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书生手上越发拍得用力:“不会不会……”

王八十一抬头,看见他满手猪血涂得自己满身都是,越发号啕大哭:“鬼啊—母猪鬼啊—我只得这一件好衣裳……”

灰衣书生手忙脚乱地拿出汗巾来擦拭那猪血,却是越擦越花,眼见王八十眼泪与鼻涕齐飞,饼脸同猪血一色,没奈何只得哄道:“莫哭莫哭,过会我买件衣裳赔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当真。”

灰衣书生连连点头:“当真当真。”

王八十喜从中来:“那这便去买。”

灰衣书生早饭未吃,诚恳地道:“买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饭……”

王八十惊喜交集,颤声道:“公……公子要请我吃饭?”

灰衣书生耳闻“公子”二字,吓了一跳:“你可叫我一声大哥。”

王八十听人发号施令惯了,从无怀疑反抗的骨气,开口便叫“大哥”,也不觉面前此人虽颓废昏庸而不老,以年纪论,似乎还做不到他“大哥”的份上。灰衣书生听他叫“大哥”,心下甚悦,施施然带着这小弟上万福豆花庄吃饭去了。

万福豆花庄买的豆花一文钱一碗,十分便宜划算,灰衣书生不但请王八十平白喝了碗豆花,还慷慨地请他吃了两个馒头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若他是个女子,以身相许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

吃饭之际絮絮叨叨,王八十终于知道他这“大哥”姓李名莲花,昨日刚刚搬到角阳村,不想今日一早起来就看见了母猪上吊的怪事,还连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气甚好,又讲信用,在吃饭之际就请小二出去外面给王八十买了件新衣裳回来,越发让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莲花吃五香豆吃得甚慢,身边食客都在议论王八十家里那头母猪,他听了一阵:“王八十,今日村里可有人少了母猪?”

王八十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村里养猪的虽然多,但是确实没听说有人少了母猪,否则一大早起来哪有不到我家来要的道理?一头猪可贵得很……”

李莲花连连点头,对那句“一头猪可贵得很”十分赞同:“一头死了的母猪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悬梁,这事若是让说书先生遇见,一定要编出故事来。”

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说书先生几天就能挣一吊钱呢……”

两人正就着那母猪扯着闲话,忽地满屋吃豆花的又轰动起来,王八十忙钻出去凑个热闹,这一凑不得了,整个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爱的家,曾悬着一只母猪,现地上横躺着只母猪的屋子着火了。

非但是着火,看那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的样子,即便他化身东海龙王去洒水,只怕也只得是一地焦炭了。他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是个明白人,绝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离他而去了,怎会起火呢?家里连个油灯都没有,怎会起火呢?

李莲花挥着袖子扇那穿堂而来的烟灰和火气,隔壁起火,豆花庄也遭殃,不少客人抱头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却还没吃完,只得掩着鼻子继续。

王八十呆呆地回来,坐在李莲花身边,鼻子抽了几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猪妖女鬼来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

他越想越悲哀,突然号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没偷没抢没奸没盗,老天你凭啥让我跑了老婆烧了房子,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没吃过几块猪肉,我哪里惹了那猪妖了?啊啊啊啊……”

李莲花无奈地看着面前那第一碟五香豆,身边的眼泪鼻涕横飞,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只好叹了口气:“那个……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暂时住在我那。”

王八十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下:“大哥、大哥,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天上下凡的活神仙啊!”李莲花很遗憾地结了账,带着王八十慢慢出了门。

出了门就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王八十住的是红艳阁的柴房,柴火众多,这一烧绝不是一时半刻能烧得完的。

李莲花和王八十挤在人群中看了两眼,王八十放开嗓子正要哭,却听李莲花喃喃地道:“幸好烧的只是个空屋……”王八十一呆,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倒也忘了哭。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这边来。”

于是王八十乖乖地跟着他往街的一边走,越走眼睛睁得越大,只见他那“大哥”走进了一间通体刻满莲花图案的二层小楼,这木楼虽然不高,但在王八十眼中已经是豪门别院,神仙府邸。

李莲花打开大门,他竟不敢稍微踩进一脚,只见门内窗明几净,东西虽然不多,却都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和他那柴房全然不同,只觉踩进一脚也亵渎了这神明住的地方。

李莲花见他又在发抖,友善地看着他:“怎么了?”

王八十露出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太……太太太……干净了,我不敢……不敢踩……”

李莲花“啊”了一声:“干净?”他指着地上,“有灰尘的,不怕不怕,进来吧。”

灰尘?王八十的眼睛眯成斗鸡眼才在地上看到一点点微乎其微约等于没有的灰尘,但李莲花已经走了进去,他无端地感觉到一阵惶恐,急急忙忙跟了进去。

就在他踩进吉祥纹莲花楼的刹那,“乓”的一声,一个花盆横里飞来,直直砸在门前,恰恰正是王八十方才站的地方。

王八十吓了一跳,转身探出个头来张望,只见满大街人来人往,也不知是谁扔了个花盆过来。李莲花将他拉了进来,忙忙地关了门。

地上碎裂的花盆静静躺在门前,这是个陈旧的花盆,花盆里装满了土,原本不知种着根什么花草,却被人拔了起来,连盆带土砸碎在门口。

一地狼藉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李莲花坐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坚决不肯坐在椅上的王八十,右手持着上次方多病来下棋时落下的一颗棋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

王八十本觉得“大哥”乃是天神下凡,专司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但被李莲花的眼神看得久了,愚钝如他都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大哥?”

李莲花颔首,想了想:“二楼有个客房,客房里有许多酒杯、毛笔、砚台什么的,别去动它,你可以暂时住在里面。”

王八十连连磕头,不磕头无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李莲花正色道:“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这事重要至极,十分紧迫,若不是你,一般人可能做不来。”

王八十大喜:“大哥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红艳阁的柴房烧了,我也没胆回去那里,如果能帮上忙再好不过了。”李莲花温文尔雅地颔首,白皙的手指仍旧持着棋子在桌上轻轻地敲着。

一炷香时间后,王八十接到了李莲花要他做的这件“重要至极,十分紧迫,一般人做不来”的活儿—数钱。

李莲花给了他一吊钱,很遗憾地道:“这吊钱分明有一百零一个,但我怎么数都只有一百个,你帮我数数。”

王八十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人生中见过的最多的钱,紧张且认真地开始了他数钱的活。

【二】 破门

第二天,王八十在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床,快手快脚地将这木楼上下打扫抹拭了一遍,他本还想为大哥煮个稀饭什么的,但楼里却没有厨房,只有个烧水的炭架子,连颗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时候,李莲花却在睡觉,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鸡鸣三声,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钱又数了十遍之后,李莲花终于慢腾腾地起床了,刚刚穿好衣服,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吉祥纹莲花楼的大门骤然被人踹开,一个身穿金色锦袍的中年人持剑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李莲花刚刚穿好衣服下了楼,手上刚摸到王八十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现了一位面色不善,气势惊人的金衣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何时踹坏大门打算赔他银子几许……那金衣人已沉声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看来,吉祥纹莲花楼不过尔尔,算不得龙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让开。”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近几年角丽谯野心渐显,除了四顾门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数年前成立万圣道总盟,联络、集中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数年以来,万圣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实力的结盟,黑白两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给万圣道七分面子。

李莲花一口水都还没喝,金衣人已撂下话来,指名要带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认识这浑身金光的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不知他家里吊死了头猪竟会有如此惨重的后果,不……不不不就是头母猪吗……

“金先生。”李莲花微笑道,“要带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红艳阁这小厮是犯了什么事,让万圣道如此重视,不惜亲自来要人?”

金衣人眉目严峻,神色凌厉,他并不生气,还笑得温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称呼为“金先生”,显然一怔:“在下并不姓金。”

李莲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里不过吊死了头母猪,和万圣道似乎……关系甚远……”

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废墟寻得‘乱云针’封小七的令牌,还有断矛一支,岂是你所能阻挡?”

李莲花皱起眉头:“封小七?”

金衣人点头:“万圣道总盟主封磬之女。”

李莲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来……那头母猪真的很大干系,王八十。”

王八十听他号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李莲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问你,你尽管随他去,放心他不会为难你。”

王八十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裤腿,涕泪横飞:“大哥,大哥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别人走,大哥啊……”

李莲花掩面叹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耸眉,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虽矮腿虽短,却力气惊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莲花腿上,死也不下来。

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金衣人脸色黑了又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如此,请李楼主也随我走一趟。”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到万圣道走一遭,但你踢坏我的大门,如果等我回来,楼内失窃……”

金衣人眉头微微抽动,咬牙切齿地道:“大门万圣道自然会帮你修理,走吧!”李莲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诺千金,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越发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莲花计较,一抬手:“走吧!”王八十眼见大哥也去,满心欢喜,紧紧跟在李莲花身后,随着金衣人走出大门。

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马车,骏马扬蹄,就此绝尘而去。

马车中四壁素然,并无装饰,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盘膝闭目,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顾,突然瞧见马车一角放着个三尺余长的包裹。那包裹是黄缎,黄缎是撕落的,并未裁边,边上却以浓墨挥毫画了什么东西,不是龙,约摸也是和龙差不多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突然问:“金先生,那是什么?”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啸风行’白千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看着他:“那是什么?”

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剑。”

李莲花问道:“可是‘少师’?”

白千里一怔:“不错。”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那包裹,过了片刻,微微一笑。

白千里奇道:“你认得‘少师’?”

李莲花道:“认得。”

白千里道:“此剑是李相夷当年的贴身佩剑,李相夷身带双剑,一刚一柔,刚者‘少师’,柔者‘吻颈’,双剑随李相夷一起坠海。数年之前,有人在东海捕鱼,偶得‘少师’,此后此剑被辗转贩卖,一直到我这里,已过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剑的宿命啊……”

李莲花本已不看那剑,闻言又多看了那剑两眼:“此剑……”

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莲花连连点头,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剑,买回此剑的时候还是沧海剑莫沧海莫老让我的,本就是让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记得它当年的风采。”

李莲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谢了。”白千里一怔,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见李莲花取过那黄缎包裹,略略一晃,柔软的黄缎滑落手背,露出黄缎中一柄剑来。

那是柄灰黑色的长剑,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来,剑质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润,黄缎飘落,扑面便见了清寒之气。

李莲花隔着黄缎握着这剑的柄,虽然并未看见,但他知道这剑柄上雕着睚眦,睚眦之口可穿剑穗,十五年前,为博乔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

当年……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他也记得最后这柄剑斩碎了笛飞声船上的桅杆,绞入船头的锁甲链中,船倾之时,甲板崩裂,失却主人的剑倒弹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间,胸口窒息如死,握剑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展云飞说过“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不错,人之信念,终是有所不同。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一柄少师剑。

王八十见他握住剑柄,剑还没拔出来脸色便已白了,担心起来:“大哥?”

“铮”的一声脆响,李莲花拔剑而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见剑身光润无暇,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觉诧异,其实少师剑并不易拔,这剑坠落东海的时候剑鞘落在沉船上,长剑沉入泥沙之中,庆幸的是此剑材质不凡,海中贝类并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机簧。

少师剑剑身极光润,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来。他买剑也有年余,能拔得出此剑的人只有十之二三,连他自己也鲜少拔出,李莲花看起来不像腕力雄浑之人,却也能一拔而出:“李莲花以医术闻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对剑也颇有心得?”

王八十畏惧地看着李莲花手上的剑,那是凶……凶凶凶……器……却见他大哥看剑的眼神颇为温和,瞧了几眼,还剑入鞘,递还给白千里。

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莲花道:“少师一直是一柄好剑。”白千里裹好黄缎,将少师剑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问,“昨日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八十张口结舌:“昨昨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去倒夜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只母猪挂在我房里,天地良心,我可半句没说假话……大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白千里厉声问道:“那头猪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王八十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里缓了口气,“那件衣服,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里有钱。”他只记得衣兜里有钱,天记得那衣服有什么异状。

白千里从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里,是不是有这个?”王八十看着白千里手里的金叶子,这东西他却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当下拼命点头。白千里又问,“除了这金叶令牌,白衣之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那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在大火中,王八十记性却很好:“她衣兜里有一片金叶子,一颗红色的小豆子,一张纸,一片树叶。”

白千里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一张纸,纸上写了什么?”

王八十这就汗颜了:“这个……小的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白千里想了想:“那头……母猪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忙道:“那母猪穿着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绸,肚子上插着一支断了的长矛,到处……到处都是异状啊……”

白千里皱眉,自马车座下摸出一支断矛:“可是这个?”

王八十仔细看了那断矛一会,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这个,亮……亮一点,长一点……”白千里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另一支断矛:“这个?”王八十又仔细看了一番,点头。

这矮子居然记性不错。白千里准备两只断矛,便是为了试探王八十说话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许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虽然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却损失不大:“你的记性不错。”

王八十自娘胎落地从未听过有人赞美,汗流浃背:“小的……小的只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莲花目视那断矛,那支矛崭新铮亮,虽有一半受火焰灼烧,变了颜色,却不掩其新,断口整齐,是被什么兵器从中砍断,原本矛头染血,还有几根长发,但火烧过后一切都不留痕迹:“你怀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里阴阴地道:“小师妹已经失踪十来天,金叶令牌可号令整个万圣道,天下只有三枚,一枚由我师父封磬携带,一枚在小师妹手里,另一枚在总盟封存,金叶令牌出现在这里,你说万圣道怎能不紧张?”

马车摇晃,李莲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莲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里你是几时回到家里,发现……猪妖?”

王八十立刻道:“三更过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李莲花颔首,白千里厉声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王八十张口结舌,“红艳阁……规矩,夜里留客不过三更,三更过后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壶大……大概就是三更过后。”

白千里皱眉:“三更?”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要潜入王八十那间柴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妓院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还要运入一只母猪—

“你在白衣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那一颗红豆,是普通的红豆么?”李莲花问,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脸上一亮,诚惶诚恐地递上一颗鲜红色的豆子:“在在在,还在我这里。”他衣兜里的东西不只有一颗红豆,还有一根干枯的树枝,那树枝上果然有一片干枯的树叶,此外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白千里最注意那纸片,接过纸片,只见上面一面用浓墨弯弯曲曲地画着几条线条,断断续续,另一面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这字写得极小,但并不是封小七的笔迹,白千里反复看了数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拿着那枯枝,沉吟了一会儿:“令师妹可曾婚配?”

白千里眉头紧皱:“小师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师父年过四十才有了小师妹,师娘在小师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听说小师妹生得和师娘十分相似,师父对小师妹一向宠溺,宠得她脾气古怪,师父……总盟主这两个月为她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江湖俊彦,她都不嫁,非但不嫁,还大闹了几场。师父本来去滇南有事,听说师妹胡闹,又孤身赶了回来,结果回来当天便发生清凉雨之事,小师妹居然失踪了。师父追出去找了几日,却是毫无结果。”

李莲花细看那枚鲜红色的豆子,豆子鲜红如鸽血,形若桃心,内有一圈深红印记,煞是好看,看完之后,他喃喃地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分明是一颗相思豆……”

白千里将纸片递向李莲花,拿起那枚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师妹的衣裳,那么这些物品都是小师妹的,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种红豆,这张白纸上的笔迹也非师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许金叶令牌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从她那里得来的。”李莲花道,“又或者,有人将她身上之物放进一件白衣,穿在母猪身上……”

白千里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古怪至极,待回得总坛,一切和盟主商量。”

车行一日,李莲花见识了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圣地,万圣道总坛。

马车还没停下,远远地便听到胡琴之声,有人在远处拉琴,琴声缠绵悠远,纤细婉转,当得上如泣如诉。他本以为将见识到一处气势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见,却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边的景色啧啧称奇,对有人将这许多紫色的小花种在一起觉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两旁种的是一种细小的紫色花草,接着各色蔷薇红杏、牡丹杜鹃一一出现,马车行进了许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颇大,雕梁画栋十分讲究,门上和墙头挂满紫藤,两个身着红衣的门下弟子站在门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果身边少些盛开的花朵和乱转的蜜蜂,这会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声仍在,细而不弱的琴声蜿蜒诉说着某一种悲哀,绵延不绝。

“谁的胡琴?”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赞道,“我已许久没听过如此好听的胡琴。”白千里不以为意:“邵师弟的琴声。”

李莲花道:“客气客气,贵师弟的胡琴绝妙无比,就是不知他为何伤心,拉得如此凄凉?”

白千里越发不耐:“邵师弟年少无知,前阵子结识了个魔教的朋友,被盟主关在牡丹园中反思。”

李莲花一怔:“魔教?”白千里点点头,李莲花越发虚心认真地请教:“敢问当今武林,又是哪个门派成了魔教?”

白千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李莲花立刻摇头,他不知道,他怎会知道?白千里道:“你是四顾门医师,怎会不知?鱼龙牛马帮已被肖大侠定为魔教,号令天下除恶务尽,江湖正道与角丽谯势不两立。”

李莲花吓了一跳:“肖大侠说的?”

白千里不耐地道:“四顾门的决议,自是号令一出,天下武林无不遵从,有何奇怪?”

李莲花喃喃道:“这……多半不是肖大侠自己的主意……”

这多半是在龙王棺一事差点吃了大亏的傅军师的主意,他的用心虽然不错,不容角丽谯在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但如此断然决裂,未必是一项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聪明绝顶的傅军师究竟做什么打算了?

说话之间,大门已到,三人下了马车,自那开满紫藤的门口走了进去。前花园花开得很盛,李莲花好奇地询问那开了一墙蔷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间?白千里指点了下,左起第一间是他的房间,开了一墙蔷薇的却是被关禁闭的邵小五的房间,而失踪的封小七住在后院,与封磬并排而居。

庭院后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锦,一位年约五旬的长髯人手持葫芦瓢,正在为一棵花木浇水。白千里快步走上前去:“总盟主!”

长髯人转过头来,李莲花报以微笑:“在下李莲花,能与万圣道总盟主有一面之缘,实是三生有幸。”长髯人也微笑了:“李楼主救死扶伤,岂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这总盟主却比他的徒弟性子要平和得多。

白千里将王八十往前一推:“总盟主,衣服已经烧了,现在只剩下这个人曾经见过那件白衣,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师妹的衣服。”

长髯人正是封磬:“你去小七那取一套她平日常穿的衣裙来让这位……”他看了王八十两眼,一时想不出是要称呼他为“小哥”或是“先生”?

李莲花道:“兄弟。”封磬顺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别辨别。”话说完之后方觉有些可笑,对着李莲花微微一笑。

白千里领命而去,封磬也微笑着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我这大徒弟做事很有些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还请见谅。”李莲花极认真地道:“不不,白大侠品性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才是。”

封磬一怔,还当真想不出白千里能做出什么事让李莲花感激不尽的:“听说李楼主当日也曾见过那屋里的异状,不知还有什么细节能记得起来么?小女年少任性,我虽然有失管教,却也十分担忧她的下落。”

这位万圣道的总盟主彬彬有礼,心情虽然焦躁,却仍然自持,李莲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阵,摇了摇头:“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只怕比不上这位兄弟。”

封磬的目光落在王八十身上,王八十乖巧地奉上他不知什么时候从猪妖衣服里摸出来的那相思豆和纸片。封磬仔细翻看,他种花虽多,却也不曾种过相思树,至于那张纸片更是全然不知所云。

便在此时,王八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封磬眉头微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八十却又哑了。李莲花和气地看着他:“你出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王八十欣喜地看着他大哥,只消他大哥一说话他就觉得是知己,“我三更出去倒夜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门都是虚掩着,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时候把那头猪妖挂上去了。”

封磬微微一震:“能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锁门的人有几个?”王八十一呆:“除了老鸨……卖菜的王二,杀猪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赵,好像……好像没有了。”封磬眉心皱得更紧,吩咐下去,要万圣道细查这几个人。

李莲花欣然看着封磬和王八十细谈那夜的细节,他东张西望,窗口的蔷薇开得旺盛,封磬显然很喜欢花,那纤细忧伤的胡琴声又从窗口遥遥地飘了进来。

“这胡琴……真是妙绝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风花雪月的那几年也没听过这样好的胡琴,这若是搬到方氏那闻名天下的照雪楼去卖钱,想必门槛也踩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