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Eli找了个机会把Ming转交给了另一个经纪人,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她和G也在面试的地方遇见过几次,但几乎没说什么话。在旁观者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异样,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之间终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part4)

不久,圣诞节来了,Ming和她的新男友从Aspen度假回来,臂弯里搭着一件银蓝十字水貂短大衣,在经纪公司的电梯厅里遇到G。

G过来跟她打招呼,看见那件皮草,捧起袖子贴在脸上,感觉那些细密柔软的针毛,欣喜地说漂亮极了。

这个十足孩子气的举动让Ming记起许多混乱的片断,亲吻、伤痕、痛与快乐,只不过是几个月,却又像有一生之久。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收回那只袖子,说衣服是在Barney’s或者Bergdorf Goodman买的,她记不太清了,假装自若的发出邀请:“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买东西。”

G抿嘴笑了一下,回答:“第五大道对我来说太贵了,你知道的。”

这句既亲近又疏远的话在Ming的心里生出混杂着爱与恨的酸楚,她带着些恶意的揶揄道:“说实话,我也买不起,不过,你可以叫Eli一起去,他付得起。”

“为什么?”G反问,不像是装腔作势,倒像是真的觉得好笑,“他怎么会付钱给我买东西?”

电梯门开了,两个女职员从里面出来,她们手上拿的蓝莓玛芬散发出甜腻的气味,让Ming觉得一阵恶心,她弯下腰剧烈的呕吐,酸涩的胃液从喉咙里涌出来。G试图过来扶她,挽起她的头发,被她推开了。她支撑着站起来,去洗手间洗掉嘴边残留的呕吐物,也洗掉了脸上的妆。她知道G就跟在身后看着她,却一直都没回头,甚至不敢抬起头看镜子。她害怕看到G脸上的表情,怜悯?厌恶?或是冷漠?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她们眼神相交,那么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她所有的面具和伪装都将一一碎裂。

“我没事。”Ming记得自己这么对G说,没等到回答就低着头逃出了Clef,坐上一部出租车。她听到司机在反反复复的问:“小姐,嗨小姐,你要上哪儿?”却没办法开口说出一句话,心里充斥着最荒唐的想象——她如何絮絮的把所有的事情讲给G听。她会对G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她既没有业余爱好,也没有固定住所,有时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几乎不吃东西,有时整天整夜的躺在沙发上面,毫无节制的吃任何看到抓到的食物,然后再到厕所里扣喉咙吐掉,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了;也会告诉G,她的男朋友喜欢舔她的身体,却不愿和她接吻,甚至不会靠近她的嘴巴,听她说话,因为她嘴里满是着呕吐的味道;她还要让G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影响到她的工作,她的经纪人刚刚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不会再给任何她新的工作…而这都是因为你啊,我的爱,都是因为你啊。

在随后的日子里,Ming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她在美国的一个亲戚受她父母之托来到纽约,带她去看医生,然后为她办了休学。那个时候,她的BMI比正常值下限低百分之二十,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来月经,牙齿被呕吐带出来胃酸严重腐蚀,心电图也有些异样。亲戚不愿把她带回康涅狄格的家里,就送她去了附近的一所疗养院做康复治疗。

最初入院的时候,Ming整日穿着睡衣和绒布拖鞋,蓬头垢面,时而绝望时而易怒。G几乎每个礼拜都来看她,有时会带些自己煮的东西过来,做得最多的是从唐人街买原料回来炖的当归鸡汤。Ming不愿意让G看见自己的样子,却又做不到那么决绝,只好经常利用病人的特权耍耍脾气,心里却是有一些内疚的,毕竟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G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又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面,在一起讲讲话,但对某些事情则是绝口不提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份,一个星期三,G又过来看她。那天中午,她们坐在餐厅里,G照例把调羹塞到她手里,没有商量余地的要她把保温杯里的炖品统统吃完,一边看她吃一边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几乎每天都有一炖盅的东西逼着吃下去,吃不惯那个味道,清蒸就又改成了红烧,再多放些姜片。一定要吃,当药吃,妈妈总是这么说的。

Ming放下调羹,看着G不动。

“怎么了你?”G问道。

“这是你第一次说你小时候的事情。”Ming回答,突然觉得很委屈,几乎落下泪来。

G伸出一只手扶住她肩膀,又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个话题,说起最近的天气,说她在医院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Ming感到一阵莫名的气愤,重又变得冷酷,她对G说:“其实我看到过你妈妈的。”

G先是笑了一下,好像不相信,然后静止在那里。

“你留在Eli那里的箱子…”Ming颤抖着继续,心里却有一丝得意,直到那只寒酸的旅行箱,淡血色的舞鞋,还有那张全家福在她脑子里一样接一样的变得鲜明而具体,她没办法说下去了。

G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话却不是Ming想听的:“我跟Eli,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原来不知道那会伤到你,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对自己好一些,他并不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

Ming在心里说:对,我知道,他不值得。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问G:“既然你把他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不一样。”G的回答很冷也很坚决。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Ming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还是不懂,还是不懂,她在心里喊着,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到把桌上餐盘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G身上,“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嘛还要来?!”

餐厅里的人都看着她们,两个男护士朝这里走过来。Ming低下头,转身就跑,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蹲下来大哭,护士们追上她,没人听得懂她在哭喊些什么,二十五毫克氯丙嗪让一切归于平静。

9. The Reason For Marriage 婚姻的理由

I could hold, your beautiful hands

And kiss, your beautiful eyelids

Thro open, your beautiful doors

And phone, your beautiful friends

- It’s All Over, Broken Family Band

Ming告诉李孜,她在那所医院呆了将近四个月,情况很糟,但她到底还是过来了。对她来说,那是一段长大成人的经历,扭曲、变态,却又浪漫,至于后来她如何振作如何涅磐重生都不重要了。如果有一天,她要写回忆录,就会从那个篇章写起。

天渐渐黑下来,沙龙的那个角落变得很暗。Ming坐在李孜的对面,前额的头发用两个大发卡夹到后面,脸上的妆化了一半,显得有些苍白。她回忆多年以前,断断续续的讲那些从前的事,极其简略,不带感情,就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被陌生人挑逗,也挑逗过陌生人;被抛弃,也抛弃过别人;曾站在镁光灯下面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曾在雨夜里走,身边没有一个人;闻过Trinidad雪茄,尝过里海的鱼子,也住过十块钱一夜的寄宿公寓。也许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生活,一切都没有定数,什么都长不了,靠不住。

这一番话,让李孜对Ming有了很好的感想,虽然两人的背景差之千里,想法却很相近,都是很实际的人,相信爱情无常,友谊易逝。李孜问Ming,后来有没有听到过关于G或者Eli的消息。

Ming回答,只听见人家传说,五年前Eli带G去了欧洲,后来又卖掉了他在Clef的股份,结束了在纽约的一切。但她这些年每年都要在法国或者意大利呆上两个月左右,从来都没遇到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认识什么人可能知道更多吗?”李孜追问。

Ming沉吟片刻,回答:“有一个人,叫Yoshida什么的,我一直记不住他的全名,他是个摄影师,G从前跟他在东村合租过一间公寓。”

李孜知道Yoshida不过是一个很常见的日本姓氏,单凭这个要在东村找人是很难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Ming也不敢保证那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

好在Ming又想起了些什么,她告诉李孜:“你去买一本《Urban Home》,那上面总有他的照片,用他的全名应该能在网上查到他工作室的电话。”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又走进来,远远看着Ming,抬起胳膊指了指手腕上的表。Ming站起来,李孜也很识趣起身道了谢,留下一张名片,要Ming想到什么再联系她,说完就告别转身走出去。

Ming突然在身后叫住她,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李孜回过头,不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我是说Eli,”Ming补充道,口气倒很轻松,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化了一半眼妆让她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有可能,我想去看看他。他这样一个人,恐怕没人会想起来送把花给他。”

李孜看着她,摇摇头说抱歉,转而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问看。”

Ming低头笑了一下,回答:“算了,不用麻烦了,反正他也不配。”

走出沙龙,天已经全黑,对面那座玻璃幕墙的咖啡馆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李孜没进去,看到Ward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看一叠装订起来的文件,她走过去伸手敲敲玻璃,不等他结账出来,就径自走到街角的书报亭,买了一本《Urban Home》,借着路灯光,细看每张图片旁边的小字。

Ward跑过来问她在干什么,她没回答,抬起一只手叫他等等,直到在一幅跨页照片的左下角找到一个Yoshida开头的日本名字,她拿起书指给Ward看,把刚才听到的事情简略的告诉他。他们坐上一部出租车回事务所,在车上,李孜用手机根据那个名字查到一个摄影工作室,当下就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听起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说Yoshida不在本城,而且他也不能随便的把老板的手机号码告诉别人。

可能是因为对方比她更嫩些吧,李孜没有退让,坚持说是很急的事情,有关Yoshida的一个朋友,最后干脆对那个男孩子说:“打给Yoshida,跟他说G这个名字,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他会给我回电的。”

男孩子不情不愿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李孜不禁有些忐忑,倒是Ward在一旁半真半假的夸她说话越来越hard core了。

李孜讨厌他总是说这些没意义的话,突然想到Ming提起过的事情,就打断Ward问道:“你知道Eli York的尸体现在在哪儿吗?是在警察那里,还是已经落葬了?”

“警方调查结束之后,按照遗嘱由他的朋友领走了,”Ward回答,“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姓Verte的法国人,至于是埋了还是烧了,就不得而知了。”

李孜多少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放下这个问题,至少York还有个朋友可以托付后事,倒不至于像Ming说的那样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回到办公室,李孜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着一个国外的号码,信号很差,正是Yoshida打来的,绕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跟一个陌生的律师讲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孜觉得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在短短几十秒钟里经历了期盼、困惑、失望到哀伤的过程。Yoshida告诉李孜,他会搭次日下午的航班回纽约,草草定下一个时间,让李孜去他工作室找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Ward突然有些其他的事情,李孜便根据黄页上的地址,一个人去赴那个约会。

Yoshida果然已经不住在东村了,而是租了格林威治一栋老式建筑顶楼的越层penhouse做工作室。李孜自己也租房子,稍微知道一些那里的租金,作为摄影师,只有特别混得开的才住得起这样的房子。Yoshida本人来开的门,他三十岁上下,长着一张不显老的孩子似的面孔,看起来十分随和。偌大一间房间里看不到第二个人,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露台上大片蓬松的积雪,傍晚清冷的阳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有一点温度或者重量。

Yoshida问了李孜要喝些什么,李孜没打算久留,说随意吧,但他还是去开放式的厨房里泡了茶。李孜站在窗边,看房间里的陈设。她身边那面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没有镶镜框的相片,有不少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越狱》里那堵满是玄机的迷墙。她仔细看了其中的几张,有一些还是很有意思的,LOMO照相机拍出的艳丽朦胧的画面,或是宝丽来随性记录下的影像,强烈的色彩、晕影、漏光、再加暗角,看起来就好像是从老电影里定格下来的。

Yoshida端着茶杯走过来,指出最中间的几张来给李孜看,说:“这些就是最近拍的,我们在米兰,男装周,Jaco是个时尚编辑。”

照片上,Yoshida跟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时髦清瘦的男人在一起,身后是充满意大利风味的街景,砾石路,还有轻型摩托车,两人脚上的红袜子格外显眼,其中一张宝丽来相纸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Jan 10, in Italy ith love.

李孜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因为看到一个两个性向不同的人就大惊小怪的,只是她原本以为Yoshida曾是G的男友,因为,根据Ming的说法,他俩一起租过房子。她知道Yoshida肯定不直,但也曾听人家传说,在这个圈子里,Gay多,Bi也是不少的。

两人在起坐间里坐定,李孜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Yoshida看起来很困惑,愣了一会儿,问李孜怎么找到他的,李孜照实答了。

Yoshida喃喃的重复:“噢,你看了这一期的《Urban House》…”接着便开始说起那个专题来,这一期的主题是书房,为此他去拍了许多作家书斋的照片,有的不过是朴素的一扇窗一幅桌椅,有的铺着磨出线的地毯,上面堆着旧书,也有装饰雅致、摆满了名师签名的古董家具的华贵书房…。

李孜笑了笑,承认自己只顾着找名字,没有看杂志内容,想要把谈话拉回正题。Yoshida却先说了:“这是很玄妙的事情,G一定会喜欢这一期的主题,我接下这件工作的时候就想到她,如果她在,肯定会扮成个助理,要我带她一起去…你通过这些照片找到我,真的是很玄妙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李孜适时地问。

“欧洲的什么地方吧,我不肯定。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大约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给我寄过几封信,好像是在巴黎。”

李孜禁不住有些失望,追问道:“但你跟她曾经很亲近,不是吗?”

Yoshida点点头,带着那种想起老朋友来的亲切和得意,“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那“一点点”的实际距离。

李孜没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表情。Yoshida看到了,明白她表情背后的意思,他俏皮的笑了笑,说:“婚姻嘛,除了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而且能让彼此开心,还需要什么呢?”

李孜也笑起来,的确,动物性和人性的需求都考虑到了,还需要什么呢?结婚最苛刻的要求不过就是如此了。

10.Why Try To Change Me No 为什么要我改变

Don't you remember

I as alays your clon

Why try to change me

Why try to change me no

- Why Try To Change Me No, Frank Sinatra

六年以前,切尔西

那个时候,Yoshida还是个年方二零初的摄影助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被人喊去切尔西一间地下室里打乒乓。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做模特的女孩子,带她来的人叫她G。

那女孩球打得跟他差不多一样滥,几局下来,两个人就被彻底晾在一边。Yoshida开始觉得厌烦,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那个叫G的女孩子就站在他旁边,很自然的接过那句话,告诉Yoshida她是怎么来的:起先是去一个设计师那里做fitting,蹲在地上缝裙边的男孩子对她说,周末他们两帮人要打乒乓球,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这一队?她摇摇头回答:乒乓球怎么打,她真的不懂。男孩子却说:没关系,你是中国人,胜算总大些的。

虽说她英文说得不好,故事却讲得很有趣,Yoshida被逗笑了。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了一段晦涩漫长的恋爱,很久都没那样无所顾忌的笑过了。球局散了之后,两人相约去clearvie看了场电影,又在时代广场的sapporo吃了拉面,分手的时候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过了几天,他们又见了一次面。闲谈中,Yoshida说起自己原先住的地方已经退了租,现在暂住在一个朋友那里,一边工作,一边找房子。G听了,看着他说,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住的是经纪公司的房子,许多人挤在一起,租金却很高,她原以为不会在纽约呆很久,一直没有动脑筋找自己的地方,结果一晃就是一年了。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找一间公寓合住。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他们在忙得四脚朝天的工作间歇看了几套房子,最后找到东村一套两间卧室的公寓。那是一栋战前建筑的顶楼,面积和租金都还合意,但装修跟设施都已经很旧了,墙上镶的穿衣镜布满了诡异的花纹,而且还没有电梯。

Yoshida跟房产经纪讲价,说这房子老的都快出鬼了。

经纪笑了笑回答,这个价钱,就是连同鬼一起打包了的。

G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间一间的房间看过来,提高声音对Yoshida说:“就这儿吧,我喜欢这里。”

多年以后,每每回想那个时刻,Yoshida都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厮守一生的人,两人手牵着手来看房子。不过,现实,总是更现实一些,他眼前的roommate不过是个认识不到两周的陌生人,如果放在今天,Yoshida断断不敢这样草率的找个陌生人同居。但那个时候,他年轻,大胆,运气也好的出奇,这个突然撞进他生活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恼人的习惯或者骇人的过去。而且,也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做模特的姑娘那般自私和浅薄。当然,他后来才慢慢的知道,其实,她们当中很多人都不是那样的。

签过合同,Yoshida问G:“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她回答:“越快越好。”

次日下午,Yoshida按照G给的地址开车去帮她搬家,那是位于西四十二街一栋新建的摩天大厦,有车库,有游泳池。G在高区四十九楼一间公寓门口等他,脚边放了一只二十五寸的旧旅行箱。Yoshida趁她关门的时候朝房间里扫了一眼,里面似乎没有其他人,打扫得整洁利落,看不到任何零碎的东西,荒凉的根本不像是许多女孩子合住的地方,倒好像一间时髦单身汉的公寓。客厅里一排落地窗俯瞰城市街景,若是地产经纪带人过来看房子,一定会加上一句“景观无敌”。Yoshida在心里想,经纪公司什么时候肯为她这样无名的小模特租这样的房子了?话没说出来,却也有了自己的猜想。

虽然Yoshida是个间歇性的害怕寂寞的人,时不时地需要和人聊天,有时也会呼朋引伴,带着点主妇般的得意领人家参观他的新居。但在他们同居生活最初的那段日子里,G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过分亲密也不太疏离的友好关系。

作为合租房子的室友,她无可挑剔,和他轮流打扫房间,采购日用品,按照约定的时间和数字分摊房租以及其他一干费用。她偶尔也会和Yoshida聊起一些平常遇到的人和事,但给他的感觉却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些事情、那些人、以及他们的欲望与诱惑,仿佛隔着十四公分厚的玻璃钟罩看另一个世界。其他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都在等待着人生开始,她却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总是独来独往,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Yoshida只听她说每周都会出城去看一个生病的朋友,至于其他,她从哪里来,家里有些什么人,从前都做过些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一无所知。他觉得奇怪,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独自一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连一个家里人的电话都不曾接到过。

就这样一直到了五月,一连几天都是明媚的天气,空气中渐渐可以闻到初夏味道,阳光,汗水,樱花凋零,连果实也被鸟儿啄尽,树下绵厚多汁的三叶草丛开出粉红色的花。

那一天,G又出城去了乡下,Yoshida一个人出去闲逛,在咖啡馆排队的时候遇到他的旧情人Jaco。他来不及躲,只能佯装大方的说了声“你好”,意外的发现自己演技不错,真的能做到大大方方的。他和Jaco一起喝了咖啡,又聊了一会儿。

到了晚上,Yoshida回到家,打开一盏夜灯,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许多截然不同的念头掺杂在一起,让他直到凌晨仍旧没有多少睡意。不知道几点钟,他听到G用钥匙开门,然后便是她在客厅的地板上走动,又去浴室换衣服洗澡的声音。片刻之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敲了敲他的房门。

“我看到你开着灯,”她探头进来说,“能聊聊吗?”

Yoshida也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倾诉,他坐起来,点点头,G掂着脚跑进来,坐在他床上。

他开始絮絮地告诉G所有关于Jaco的事情,几乎忘记了是她提出来想要聊天的,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她:“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没什么。”她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拧灭了那盏夜灯,在他身边躺下,沉默了很久才说,“今天,或者说昨晚,我和人约会了,我们去了Milford的海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样?好吗?”Yoshida来了点精神,翻了个身,看着黑暗里她依稀的轮廓。

“不知道,感觉时好时坏,”她自嘲的笑了一声,“但是,算了吧,这根本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他是个疯子,一个住院的精神病人。我不会再到那里去了,都已经结束了,所以,也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空空的回答让Yoshida感到一些伤感,他没再问什么,倒空了自己心里的事情,让他突然觉得那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回想当时,那个凌晨是他们真正成为朋友的开始,也很可能改变一些事情。G是个极好的听众,耐心,没有偏见,有时甚至能感同身受。但Yoshida却不行,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面,把其他全都抛诸于脑后。如果换在今天,他会是个更称职的朋友,但是,在G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见过恰当的机会,或者合适的人。

(Part2)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Yoshida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到敲门声便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她在吗?”男人问。

Yoshida不习惯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愣了一下,说:“G在睡觉,你是谁?”

那人看起来并不愿意向Yoshida多做解释,只是极其简略的说自己是经纪公司的人,有些事情要找她谈一下。Yoshida让他进屋到起居室里等,又去敲G的房门,她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身上只穿着内衣,套了一件睡觉穿的旧T恤,看样子完全没有睡醒。Yoshida以为她会因为被吵醒而生气,但看到起居室里站着的那个男人,她似乎立刻变得清醒了一点,胳膊环抱在胸前,说了声嗨。

“这辆车不如就送给你好了,”男人把一把车钥匙扔到茶几上,对G说,“省得我哪一天因为藏毒被捕了还摸不着头脑。”

G似乎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但也没出声,直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小小的橘色胶囊,举到她面前,让她看了一下,然后也放在了茶几上。

Yoshida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含含糊糊的打了声招呼,就又钻进厨房里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隐约听到那个男人在对G说:“我不管你上个礼拜把车开到哪里去了,又是跟谁在一起,我希望你不要再去了,也不要再见那个人。”

那个男人很快就走了,Yoshida从厨房出来,G一个人站在起居室的窗前,看着外面发呆。

“那人是谁?”Yoshida试探着问。

G突然醒过来似的回头看了看他,随口回答:“Eli York,经纪人。”走到茶几前拿起那颗胶囊,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很快就换了衣服出门了。

她离开之后,Yoshida突然意识到,这个Eli York是他们搬家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登门来找G的人。虽说他始终都没弄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突然造访终于让他完全放下心来,确信G不是灵异故事里面只有主角一个人看得到的幽灵。

私底下,Yoshida也曾对这个傻念头发笑,他对自己说,人总有不愿提及的秘密和最难解释的怪僻,就好像G不愿意解释那辆车、那颗药、那间宛若漂浮在云顶的公寓,或是她在床头柜里的那只医用听诊器,而他又何苦追问那么许多呢,毕竟她是个无可挑剔室友,做过得最坏的事情不过就是在一个雷雨天的夜里,讲了一个半真半假的鬼故事吓他罢了。

那个故事不算恐怖,却让他记了很久。故事里说,有天晚上,Yoshida不在,她工作到很晚,到家已是凌晨。她在浴室的花洒下面俯身闭着眼睛洗头,突然觉得有人拉她头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站在她跟前,一对漆黑发亮的眼睛,只有瞳仁,看不到眼白,脸上胳膊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和红色的苔藓,身上穿着一件格子图案的育克领连衣裙,已经脏的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G刚想问:你是谁?只一眨眼的功夫,小女孩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那只小手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那些青苔在皮肤上附着着的粗糙的感觉。

Yoshida不相信,但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反问道:“你没叫?”

G摇摇头,轻声说:“有一天,我死了,如果有人能看见我,也希望他能对我好一点。”故作玄虚的沉默之后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

这个鬼娃故事让Yoshida很久都不敢在淋浴房里闭上眼睛,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纯粹的玩笑话?理智上,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却又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总觉得凡是他认为不可能发生的坏事情到头来都会成真。而且,他也隐约体会到这故事背后深重的忧伤,沉甸甸的,不像个玩笑。

Eli York来访之后的那个礼拜,几日晴热之后,天气开始变得阴晴不定。Yoshida记得G对他说,这春夏交替时天气跟她出生长大的城市惊人的相像,好像刚刚才有些春天的意思,一场雨、一天的大太阳之后,夏天就来了,而且来了就不走了。

天气好的时候,公园的草地上,附近那些公寓楼的天台上,就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摊手摊脚的躺着晒日光浴,女人们穿起鲜明艳丽的衣服,痴肥的男人满不在乎的露出粉红色的白肉。然后便是整整一个礼拜的豪雨,浴室的一面墙开始渗水,几乎能看见水珠从老旧的沙色墙纸间沁出来,聚成老大的一滴,承受不住引力,滚落到地板上。生活,或者说命运,也在这时开始了它的起承转合。

在那个短暂的雨季里,Yoshida最清晰的记忆是关于一间做Fusion Cuisine的小餐厅的。那个地方离他们的公寓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总是营业到凌晨,名字很怪,叫 Falling Sloly,听起来简直不像个吃饭的地方,却又有点意想不到的诗意。

有一天,Yoshida在那里吃晚饭,注意到店堂尽头半开放的厨房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那人说不上非常漂亮,却显得与众不同。倒不是说他不适合这盘盏交错的地方,恰恰相反,他身上那件白色厨师制服和他十分相称,即使沾上了油迹也别有韵致,但他脸上却总是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表情,让Yoshida不禁想起那些老套的乔装改扮的故事。那天之后,Yoshida又到那家店里去过几次,还总是跟G念叨起那个白衣的厨师,说一看就知道那人心肠很硬,却又让人忍不住要靠近。

“那Jaco怎么办?”G带着点揶揄,提起他那个分分合合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