道:“看见什么?”梁宋低声道:“我看见龙姑娘从关兄的房间开门出来。”方多病大奇,“龙姑娘?龙赋婕?”梁宋点了点头,脸色甚是尴尬,“昨夜我只当其中有男女之事,不便多看,便回房睡下,怎知……怎知苏姑娘却死在里面。”方多病喃喃自语,“龙赋婕昨夜竟从关河梦房里出来?难道苏小慵是她杀的?真是奇怪也哉……岂有此理……”

杨垂虹房中,李莲花勤勤恳恳倒了两杯热茶,请杨垂虹坐下,“昨夜寅时,杨兄都做了些什么?”杨垂虹拂然道:“我做了些什么何须对你说?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么?”李莲花歉然道:“我近来伤风咳嗽,接连睡了几日,对昨夜发生何事全然不知……”杨垂虹脸现不屑之色,显然不信,李莲花继续道:“说不定我在睡梦中起身,稀里糊涂杀了苏姑娘也未尝可知。”杨垂虹一怔,李莲花诚恳的道:“苏姑娘昨夜被杀,人人皆有嫌疑,不止是杨兄如此。”杨垂虹心里暗道李莲花此人倒也诚恳,“昨夜……”他微略沉吟了一下,“我和方公子、梁兄在房中联句饮酒,他们回去之后我便睡了,倒是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李莲花点了点头,“你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杨垂虹立刻摇头,“没有,昨夜饮得多了,整个人有些糊里糊涂,就算是真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我只怕也是听不出来。”李莲花嗯嗯两声,“多谢杨兄。”

方多病问过了梁宋,前脚走出梁宋房门,便要直奔龙赋婕的房门。李莲花也刚从杨垂虹房中出来,见他一副见了鬼火烧屁股的模样,奇道:“怎么了?”方多病悄悄的道:“乖乖的不得了,梁大侠说他昨晚看见龙赋婕从关河梦房间出来,那时绝对已经寅时,苏小慵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她却居然装作不知。”李莲花吓了一跳,“当真?”方多病指指龙赋婕的房门,“我这就去问问,康惠荷那里就看你了。”李莲花点点头,两人在院中交错而过,各自询问下一个目标。

“龙姑娘。”方多病一脚踏进龙赋婕的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劈头就道:“有人昨夜看见你从关河梦房间出来,半夜三更,龙姑娘一个年轻女子,进入关河梦的房间,究竟所为何事?那时苏小慵应该已经死了吧?你为何不说?”他本料这一番话定能让龙赋婕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承认自己是杀害苏小慵的凶手,不料房内正自梳头的素衣女子淡淡的道,“昨夜我的确去过关大侠的房间。”方多病一怔,气焰顿时收敛,“当时房内情况如何?”龙赋婕不答,安静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看见了杀害苏姑娘的凶手。”方多病大吃一惊,“什么?”龙赋婕缓缓的道:“我每在三更过后练气打坐,昨夜也不例外,正当气通百窍,神智清明的时候,听到了有人从我房顶掠过的声息,并且有弓弦之声,非同寻常。”方多病心里一震:这是第二个说见到夜行人的人,看来夜行人之说,并非虚妄。只听龙赋婕继续道:“我恰好坐息完毕,就悄悄跟了出去,结果看见有人从关大侠房间的窗口跃入,给了床上人一剑。我很吃惊,所以即刻追了上去,也跟着进了关大侠的房间。”方多病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杀死苏小慵的人,究竟是谁?”龙赋婕冷冷的道:“那人给了床上人一下,即刻从对面窗户翻出,我并没有看清面目。”方多病皱眉,“你又说你看见了凶手?”龙赋婕闭上眼睛,“我虽然没有看清面目,但是那人对床上偷袭的那一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叫‘落叶盘砂’,是‘白马金络鞭’二十四式中唯一一招可以化为剑招施展的招式。”方多病长大嘴巴目瞪口呆,“你说——杀死苏小慵的是杨垂虹?那你又为何不早说?”龙赋婕冷冷的道,“我说了,我只看见剑招,没有看见人脸,世上以‘白马金络鞭’出名的人只有杨垂虹,但是能施展‘落叶盘砂’一式的人何止千百,我怎知就是杨公子?”方多病只觉她蛮不讲理,世上能施展“落叶盘砂”之人明明只有杨垂虹一人,心里狠狠骂了两声“女人!”悻悻然闭嘴,心里暗想:不知李莲花问杨垂虹问得如何?

李莲花却在康惠荷房中喝茶。康惠荷相貌娇美,衣饰华丽,客房中也装饰得十分精致,一只绿毛鹦鹉在窗前梳理羽毛,神态如她一般妩媚娇慵。李莲花手中端着的那杯清茶茶香扑鼻,茶杯瓷质细腻通透,十分精秀,他尚未开口,康惠荷幽幽叹了口气,先开了口,“我知道很难取信于人,除了方公子和李楼主,我距离关大侠的房间最近,但昨夜……昨夜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早就睡了。”李莲花问道:“一早睡下了,可有旁人作证?”康惠荷一怔,俏脸上泛起一阵怒色,“我一个年轻女子,一早睡下了怎会有旁证?你……你当我是……当我是什么人?”李莲花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有想到……”康惠荷满脸愠色,“李楼主若没有其他要问,可以请回了。”李莲花连连道歉,很快从康惠荷房中退了出来。

方多病尚在龙赋婕房里,李莲花绕着庭院缓缓的踱了一圈,再次踏进了关河梦房中。此时已近深夜,自门口看入,苏小慵的容貌隐没于窗影黑暗之中,不见可怖的容色。他点起蜡烛,俯下身细细看苏小慵,想了想,伸手翻开她一角衣襟。衣下丑陋的伤口尽露眼前,一处薄细的刃伤,伤口周围一圈红肿,肌肤颜色苍白,只微微带了一层淡紫色,那是淤血之色。李莲花按了按她尸身,身体已完全僵硬,冰冷之极。数日之前的割伤和刺创尚未愈合,仍旧狰狞可怖,这位豆蔻少女遍体鳞伤,十分惨烈可怜。她胸口箭伤倒是十分干净,颜色苍白,似乎血液已随着那贯胸一箭流光,李莲花皱了皱眉头,转而细看床底箭头。那箭头上设有倒勾,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无怪拔之不出,箭上并无多少血迹。他的目光移到地上,突然看到地上有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那是被什么东西撞击形成的,在灯光下闪着光泽,煞是漂亮,那是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窗台上一个浅浅的痕迹他方才就已看见,那是一个很浅的半只血鞋印,鞋印清晰之极,连鞋底棉布的纹路都印了出来,依稀是一只男鞋,只有后足根短短的一截——那又是谁的鞋印?

李莲花想了很久,突然打开大门,走进隔壁苏小慵的房间,她房里药味浓郁,床上被褥打开,桌上一个空碗,门并未锁起,地上碎了一个铜镜。他看了一阵,叹了口气,关起了门。“死莲花!”方多病从龙赋婕房中十分迷惑的走了出来,“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龙赋婕昨日半夜竟然真的去过关河梦房里。”李莲花奇道:“她真的去过?”方多病苦笑,“她非但去过,还看见了凶手,凶手居然还施展了一招‘落叶盘砂’,只是她没看清楚究竟是谁。你说古怪不古怪?这小妞的话可信么?”李莲花道:“可能……可能可信吧?”他喃喃自语,“无头命案多半都是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昨夜居然有两个人看到了‘凶手’……总而言之,昨夜寅时过后,梁宋、龙赋婕和杨垂虹都到过关河梦房中,至少也到过房外……”方多病不耐烦的道:“这些我都知道,死莲花,你到底想出来谁杀了苏小慵没有?说不定杀苏小慵的人就是角丽谯……”李莲花瞟了他几眼,突然叹了口气,十分认真的道:“如你这般聪明……实不该处处问我。”他整了整衣裳,居然做出一副教书先生嘴脸,一本正经的踱了两脚方步,指了指关河梦窗口的血鞋印,“看见了么?”方多病被他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当本公子是瞎子?当然看见了,早就看见……这当然是凶手的鞋印。”李莲花摇了摇头,眼神很遗憾,打开房门,两人走了进去,他指着地上那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看见了么?”方多病道:“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李莲花你疯了么?”

“一旦我日后真的疯了,如你这般愚笨,实在是放心不下。”李莲花叹气道,“我定要将你教得聪明一些……”方多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李莲花!你竟敢戏弄本公子!”李莲花又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孺子不可教也……方大公子,”他站在房门口,反指轻轻敲了敲房门,“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龙、杨、梁、康四人都已说了些,若大家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昨日寅时在这房门口发生的事便是:关河梦出去买药之后,有夜行人掠过梁、龙二人房顶,到了关河梦房中杀死了躺在床上的苏姑娘。梁大侠和龙姑娘都听到声息,追了出来,龙姑娘先到一步,她看到了杀人凶手施展‘落叶盘砂’刺死苏姑娘,而后她从窗口追入,那夜行人从对窗逃出,龙姑娘从大门出来,却被梁大侠看见……对不对?”方多病点头,“杨垂虹和康惠荷你问得如何?”李莲花道:“他们都在睡觉。”方多病哼了一声,“不尽不实。”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么单凭这些,你想得出谁比较可疑?”

“龙赋婕!”方多病斩钉截铁地道,“她既然看到人行凶,怎会从窗口坠入,却从大门出来?她干吗不追到底?为何不出声叫人?何况半夜三更这小妞不睡觉,本就可疑得很。”李莲花连连点头:“还有呢?”方多病一呆:“还有?还有……还有……”他冥思苦想半晌,恶狠狠地道,“还有那夜行人不知是真是假,梁宋说不定和龙赋婕串通一气,满口胡言。”李莲花这下连连摇头:“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方多病怒道:“不是如此,那要怎样?可”李莲花咳嗽一声,摇头晃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岂可轻易疑人……”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李莲花仍是摇头,正色道:“凶手在当日看到小桃红的几人之中,那么关、杨、龙、梁、康无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五人所说的昨夜行踪,必定有一个有假。”方多病道:“不错……”

李莲花又道:“关梦河对苏小慵情真意切,想必不是凶手,他若要杀苏小慵,大可在半路上悄悄杀了,何必再小青峰下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关侠医所说前去买药,大是可信,何况他究竟是不是去买药一问药铺便知,倒也假不了。”方多病道:“有道理。”莲花继续道:“如此说来,凶手就在龙杨梁康四人之中。而他们所说的昨夜行踪,简单来说便是:龙姑娘说施展‘盘砂落叶’的人是凶手,其实也就是指认杨垂虹是凶手;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杨垂虹和康惠荷都说再说睡觉,也就是他们都说自己不是凶手,是不是?”方多病脑筋乍停,想了半日,勉强想通:“哦……”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只是一个人说谎,龙姑娘说杨垂虹是凶手,杨垂红却说自己不是;梁宋说龙姑娘是凶手,而龙姑娘显然也不承认;要么龙姑娘和杨垂红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梁宋和龙姑娘之间也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当杨垂红说谎的时候,他就是凶手,但若是如此,梁宋却说凶手是龙姑娘,岂非梁宋也在说谎?这和假设‘只有一个人说谎’不合,所以杨垂红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便是龙姑娘。假设龙姑娘在说谎,那么杨垂红和康惠荷自然真在睡觉,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也没有错,所以……”方多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只有龙赋婕一个人在胡说八道,所以她就是凶手!”他心里大乐,不管李莲花说得多么有道理,他方大公子却是一早认定了凶手就是龙赋婕,他果然比李莲花聪明多了。

“但是——”李莲花满脸都是最温和最有耐心的微笑,“你莫忘了,得出龙姑娘是凶手的结论,前提是‘四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所说有假’,若是四人之中,并不止有一个人说谎,以上所说的就都不成立。”方多病正想大笑,猛地被他呛了一口:“咳咳……咳咳咳……不会吧,难道凶手不只一个人?”李莲花道:“若凶手有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十个苏小慵也一早杀了,更不会等到关河梦离开之际再下手杀人。”方多病勉强同意:“但你方才所说,十分的有道理。”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如果龙姑娘是凶手,那支风尘箭就是她拿走了,在苏小慵身上刺上一箭的人自然是她,奇怪的是她既然用了梁宋的箭,为何要嫁祸垂虹呢?这岂不是很奇怪么?她若是她瞧见了梁宋在房里施展一招‘没羽箭’,岂不是比较符合常理?”方多病有是一呆,李莲花继续道:“何况苏小慵第一次被害是在小青峰上,肖乔联姻之时她明明一直坐在第七席上……”方多病“啊”了一声,突然想起,那时龙赋婕的确一直坐在李莲花那桌,没有离开过:“难道凶手不是龙赋婕?”

李莲花笑了笑:“要问凶手是不是龙姑娘?就要问‘四个人之中是不是只有一个人所说是假’?如果不止一个人说谎,凶手就可能不是龙姑娘。”方多病这回大大地皱眉:“那我又怎知其中究竟有几个人在说谎?若不是凶手,何必虚言骗人?”李莲花慢吞吞地说:“不是凶手当然不必骗人,但有时候说不定不是想骗人,而是自己已经被骗了!”

“哈?”方多病目瞪口呆,脑子里已成了一团浆糊,跟不上李莲花的思路,“什么?”李莲花非常友好且善良、充满同情地看着方多病:“有时候不一定想说假话,只不过是眼睛里看到的事,未必是真的而已。”方多病呆呆地问:“什么意思?”李莲花温和优雅地道:“也就是说,他们四个人中的其他人未必想说谎骗人,但是所说的事,未必就是事实。”

“怎么说?”方多病诚心诚意地请教。李莲花走进房中,揭开苏小慵衣裳一角,方多病跟了过去,李莲花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番话,方多病猛地“啊”的大叫一声:“怎会——”李莲花从袖中丢了件事物在他口中,堵住他一声大叫,差点将他呛死:“咳咳……死莲花……”他尚未骂完,李莲花挥了挥衣袖,一溜烟钻出门外:“你慢慢想,我吃饭去了。”方多病急急忙忙把堵在口中的事物拿出来,舌头一卷,却尝到一股甜味,仔细一看,是一颗喜纸包裹的糖,奔出门去,李莲花已踪影不见,不知上哪里吃饭去了。他跺了跺脚,转身大步走向身后房门,一脚踢开其中一间的大门,将房中一人一把抓住:“跟我来。”

房中尚有另外一人挣扎起身,满面疑惑地看着他,“放下人来!你要干什么?”

方多病冷笑着看着他:“我给你义妹擒凶破案,你有意见?”

那人瞠目结舌,满面惊疑:“凶手……凶手……”

方多病提起手中被他封了穴道的人:“凶手当然就是她。”

床上脸色苍白的人是关河梦,而被方多病提在手中的人正是康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