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见她冷,孔谦轻轻推推她的肩,又催促了一次。

被推进雨里,耳边是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重叠着睿轩说过的那句话,孔叔劝你回去呢!

回去?回哪去?

“孔叔叔…”见她不肯走,孔谦只好一直拉着她的手腕,带她过马路,敲了楼门,“该回去了,一一,听话,快回去!”

最后一次,是个命令,门开了,房东太太出现在楼口。

“孔叔叔…”收了伞想叫住他,他连个再见也没说,已经转身跑进雨里,三两步到了对街,挥挥手,很快消失在一排树影后面。好像他出现时那样匆忙,来不及看清,也来不及让她告别。

“到底要不要进来?!”房东太太叩门催促,只好收回神,转而往楼上跑。

伞尖的水一路顺着楼梯滴到公寓门口,进房里看到远介和和子在烤电暖器,连招呼也没打就奔到卧室窗口。

以为他还在,但除了雨水和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没有。

伞放倒在脚边,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摸着肩上,似乎还能摸到他外衣的温度,一切都冷下来,亦诗靠在那儿,不觉发起怔来。

夜里,亦诗抱着长笛盒子躺在被子下面,身上穿了好多层衣服。有时候她睁开眼睛摸摸盒子上刻着名字的小银牌,有时候又闭上眼睛回想雨夜里见面的点点滴滴,很累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屋里很冷,冷的缩着身子还是暖不过来。想多了,脑子里晕眩的交织着不同人说的不同话,乱成一团。睿轩说他让她离开,尹默嗤之以鼻的讥讽,父亲曾经严厉的反对。坐起身开了灯靠到床头上,不想让自己在黑暗里太害怕,太孤单,从枕边拿起了书。

快到清晨她才睡沉,《长腿叔叔》就放在手边,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清晨朦朦胧胧听见和子在外面敲门,实在不想起来,只是转个身又继续睡,一直过了中午才起来。

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一点都不好,洗漱过头脑里还是涨涨的,塞了很多东西,额角紧地发疼。

下午有器乐课不能不上,在厨房里随便吃了口凉粥出门,跑到琴房出了一身的汗,精神好了一些。

课里练习了演出的曲子,不敢分散精力努力的吹,陪练的比利时同学依然很挑剔,甚至凶过她几次,好在昭映学姐在旁边帮衬了几句,后来又留下来弹琴陪她练。

约好了回家一起吃韩国海带汤,出了学校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便利店门口,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即使等不来,她也想再等等,总抱着不会破灭的希望。

从安特卫普回来的时候,她也沮丧消沉过,但这次却是充满希望的,总觉得下一次风铃响起来就是他来了。

就这样一直等着,注意是便利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听到脚步声,看到相似的背影,心里就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兴奋过后,慢慢平复下来,总是失望更多一些。

后面的一个星期都是跟乐队大彩排,练习强度很大,精神一天比一天紧张,合排的下午从礼堂出来,整个人都在打飘。和子扶着才勉强走回家,什么也做不了,整晚躺在床上想事情。

床头柜上盛好的粥放凉了,和子和昭映进来问过几次,勉强吃了一些,拉着她们留下一起说说话。

过去好多天了,远介和和子都没追问那晚的事,偶尔会碰到那个话题,也都巧妙的躲开。毕竟是她很隐秘的心事,不到说的时候,他们问了也是白问。

其实她想和谁说说,说出来心里也许会好过些。她又读了《长腿叔叔》,反反复复读每个句子,想着自己对他的感情,摸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或者,他根本不是长腿叔叔。

毕竟,他身边有别人。否定他,似乎什么都剩不下,什么也没有了,又只好打消无稽的念头,一次次告诉自己他只是太忙了,所以不能来。

收敛着练习长笛,注意身体,表面上大家劝了,她都是听话的点点头,可她们出了屋子,她一样拿起来一吹就是好久。

自己待的时候,哭不出来,也说不出哪里难受,就是郁结成一团,密密匝匝萦绕在心里,碰不得,碰到会微微的疼。必须要找个什么寄托一下,她除了他送的那只长笛,什么也没有。

日历一天撕去一页,心事每分每秒都会积累的多一些。

等了又等,除了等来睿轩的告别,什么也没有。

“回国吧!”睿轩的行李就在出租车里,站在街对面,面目多了分萧索。匆匆几句告别,有太多说不尽的话,她也听不下去。她没有送睿轩,看着出租车开走,又转头去便利店。

睿轩走了,好像和从没来过一样,可他不一样,他来过了,就再也走不出她的思想。有几天,每每排练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看着指挥眼前却出现了他的面容,甚至在便利店等到闭门,被老板叫醒的一刻以为是他来了。

越发常常对着日历上的数字发呆,甚至忘了吃饭。

心里开始还能隐忍的惦记越来越厉害。又要压抑着,甚至微笑着,当作什么也没有,久了,自己也开始出现极端复杂的情绪,有时候想忘记,有时又想不顾一切的去找他。

已经十天了,难道还要再等十天?

对着镜子给自己扑粉,很厚很厚的一层,还不能遮住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她拿起腮红点了一些,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精神。

后台是纷乱的,进进出出,各种乐器调音的嘈杂。黑色的演出服比订做时又宽松了,能看出自己瘦了,对着镜子笑了笑,等演出一结束,她就去找他。再去安特卫普,在领事馆门口一直等,直到他出来为止。

这样想,生活有了奔头,有了希望,会不由的笑一笑给自己加油,忽视身体上积压很久的疲倦。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灯光和音效在做最后的调试,她和管乐组成员依次入场,拖着长裙一步步踏上舞台,幕布遮住了下面的观众席,不知道在大学的首场演出会是什么样的。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能来看。

翻开乐谱,邻座的黑管问了句话,亦诗没太听清楚,继续把谱子翻到第一首曲子的一页,揉了揉额角。

灯光太亮了,舞台上也太热,眩目的温暖里,黑色的大幕在缓缓拉开。

灯晃得亦诗看不清乐谱,好在已经把一切牢牢印在脑子里,只要吹出来就好。

戏谑曲开篇,木管组领衔。

亦诗在交错的音符里分辩着自己吹出的旋律。不去想他的时候,这世界还有音乐,好在,还有音乐。急缓,舒畅,放下笛子能深深呼出口气。

也许太紧张了,她出了很多汗,又不能擦,和大家一起翻谱子,又架好笛身,等着第二波主旋律到来。

戏谑,生活就在戏谑后面,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悲伤。

写下这首曲子的作家是天才,可再伟大,不过仅仅活过三十岁。越是轻快明丽,越显出他人生的孤独苦闷。

孤独苦闷?乐理老师总喜欢在每位作家背后讲一段人生道理,这世界上,谁又不孤独,不苦闷呢?

浪潮般的掌声,亦诗第一次把目光投在观众席上。观众很多,坐的远些的就淹没在海里一样。聚光灯在台前投了几个暗影,把那些脸隔得更模糊了。

掌声此起彼伏,随着队员们起身行礼。礼服的长裙有很宽的裙摆,自己也好像摇曳起来,陷在黑色的海洋里,站不直。

机械的坐下,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翻好谱子,目光游移在指挥身边。整个乐章不需要吹奏,提琴的悠扬乐声里,木管组一片寂静。

不是第一次登台了,却是第一次和整个乐队合作。紧张的吃不下东西,怕那几个常出错的小节会过不去。

脑子里一遍遍背那几个音符,提醒自己不要出错。指挥的脸在一片光里忽明忽暗,转开视线无意间注意到第一排靠边的几个座位。

几张陌生的脸孔,看过去又回来,还是陌生。

旁边的人低声咳嗽提醒要准备演奏。亦诗举起笛子放在嘴边,一时脑子里很懵,竟然忘了要吹什么,就死死盯着台下的某个角落。

错了一个音,还是错了,虽然很小声,淹没在乐队的海洋里。指挥的眼神犀利的射过来,刺得心里一疼。

是那个人吗?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帮他拂掉肩上的碎雪。为什么她也会在呢?会坐在他旁边?他是专门来听演奏会吗?还是来看她?

第二次起身行礼,膝盖撞到身边的谱架,差点站不稳。狼狈的跟着大家退场,靠在后台的角落里使劲拍自己的脸。

肯定是幻觉了,这两天太累了。他没有来,工作太忙了,来不了,一会儿看不到就对了。

“YI,你没事吧?”

双簧管递过来一杯冰水,巴松刺耳的试音帮她换回了一些清醒。

“还好。”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汗就收住了。遛着墙往台边走,想从幕布的缝隙里往外看看。

舞台总监太严厉,黑着一张脸,就差几步却被挡在台口,几米之外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他在,他不在,他在,还是他不在?

身后走过的乐团成员换下了弦乐四重奏,亦诗退了回去,让自己呼口气,把冰凉的长笛贴在面颊边。吹嘴旁热热的,都是自己呼吸过的温度,眼眶里也热热的,望眼欲穿,希望是他,又害怕是他。

再回到台上是管弦乐协奏曲,她在第二排,顺序上台的时候,眼睛死死的盯着一个方向,险些踩到礼服的下摆。

这次是真的看清楚了,真真切切。

亦诗吹出第一个音嘴角都带着笑,整个人暖的升腾起来,好像快活的要飞。灯光灼人的热,无数双眼睛盯着台上,她只注意到一双。

分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听过她吹长笛,那是六年前了,错过了生日,今年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吹个完整的曲子给他。

吹得很用心,尽了最大力,甚至几个弱音吹得太强了。她想让孔谦听见笛声,知道那是她吹出来的。

华彩乐章,音乐和快乐交融,观众席里有节奏的掌声,晕眩的光影里,有张面孔又出现了。她缓缓走到他身边的座位坐下,原来那座位是空着的。

把笛声吹得很响,太用力,浑身都在发抖,他看过来就知道她在为他吹,他看过来就会对她笑了。

可他没有,转而低头和她交谈。

努力眨眨眼,每次睁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画面。目光涣散了,不晓得投向座席的哪个角落。华彩之后就是终结,尖锐的音符拧在一起,吹起来觉得疼,很钝的疼了一下,演奏结束了。

完美的行礼,谦卑的低着头迎接着掌声。下台和乐队会合,单簧管和双簧管在旁边击掌祝贺。亦诗抓着长笛走到后台边,掀开幕帘小小的一角往外看。

他在笑呢,孔叔叔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

一闪即逝的笑容,抓着幕布想再看清些。再望出去,他不笑了,只剩他身旁的人在笑。

手腕猛地被舞台总监紧紧扣住,拉扯着退离台边,按到后台休息室的椅子上。眼前严厉的面孔朦朦胧胧,像聚光灯下的观众席,总给她要被淹没的错觉。

让他骂吧,是该骂。明明知道自己犯错了却不害怕,听任他苛责。

他刚刚笑了,明明看见他笑了,却不是对自己笑。

亦诗也想笑,原来是自己想错了。

他笑着,握着旁边那个人的手。

他其实不是长腿叔叔。

“违反了舞台规定…禁演两场…”

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心里绷紧的弦慢慢松了,明明听着,身子却不受控往后倒。

铛一声,长笛自手里滑落,滚到舞台总监脚边…“孔叔,我得回去了。”

睿轩走前的几天到使馆找过孔谦一次,雨夜后天难得放晴了,睿轩就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一脸的阴郁。

“孔叔,我喜欢她,真的。”

就几个字,因为特别直接,听起来特别有力。

孔谦伏在案边握着签字笔正要写东西,手一下不稳顿住了,在纸上留了个难看的墨点。想再继续,听到睿轩后面的话专心不起来,只好停住,插着手抬头正视着眼前的男孩。

几年前,他还叫他姑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如今称呼改了,也不能再当他孩子般的对待。

“然后呢?”

长大后第一次面对睿轩,竟然也是要面对亦诗。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待,自然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在睿轩心里,也许早不是孩子了。

“我想让她知道。”

说完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睿轩退到窗边站着。“我想她懂!”

孔谦完全给不出答案,初初听到觉得最自然不过,然后就是不自在,从心里发出的不舒服,想回避又晚了。

“孔叔,她会懂吗?”

孔谦靠回椅背,笔从一只手换到另一边,深黑的钢笔水不小心滴到掌心里,一点点晕开,细细留意,能想象成很多种图案,又和她手背上曾经的几个字重合。那时候她哭得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

很多画面都抹不掉,尤其在记忆深处已经烙了印的。盖上笔帽放回桌上,起身拍了拍睿轩的肩,“先回去,这种事着急也没用。”

睿轩走了,留下了一袋子东西让他转交给她。年轻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只买最贵最好的。

厚重的礼物,孔谦就放在公寓里,因为没借口去看她,只能暂且当作那袋子东西并不存在。

言不由衷,憋闷只有自己知道。

他把自己买的白色大衣一直放在后座上,每天上车下车都要看一眼。因为睿轩的话,突然失去了看她的勇气。

那晚该不该拉她的手,有没有后悔,孔谦自己也说不清。不太放心就开车在她住的街区转两圈。

有时把车泊在便利店对街,窗里朦胧的侧影都想像成她在安静的看书,手里有一杯热饮。

车里的广播不知不觉转到了古典音乐台,总是播相似的曲子,只是从来没听到长笛。

她十八岁了,睿轩喜欢她。

因为这句话,扼杀了很多萌生的奢望,触角还未被碰到就要缩回来了。

狠了心踩油门开走,又在路口踩刹车猛得停住,希冀着她能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像是某个夜晚披一件披肩。装大衣的袋子拿起来又放下,总是做不了最后的决定,还是离开了。

在店外等了一次,两次,等到睿轩来道别,也就不再等了。

最后一程,孔谦去了机场送睿轩。睿轩不情愿走,推着行李车独自站在大厅中央还在打电话和家里磨。很少见他说话激动,到最后,眼眶都吵红了。

行李过了安检,睿轩离了国境线,回头告别的时候嗓子是哑的。挥了挥手向他告别,喊了好几遍相同的话。

“姑父,好好照顾她。”

“姑父,替我照顾她。”

他已经不是他姑父了,听了刺耳,飞机在跑道滑行,一片天幕上笼着灰暗。

回到车上,没好气地把打火机摔在座位下面。明明早就知道睿轩在想什么,只是不敢面对。第一次在公寓门口遇到之后,短暂的顾虑过,可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她过得怎样。

车在高速入口停了很久,油门踩到底的往市区里飚驰,不介意罚单,不在乎驾照,四个窗户里的风灌进来,就是想让一切都过去,抛在身后。

可又抛不干净。

副驾驶上的纸口袋揉皱了,每天依然要看上好几次。睿轩报平安的电话只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砰的一声挂断,屋外的秘书都听到了。

心烦,把袋子收起来又拿出来,折腾了很多次,最后就摊在床上,雪白雪白的大衣,沾了厚厚的雪茄味。

已经不是品了,就是抽着发泄心里的烦。离婚时都不曾如此,现在却是真烦了,真腻了,真想憋不住问出来。

到底是什么,以后怎么办?

就在孔谦最艰难的那几天,秘书每天送进来的报告文件里多了安特卫普的特别工作纪要。

有时候会直接传真到他办公室的传真机上,公事以外就简单的一句,甚至只有半句。

或者是嘱咐,或者是过问。离开安特卫普以后,宛如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传真上说的很淡,没有打电话过来,也没有发信息,就是她手写的几笔,藏在文件后面,却有效的平复了很多烦扰。

“都变了吗?”孔谦拿着最近收到的一封传真看了很久,问得很简单,答案又一两句说不清。改变的事情已经改变,没有改变的,也许即将改变。

孔谦常常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变了,亦诗变了,宛如变了,睿轩变了,还是什么都变了,或者什么也没变。

忍不住每天依然要翻日历,会偶尔打开音乐学院网站搜索新闻,去过几次便利店,车依然停在外面很远的地方,熄了火点上烟。

是路过,不是看她!

孔谦这么告诉自己,不久又推翻,然后再成立,反反复复,最后索性也不想了。

只是这十天里,真的没有见到。

孔谦再次见到宛如是在使馆的走廊里,当时也只是巧合,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微微愣了下,又继续往前走。宛如抱着一摞准备好的材料闪身进了会议室,前前后后几秒钟,勉强算点了个头,没有正式打招呼。

晚上孔谦和同事吃饭,菜上到一半,文化处参赞和几个人谈着事情进了餐厅,宛如也在里面。同事帮忙加椅子自然把宛如的加在孔谦旁边,两把椅子紧紧挨着。虽然使馆同事大都清楚他们的关系,也乐见其成,但毕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坐下时不约而同分开了些距离。一桌子气氛轻松,反而他们邻桌坐到一起,感觉多了些生分。

分开有一段日子了,正式分手的话谁也没提,孔谦离开的时甚至说过要回去。可心里想的毕竟和过去不一样。孔谦还是和以往一样帮宛如布菜,举杯喝酒他们也轻轻碰了下。相视的笑容渐渐化解了些尴尬,找了个安全话题谈了几句。

宛如很体谅,饭后主动提出一起散步回使馆,出了餐厅就和他隔了一小步距离,慢慢的跟在后面。

“最近忙吗?”

“还好,你怎么样?”以前在安特卫普两个人也常常散步,手牵着手一直走回公寓。那时虽然还是分开住,但心里有个伴,不会总是形单影只。对彼此的过去,他们问的不多,只是往前看,希望一直走下去。走到如今,到了这一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我…”扪心自问过得不算好,又不好说出来,孔谦停在路上等她跟上来。“我还可以,也许以后会忙一些。你这次回来是长驻还是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