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空荡的吉祥纹莲花楼中烛火摇曳,只听见些许桌椅摇晃的声音,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别告诉我封磬是被猪妖附了身,随后拿了块砖头将自己砸昏,然后你就将这剑捡了回来。”

另一人正襟而坐面色从容,淡定道:“你真聪明……”

“咯啦”一声,陶器倒地碎裂,先前那人勃然大怒:“死莲花!你不要欺人太甚!快快坦白!角阳村那事儿是怎么回事?”

吉祥纹莲花楼之内,那一向啥也不搁,连喝酒都要把酒杯子从桌子底下摸出来的木桌之上,现在放着块比黄金还耀眼的软缎,软缎上垫着个绣着杂色四季花的软垫,软垫上放着个黑檀木嵌紫金丝镂花座儿,整得像个贡祖先的排位——这檀木座儿上恭恭敬敬地放着一柄剑。

玄铁色透着青碧,一股子井壁似的清冷光润,正是“相夷神剑”李相夷、李大侠、李嫡仙、李门主曾经的那柄爱剑——少师剑。

李莲花摸着下巴看着那柄被方多病搞得像个祖先牌位的剑:“我说我施展一招惊世骇俗、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剑招打败了封磬,白千里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奉上次剑,你也不信;我说封磬看我是用剑奇才突然欣赏我的根骨,亲自将次剑送我,你也不信……那么……”他喃喃地道,“那就封磬……那个……有隐疾在身,动手之前突然暴毙身亡……你看如何?”李莲花用一种欣然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方多病。儿方多病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喂了一肚子大便的老鼠,这世上有人扯谎还欣然期待旁人同意他扯得合情合理?

“死、莲、花!”方多病拍案而起,“总而言之,你就是不肯说了?没关系!这件事老子和你没完!你不说,我总会找到白千里,白千里总会说!何况听说难题万圣道上上下下几十人在场,你还真以为纸能包住火?”

李莲花却道:“这说的也是。”

方多病被他气得跳脚:“***的就满口胡扯,总有一天老子会搞清楚这柄剑你怎么来的!到时候老子再和你算总账!死莲花!李小花!李王八……”

方多病的肮骂对李莲花而言就如过耳春风,只见李莲花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出来,轻轻地放在桌上:“比起少师剑,我现在更好奇这个东西。”

方多病的注意力立刻被桌上那东西吸引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莲花道:“这是王八十从封小七衣兜里摸出来的纸条,我猜这东西也许不是封小七 ,说不定是清凉雨的。”

方多病诧异:“清凉雨的?这有什么用?”

李莲花正色道:“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你不觉得么?”

【一】第一张纸

李莲花放在桌上 并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个纸糊的方块,方块上画着线条,似乎是将那方块切去了一角。

方多病瞪眼:“这是‘纸条’?字在哪里?”

李莲花敲了敲桌面:“字在它肚子里。”

方多病皱眉:“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

李莲花摇头:“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方块,“这是张十字形的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其中也,或一上一下,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择其一也’。”

“‘四其中也,或一上一下,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择其一也’?”方多病的眉头越发打结,“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李莲花在桌上画了几个方框:“把那张白纸的中间算成四份,它的上下就只剩下两份,符合这句话的本意。它说这是一个东西,这东西中间四份,上下两份,或者中间四份,在中间四份的第一份上头又有一份,在中间四份的第四份下头又有一份,也可以……能符合它本意的‘东西’就是个方块。这张十字形的白纸,将一份一份的白纸折起来,能折成一个方块。”他一摊手,“或许还有其他形状的白纸,也能弄一模一样的方块。”

方多病眼神古怪地瞪着那张纸方块:“就算你能用白纸使出一万种方法弄成这样的方块,又有什么用?”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所以说,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他缩完脖子之后又很惬意地歪了歪脖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这东西在封小七的衣兜里,那时候封小七刚刚盗取了少师剑,要帮清凉雨去救一个人。封小七和清凉雨在救人的路上被封磬所杀,少师剑被夺,显然那个人并没有得救。我猜这个方块,和清凉雨要救的人有关。”

李莲花继续正色道:“能让清凉雨甘冒奇险潜入万圣道三个月之久,意图盗取少师剑相救的人,想必很有趣吧。”

方多病沉吟:“莫非这东西就是救人的关键?藏着地点什么的?或者是藏着什么机关破解的方法?”

李莲花赶紧道:“你真是聪明……”

方多病斜眼看着李莲花:“莫非你又想出什么门道没有告诉我?”

李莲花又赶紧摇头:“不不,这次我和你像的一模一样。”

方多病嗤之以鼻,全然不信:“难道你想替清凉雨去救人?”

李莲花瞧了那被贡成牌位的少师剑一眼,微微一笑:“少师剑不是利器,要说世上有什么东西非要少师剑才能斩开的话,说明关键不在剑,而在用剑的人。”

方多病大吃一惊:“用剑的人?你说李相夷?李相夷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清凉雨盗了这剑也万万来不及了。”

李莲花正色道:“你说的倒也是实话……不过,我说关键在人,并不是说关键在李相夷。”

方多病瞪眼:“那你的意思是……”

李莲花点头:“少师剑刚韧无双,唯有剑上劲道刚猛异常、寻常长剑吃受不住的剑招,才非要少师剑不可。”

方多病继续瞪眼去瞧那柄名剑:“清凉雨冒死偷了这柄剑,难道是送去给一个拿剑当狼牙棒使唤的疯子?”

李莲花咳嗽一声:“这有许多可能,也许有人要求他拿少师剑换取某个人的性命;又或许他以为这柄剑可以砸开什么机关;又或许这柄剑的材质有什么妙不可言之处,说不定把它碾碎了吃下去可以救命……”

方多病忍不住打断他,怪叫一声:“吃下去?”

李莲花又正色道:“又或者这柄剑是什么武林前辈留在人间的信物,可以换取一个愿望什么的……”

方多病古怪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不以为忤,从容而坐,半晌方多病喃喃道:“老子疯了才坐在这里听你胡扯,老子的老子逼老子读书考功名,老子的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娶公主,老子狗屁事情一大堆,疯了才跑来这里……”他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玩方块自己玩去,角阳村的事不说就算了!少师剑的事不说也算了!不必坐在这里费心扯谎给老子听,老子走了!”

李莲花道:“这个……”他本想说当朝皇帝只有一个太子,膝下再无子女,莫非近来又新生了公主?如此说来那公主只怕年纪太幼,此事万万不可。

李莲花还没说完,方多病倒是很潇洒,当真拍拍袖子,施施然从窗口走了。李莲花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当真的时候,你又不信,我胡扯地时候,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李莲花站了起来,本来是想把那柄剑从那牌位上拿下来,转念又想取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该放在那里,叹了口气之后,终还是留在了那牌位上。

这许多年后,也许少师剑的宿命,就只是留在芸芸众生为它所立的牌位上凭吊罢了。持剑的人,毕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方多病一怒而去,他自是半点也不想去做驸马,一出了莲花楼就飞似地改道前往嵩山少林寺。不想他老子却比他聪明许多,一早猜中这逆子势必往和尚窝里躲,说不定还要以出家相胁,派人在嵩山脚下一把将他逮住,即刻送入宫中。

方而优贵为当朝太子少傅,方多病的老子方则仕官拜户部尚书,皇上近来认了兵部尚书王义钏的女儿做昭翎公主,又有意将昭翎公主许配于他家,这天降御赐的好事谁敢耽误?于是八百里快马加鞭,方多病被家中侍卫点中全身二十八处穴道,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火速送如景德殿。

方多病从来没有见过王义钏,虽然他老子在朝中当官,但方则仕住在京城,方多病一直住在方家,成年之后浪迹江湖连家都少回,他和他老子都不大熟,更不用说兵部尚书。王义钏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王义钏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他自然更不知道。

突然要和这样一位公主成婚,万一这公主芳龄三十,身高八尺,腰如巨桶,纵然是貌若天仙他也消受不了。于是打从进宫以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溜。

方多病被送入景德殿,这是专程给皇帝谕旨待见,却一时无暇召见的官员暂住的地方,景德殿虽不像皇宫里各式的宫殿那般气势磅礴,但也雍容大气,安置官员的厢房更是装饰考究。此地与宫城尚有一墙之隔,住在这的人都是皇上点了名要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大家互相都客客气气,不熟的装熟,熟的自然更熟到人我难分、人我莫辨的境地了。

方多病全身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一身武功半点施展不出来,在景德殿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方则仕也不好再让侍卫跟着他,简略说了几句就走了,言下之意自是要他乖乖听话,皇城重地,不得胡闹,否则为父将有严惩云云。

方多病听话了半日,但见时辰已至深夜,他如何还忍耐得住,当下从房中悄悄翻开窗户,摸出后院去也。

这里离皇帝和公主尚有些距离,他若能从这里出去,说不准还能在方则仕发现之前逃离京城,而他逃走之后他老子是否会被皇帝降罪,他自是半点懒得想。二更时分,景德殿这等微妙之处,人人行事谨慎,战战兢兢,自然从来无人敢在半夜翻窗而出。

方多病武功虽然被禁,身手依然轻盈,自殿中出去,一路无声无息。月色清明,映照得庭院中影影绰绰,他屏住呼吸,正在思考后门究竟在何处。

“咿呀”一声轻响,不远处木桥上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方多病无声无息地往地上一伏,趴在花丛之中向木桥那边望去。

一个不知什么颜色的身影正在过桥,庭院木桥的花廊上爬满了藤萝,里头光线暗淡,方多病只依稀瞧出那头有个人,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景德殿巡夜的侍卫。他耐心地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地伏在花丛中,依稀已和花木凝为一体。

“咿呀……咿呀……咿呀……”木桥上微乎其微的声响慢慢传来,“侍卫”在那边走了半天却始终没从桥上走出去。方多病等了许久。终于觉得奇怪,凝神听了许久,似乎那木桥之中并无呼吸之声。他慢慢地从花丛中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气氛让他觉得应当去木桥那瞧上一眼。

庭院中花木甚盛,夜风沁凉……方多病突然觉得有些太凉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桥头——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着那木桥,木桥中并没有人。花廊中悬了一条绳索,绳索上有个圈,圈里挂着件衣裳。风吹花廊,那件衣裳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绳索拉动花廊上的木头,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衣服还在,并且他很快认出那是件女人的裙子。就在这时,不远处货真价实地传来脚步声,巡夜的来了,方多病飞快地在那绳索和裙子上下看了几眼,在裙子之下、木桥之上吊着个眼熟的东西。

方多病突然兴起个大胆的主意——他一把扯下那绳索,连绳索带衣服一起卷成团揣入怀里,拾起木桥上的东西,往一侧草丛中一跳一滚,又暗伏不动。

巡夜的侍卫很快便从木桥经过,并未发现桥上有什么古怪。方多病心头怦怦狂跳,老子胆子不大,还是第一次干这等伤天害……啊呸!这等亵渎先灵的事,但这事绝对不简单、绝不简单……

方多病抄起衣裙的时候知道这是件轻容,这东西极轻所以贵得很,能拉动绳索摇晃证明衣服里还有东西。而另一件他揣在怀里的东西才当真让他心惊胆战——那是一张纸条。

一张十字形的纸条,并且留着很深的折叠的痕迹——它分明曾是一个方块,只是未曾用浆糊黏好,并又被夜风吹乱了。

他奶奶的这里离角阳村有百里之遥,离死莲花现在住的阿泰镇也有五六十里地,这可是皇城啊!怎么也会有这东西?

是谁在木桥里挂了个吊颈的绳子,又是谁在里面挂了件衣服?方多病手心渐渐出汗,不管这闹事的是人是鬼,显然它的初衷绝不是给自己看的。

“它”必然是为了给这景德殿里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看。方多病在庭院里伏了一个时辰,终于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天亮。

在景德殿中安排方多病住的房间里——

“哈——”的一声哈欠,方多病醒了过来,下床穿鞋的同时暗自抱怨着这又小又窄又硬得要命的床,和方氏家里的不能比也就算了,居然比李莲花那楼里的客床还硬,亏得外表看看这地方还不错,结果木床做工竟这么差,真是岂有此理!

洗漱完毕,方多病晃到用膳之处,他数了数,住在景德殿内的官员共有五人,表面上看来并无人身带武功。

方多病在各人脸上瞟来瞟去,发现他们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昨夜摸了出去。

“方公子。”前来搭话的似乎是位自西南来的远官,做官的名堂太长方多病记不住,只知这位生着两撇小胡子的大人姓鲁,于是龇牙一笑:“鲁大人。”

鲁大人面色犹豫:“我有一样东西,不知为何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方公子可有看见?”

方多病刚刚起床连口粥都没喝,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假笑道:“不知鲁大人何物不见了?”

这位西南来的鲁大人姓鲁名方,年不过四旬,闻言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三分尴尬:“这个……”

“是鲁大人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盒子。”身旁另一位姓李的帮他说话,这姓李的也来自西南,却说的一口京城腔调,“昨日我方才看见它还在鲁大人桌上,今日不知为何就不见了。”

方多病也皱起眉头:“盒子?”他顿时风流倜傥地微笑道,“不知鲁大人丢失的是什么样的盒子?若是鲁大人偏爱某一种盒子,我可请人为鲁大人购回几个。”

鲁方大吃一惊:“万万不可。”方氏有钱有势他自是知道的,方多病即将成为皇上的乘龙快婿他也是知道的,犹疑了一阵,终于窘迫地道,“那盒子里放着我托京城的故友为我家中夫人所买的一件衣裙,我夫人随我清贫半生,未曾见得轻容……结果昨夜那衣裙却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大吃一惊,他明知鲁方有古怪,却不知道那件衣服竟然是他的,那件吊在绳子上的衣服如果是他的,难道那吊颈绳其实也是要吊到他脖子上?这未免奇怪也哉!

鲁方不会武功,又是远道而来,按理决计不会认识清凉雨,那为何他的身边却带有一张和封小七身上带的一模一样的纸条?封小七的纸条肯定是从清凉雨那里拿来的,清凉雨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莫非——难道是清凉雨从鲁方这里拿走的?可不对啊,那又是谁故意偷走鲁方的衣服,又故意把那些东西挂在花园木桥之上?

“方公子看起来很吃惊。”身边那位和李莲花一般姓李的人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地方遇到窃贼,我也很是吃惊。”

方多病瞧了此人一眼,只见此人尖嘴猴腮,肤色惨白,神态却很从容,生得虽丑,看着倒不是特别讨厌:“不错,这里是皇城重地,怎会有窃贼?”

“不不不,并非窃贼,多半是我自己遗落、自己遗落……”鲁方连忙澄清,“此地怎会有窃贼?绝不可能。”

方多病和那姓李的顿时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 第二张纸

鲁方“遗落”的那件衣裙现在就卷在方多病屋里的被子中,轻容轻薄至极,宛如无物,卷在被中半点看不出来。至于衣裳里揣着何物,昨夜回来得太晚,他又不敢点灯来看,索性与纸条一起往柜中一丢——量谁也不敢斗胆来开他的柜子。

今日方多病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后发现夜已过半,他回到房里,关上门点亮油灯,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东西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轻容乃是罩衫,一般没有衣袋,这件自然也没有,那东西并不是放在衣兜里的,而是挂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圆润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华丽艳美,纹路精细异常。方多病看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惊叹这东西价值连城,而是这是只男人用的簪子,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过……方氏富甲一方,他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发簪,纵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只怕也没有像这样的东西,一等一的选料、一等一的手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轻容上只勾有一支簪子,并无他物,正如鲁方所说,这件衣裳是崭新的,不似有人穿过的模样。方多病拎起那条挂在花廊上的绳索,那绳索是用撕开的碎布三股拧成一股编的,还编得像模像样。昨日他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如今过了一日,气血已通,当下抓住绳索略一用力,这绳索居然吃受得住,要用这条绳索勒死或吊死一个人绰绰有余,它却为何用来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轻容,只怕三两根头发就够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拧绳索?

古怪、古怪……

方多病将簪子和绳索丢进柜中,又把那张纸条摸出来端详。

这纸条他昨日已经看过了,里面的确也写着几个字,却不是什么什么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纸条里写着两个字“九重”,然后就没有了。方多病拿着纸条按着上面的折痕叠了几下,果然可以轻松拼成一个方块,方块上也划着几条线条,位置和李莲花那个差不多,不知所谓。

风吹烛火,火光一阵摇晃。方多病收起纸条,窗外回廊悬着几盏灯笼,风中飘动,红光很是黯淡,他揉了揉鼻子,长夜漫漫,独坐无聊,还是翻本书出来看看,他方大少虽然不拘小节,却是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绝不单会舞刀弄枪而已。

这房里有个书柜,方多病慢吞吞地走过去,抬起头对书目瞧了几眼,只见书架上放着数十本书,大都是《诗经》、《论语》之流,在一排书目之后,隐隐约约横搁着什么东西。他探手到书本后面,把藏在后头的东西拽了出来,抖了抖。

灯下微略飘了阵灰尘起来,这东西显然放在这里有段时间了,方多病嫌弃地将它拎远点挥了挥,等灰尘散尽以后仔细一瞧——这也是本书。

模样是书,倒并非真的是一本书,而是本装订好的册子。方多病将油灯拿了过来,这书上却无什么春宫淫画,也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

册子上许多页都是空空荡荡,一个字没有,任烟熏火烤都没见什么字,只在开头那页写了三个大字“极乐塔”,第二页画了一些依稀是莲花、珠子、贝壳之类的东西,那笔法差劲得很,比之他的神来之笔自是远远不如,比之李莲花的鬼画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莲花、贝壳之外,第三页还画了六只奇形怪状的鸟,此外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了。

方多病把那册子翻看了三五遍,实在无啥可看,只得往旁一丢,人往床上一躺,眼睛还没闭上,突见梁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顶上飘然而去。

方多病飞身而起,一时惊呆了,他在房里翻看东西,却不防居然有人能在这等时分、这种地方伏在屋顶窥视,最重要的是他竟没听到半点动静——这世上当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谁?他看到了什么?这人就是偷了鲁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挂在木桥上的人?如果这人有如此武功,又为何要做这等无聊的事?

方多病呆了一阵,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阵寒意,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这里,若是明天传扬出去,他要如何对鲁方解释?过了一会,他纵身而起,上了房梁,房梁上满是灰尘,没有人落脚的痕迹,再抬头望去,屋上有个天窗。他悄悄从天窗钻了出去,伏在自己房顶上,凝目向下望去。

房里灯火明亮,自己没有防备,若是不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躲在此处偷窥也未尝不可,但是——方多病发现天窗之下有数根房梁挡住视线,房里虽然明亮,却并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状况。转头再看房顶,房顶上久经风吹日晒,尘土有些已积成了泥土,只看得出隐约有擦过的痕迹,却看不出脚印。

方多病轻轻一个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扫去,心里微微一沉——他刚才在房顶上伏过,留下的痕迹却比原先在房顶上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轻如燕?方多病松开手指,自天窗跃下,越想越是糊涂,转过身来,呆呆地在桌边坐下。烛影继续摇晃,随即轻轻爆了一个烛花,方多病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边,现在影子却跑到右手边去了。

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谁动了油灯?

方多病顺着左边看过去,身上的冷汗还没干,突然又觉得更冷了些。那本鬼画符一样的册子,被他随手扔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此时却不见了。

他蓦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游目四顾,将屋里样样东西都看了一遍——床榻上整整齐齐,书柜上的书和方才一样乱七八糟,他带来的几件衣裳依旧横七竖八地丢在打开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只是一本册子不见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闯荡,不知经历过多少稀奇古怪的场面,死里逃生过三五回,从来没有一次让他冒出这么多冷汗。

没有尸体,只是不合理。这里是景德殿,被盗的女裙,吊颈的绳索,偷窥的人影,消失的小册子……

仿佛在景德殿中,皇城内外,飘荡着一个难以阻挡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着一件阴森可怖、充满恶意的事,如果让他完成了,必定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谁也不知道他正在做的是什么。

方多病转过身来打开柜子,柜子里的发簪和绳索还在,不知是因为他伏在天窗看不清楚东西在哪,或是他故意将东西留下,反正那本册子不见了,玉簪子和绳子还在。

床上一如原状,显然女裙还在里面。那本小册子虽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在他心中一定比自己在昨天晚上捡到的东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老子在这里撞鬼,死莲花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等老子从这里脱身,定要放火将莲花楼烧了,看死莲花如何将它补好!

窗外的暗红灯笼仍在摇晃,今夜风还不小。

风很大的时候,鲁方正坐在屋里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那件衣服其实是给他小妾的,不过这对鲁大人来说不算什么太大区别,他做官胆小,倒也不敢贪赃枉法,一件轻容等价黄金,他买不起。但为何会有人知道他有这件衣服,又无声无息地从他这里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况是到景德殿这种地方来偷。

这难道只是个巧合?那件衣服的来历……鲁方心中正自发毛,惴惴不安,突然听到窗外有窸窣之声。他向外一看,蓦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发抖,全身僵直,差点没厥过去——

窗外的花园之中,有一团东西在爬。

那东西穿着衣服,是个人形,有些许毛发,姿态古怪地在地上扭动,仿佛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头四肢却又时不时向四面八方蠕动,与“他”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鲁方喉头发出古怪的声音,惊恐过头反而胡言乱语,全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团人形的东西蓦地转过头来,鲁方只见阴暗的花丛中一双眼睛发着绿光,那万万不是人的眼睛,在那个“头”的颈侧还有团硕大的肉团不住扭动,模样既可怖又恶心。

“哈哈哈哈……”鲁方指着那东西顿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那团古怪的东西穿着的也是件女裙,崭新的女裙上沾满了泥巴和枯枝碎叶,他见过那裙子、他见过那裙子!

他知道是谁偷了他的轻容了!是鬼是鬼!是那个死在极乐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鲁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来了,那李菲还逃得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鲁方这厢在屋里狂笑,声传四野,很快侍卫婢女便匆匆赶来,只见鲁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泪齐流,口吐涎水,不由大惊,齐声惊叫:“鲁大人!”

那与鲁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匆匆赶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绕了几条冤路才找到鲁方的屋子,顿时与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鲁方发疯。

鲁方真的疯了。

这读书人发疯也发得别具一格,这位鲁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脱力,便是不说话。方多病张口结舌、莫名其妙,他斜眼瞟见李菲那张本来就白的猴脸,变得越发惨白,大夫赶到之后,众人将鲁方扶到床上,经过一番医治,将鲁方自咯咯直笑医到笑面无声,却始终不解这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发疯?

方多病转头向窗外张望,他有种直觉,鲁方多半是看到了什么。他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上了他的屋顶,盗走了那本册子,鲁方或许看到了,然后他就疯了。莫非老子没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鲁方发疯的事隔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景德殿中气氛本就微妙,此时人人自危,不知鲁方是否中了邪,万一那邪仍在殿里转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岂非晦气之极?顿时殿内那烧香拜佛的风就起来了,有些人拜的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有些人拜的是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还有些人拜的是什么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俱希罗等诸大弟子,端的是博学广识、精通佛法。

方多病恭恭敬敬地在房里挂了张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画像,一本正经地给他烧了三柱清香,心中却想那死莲花不知去了何处,早知老子会在这里撞鬼,当初就该在那乌龟窝里喝酒喝到死莲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轻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方多病烧完香后,被婢女请到偏厅 ,说是有要事要宣布。正厅里站着一排人,前面有几个公公站着,看模样都是内务府的人。

“内务府已请了最好的法师,这就会到景德殿做法,还请诸位不必紧张。”景德殿也归宫中内务府管理,不过这里的食宿十分简单,看不到什么皇宫大内奢华之风,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几个钱。

法师?方多病心中一乐,找不到那东西的痕迹,弄个法师来做法也是不错,万一……万一真是那玩意呢?

“不错,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大红大紫的法师,尊号叫做‘六一法师’,据说能知过去未来,呼风唤雨,在太子那抓到了好几只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内务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监,平时也少来,十天半个月不露个头,听说他在宫内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亲自前来,就是为了宣布六一法师的事,安抚人心。

哦——能呼风唤雨,抓小鬼的法师。方多病兴致盎然:“那法师什么时候来?”

“午后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并未说过话,自然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方多病心情一好,对着李菲身边一人笑眯眯地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识趣,即刻自报家门:“下官赵尺,忝为淮州知州。”方多病虽然不是官,人人却知他即将是皇上的乘龙快婿,自是非自称“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声,是个大官,接着瞟向另一人:“这位大人看着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与赵尺一般识趣,忙道:“下官尚兴行,忝为大理寺中行走。”

方多病一怔,那就是个小小官。第三人不等他眼熟,自己道:“下官刘可和,工部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