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和Yoshida站在桌边,看着那些照片,有几秒钟时间,没有人讲话。眼前这个奇妙的定格的场景让李孜想到许多自己的事情。她在心里感叹,男女之间不可能总是不变,不会永远新鲜有趣,爱人也不可能永远无瑕,到头来总会充满了尴尬的冷场,和寡味的琐事,倒是这照片可以留的长久一些。

“有人曾经出价想买这几张照片,”Yoshida的话打断了她思绪,“但G和Han都没有签肖像使用同意书,所以就一直拖着,可能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卖。”

“除了寄照片,她后来没有过联系你?”李孜问。

Yoshida摇摇头,“仅此而已,信封上也没有写发件人的地址,但邮戳是巴黎的。”他动手收起那一卷照片,“说起来也很玄妙,那个想买这几张照片的人也是个华裔女孩子,那时她在麦迪逊大街一间很有名的画廊工作,和我一样是个老式相机迷,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她可以说是我的伯乐,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做不到现在这样的成绩。后来她好像去了切尔西什么地方工作…”

“Esther Poon?”李孜打断他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叫Esther Poon?”

“对,”Yoshida回答,“你认识她?”

离开Yoshida的penhouse,李孜在出租车上拨通Ward的电话,告诉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G是确实存在的。而且,Esther看到过G和Han的合照,虽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存心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但她一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而Ward则习惯把人性想得更加阴暗一些,并且把一句老古话奉为箴言:谎言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所以。他相信Esther一定是存心说了谎,而且不仅仅是在这一件事情上面。

之后的那一天又是忙碌的日子,法庭指定的心理医生给Han Yuan作了第三次精神鉴定,结果尚未揭晓,但谈话的录像已经递送到了Ward手里,胖子便以此为由,打电话给Esther Poon,约她到事务所见面详谈。

Esther准时出现在Ward的办公室门口。打过招呼,胖子便开始他大段的独白:“要知道,我们转了个大圈子,去了经纪公司,见了名模,又去找了名摄影师,才有了这些新线索,到头来却发现这些事情你可能原本就知道了。当然,以我的经验来看,委托人总是倾向于犯这样的错误,无端的增加账单上的数字…”

李孜讨厌他这样油嘴,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的问Esther:“Yuan太太,你认识一个叫K. Yoshida的摄影师吗?”

Esther的眼神闪避了一下,停了一秒钟才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说起那些事情,你们根本不知道哪些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想指责谁,也无权那样做,”李孜淡然地回答,“但你不愿意说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影响到你丈夫的案子,严格的说起来,他才是我们的委托人。”

Esther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李孜:“你知道什么最让我觉得低贱吗?”

李孜不知道答案,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并不真的是要旁人来回答。

“不是忘乎所以的爱一个人整整十年,也不是为他做一切,过问他所有的事情,吃得穿的、心理医生、理疗师,排练和演出日程、收入以及报税,”Esther摇头苦笑着说下去,“真正让我觉得低贱的是,在这样的十年之后,那个人没有回应,甚至毫无知觉。”

这番话让李孜为Esther觉得难过,暂时放下工作时常用的那种极端客观的姿态,轻声问:“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Esther回答:“如果你看过他跳舞,就知道为什么了。”

“算了吧,”Ward讪笑着插嘴道,“没有人跳的那么好值得被这样对待。”

Esther并不反驳,只是看着Ward和李孜,又说了一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12. Winter is Blue冬季是蓝

If my heart freezes

I on't feel the breaking

Why must i stay here

Rain es i'm sitting here

Watching love moving

Aay into yesterday

- Winter Is Blue, Vashti Bunyan

七年以前,康涅狄格州,银山医院

那个秋天,Esther每个周末的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的——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开三个钟头的车去康涅狄格乡下一所精神科医院,探望她的男友Han。就像她生活中其他方方面面一样,她也尽量把这件事情做到无可挑剔——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尽可能自然的和他聊天,打扮得随意洒脱,有时看起来像Amelia Earhart,有时则模仿Sofia Coppola,若是碰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还会带三明治和红葡萄酒过去,在医院的草坪上野餐。

在那段日子里,Han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不管是对医生、护士、病友,还是对她。Esther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失眠,是否仍旧被梦魇所扰,但当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完全就是他们初识时的样子,精神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心情似乎也不错。于是她便乐观的断定,圣诞节之前,他就可以跟她回纽约了。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Esther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Han没有像她原先计划的那样很快好起来。用医生的话来说,他状态稳定,但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他还是在做那些梦,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他似乎安于这种状态,离开原来生活的圈子让他觉得更自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

感恩节之后,Esther渐渐失掉她的耐心,她开始对Han描绘将来,说她要找一间新公寓,位置最好在她将来工作的地方和芭蕾舞团之间。她可以先一个人去看房子,再把照片发给Han看,他们必须抓紧一点,十二月之前就把地方定下来,然后花一个半月装修,新年就可以搬进去住了。她委婉的暗示,那将会是他们全新的开始,并为这个开始设下一个deadline——圣诞节,最晚不超过元旦,这样Han就可以在一月份回到芭蕾舞团,赶上春天的演出季了。

Han静静地听她说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开玩笑似问:“如果我不再跳舞了,这件事还算数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Esther觉得喉咙哽住了。

“如果我不再跳舞了,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他换了一种更坦白的方式重复那个问题。

Esther僵在那里,无数种不同的答案在她唇齿之间冲突碰撞,过了很久她才艰难的回答:“我没办法爱一个就这样放弃自己才华的人,我觉得这样很懦弱。”

Han看着她,像往常一样,没有多少情感流露,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恐怕我就是这样懦弱。”然后对她说抱歉,以及,再见,要她不要再来看他了,因为他对她来说不够好。

Esther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哭,那段回忆只给她留下一种窒息般沉重的感觉。那天之后,她仍旧每周都去银山医院。Han比她更坚决一点,不愿意再见她,只发了一封电邮,大意是:最后的选择都已经做了,就这样吧,并对以前的种种说了“谢谢”和“对不起”。总共不过两行字。

哭也哭过了,分手也说了,Esther开始想当然的幻想,有时候她把那些决绝的话当成是Han在如今这种境况下做出的善意姿态——他不想再拖累她了;有时候,又把这些答复都归咎于他的精神状态,等有一天他好了,便会像从失忆中恢复过来的人那样,一时间醍醐灌顶,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事情,包括舞蹈,也包括她。

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叫屈。一直以来,她总是和美丽、幸运、才华、荣耀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她为了这个人放下了全部的骄傲,每周开三个钟头的车去一所精神科医院只为了见他一面。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她能痛快地结束这段关系,她的父母、朋友、甚至也包括Han和她自己。但她却没办法做个干净的了断,也不能相信一切能够这样轻巧的结束。

她妈妈费了许多口舌劝她,爸爸对她喊叫:“你应该放下那个人了!”

她便也喊叫着回答,突然记起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大道理:“他只是病了!如果他摔断了腿,瘸了,或是瘫了,如果他得了癌症,我是不是也应该坐视不管?!”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四岁时的逆反期,热衷于跟父母对着干,把写着I thought hat I'd do as, I'd pretend I 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的笑脸logo贴在卧室墙壁上(典故自《麦田里的守望者》,意为“我认为自己应当伪装成一个聋子、瞎子和哑巴”)。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亲身体会过人才懂得,只有那些能让你痛到极致的东西,才能带来极致的快乐。

Esther还记得那个下雨的冬日,她去求Han的主治医生,甚至企图贿赂护士和警卫,终于在医生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他。

她拿出一种殉道者般的态度对他说:“你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没人可以这样放弃自己!”

Han停下脚步,背靠在墙壁上看了她片刻,然后开口问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答应陪你去毕业舞会吗?”

Esther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过去的事情。

“利他灵,SAT考试之前总会有人需要,”他笑了一下,自问自答,“为了卖掉手上的药,赚些零花钱,你们学校的人都很有钱。”

许多年之后,Esther仍旧清楚的记得他的话在她身上引起的钝感的疼痛,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谢谢你终于告诉我。”她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傍晚时分,气温骤降,雨滴在云层深处凝结,变成雪花缓缓落下,在汽车挡风玻璃的四周渐渐堆出繁复美丽的图案。Esther开着她的黑色旅行车驶出医院的车道,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因为风雪,也因为眼泪。她把车泊在路边,松开安全带,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很久,那是个很适合哭泣的地方,放眼望去是一尘不变的荒芜的景色,几乎没有行人,很久才有一两部过路的车子,不减速,疾驰而过。

那天夜里,她回到家,躲在浴室里,背靠着浴缸坐在地上,把淋浴花洒开到最大,用水声掩盖抽泣的声音,又花了很长时间,删掉手机里Han的号码,以及一切与他有关的联系人,然后,用整个冬天来消化这件事——都结束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part2)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紧接着便是新年,一月的寒潮之后,春天来临,才一转眼就是六月了。Esther做完论文,离开学校,开始在麦迪逊大街上一家着名的画廊里工作。她逐渐放下那些心事,重新找了房子,搬家,上班,继续她的照相机收藏,跟朋友们出去疯,和新认识的男孩子约会,她尽情的活,开心的笑,却始终没能再遇到一个无需做什么便能让她紧张的无法思考以至于口吃的人,同时,也没什么事让她又哭又笑失落了自我。一切平静如常,没有芭蕾,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没有药,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

只可惜这种轻松无忧的日子没能持续很久,七月末,她去海滨度假,回父母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在一只旧包里翻到一本去年的效率手册,皮质封面背后夹着几张名片,其中的一张写着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名字,Harris医生,银山医院。她看着那张名片发呆,妈妈在楼下叫她,她没有应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拿起电话走到窗前,拨了名片上那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Harris的秘书,辗转了很久才告诉她,Han Yuan一个月以前出院了,病历转给了一个曼哈顿的心理医生,他本人应该已经回到纽约了。

之后的整个假期,Esther都魂不守舍,她知道这岛屿有多小,他们随时都可能遇到,却想不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重逢。

度假回来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她的朋友和几个同事在上西城一家餐馆里为她办了个派对。去那里的路上,她在街上遇到一个旧时的朋友,Lance Osler,此人原是Han的同学,毕业后又在芭蕾舞团做了同事。这次偶遇,让Esther很尴尬,怕Lance提起Han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奇怪的是Lance也表现的不太自然,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便说有急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两人分手之后,Esther刚松了一口气,Lance却又跑回来,对她说:“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跟Han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Esther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Lance大约看出了些端倪,不再追问,只说自己看到的事情,上个礼拜,他在纽约大学附近的一间小餐馆里看到Han,穿着厨师的制服,在那里工作。Han跟他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好像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告诉我他过得挺好。我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跟他谈过吗?或者这只是治疗师拍脑袋想出来的康复课程?要知道只要他找执行总监谈一次,总还有机会可以回去的…”

Esther打断他:“Han跟我分手了,我差不多半年没见过他了。”

Lance听了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有那么一瞬,他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在芭蕾学校,他跟Han算是不错的朋友,但有段时间他对Esther也很有些意思。他嗫嚅着说:“这我也猜到了,他好像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本来我以为就是一时寻寻开心的那种,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有些怪念头。”

Esther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附和道:“是啊,总有些怪念头。”找了个站不住脚的借口,逃也似的走了。

与Lance分手之后,她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很久才想起来还要去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她赶到餐馆,所有人都在等她。场面布置的很漂亮,蛋糕也很好吃,许多人对她说生日快乐,有人送了她一部1988年俄国产的照相机。这种相机她很早就想要了,找了很久都没觅到品相和型号都合意的,但现在真的拿在手上了,她却突然觉得不那么喜欢了。

派对散了之后,Esther一个人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她突然想起曾经有人这样评论过她:从小受宠惯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她不知道Han是否也听到过这样的话,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当真是这样,那Han注定就是她始终求而不得的那一个。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旋,让她一夜无眠。

假期结束,Esther又回去画廊上班,度假期间的来往信件和工作堆积如山。直到几天之后,她才看到一封电邮,有人发给她一组照片,说那里面带着悠然的旧时代的味道。她一张一张点下去看,骑自行车的女人,老式公寓台阶上的牛奶瓶,梨树的树冠在棕色砂石建筑上投下的阴影,中央车站的月台上一对恋人相拥在一起,华盛顿广场的卖艺人…

所谓“悠然的旧时代味道”却让她头皮发紧,她停下来,回到前一张,盯着画面中间那个男人的侧脸看了很久。她很惊讶,自己居然没能立刻记起他的名字,因为,有关于他的记忆片断以及各种各样的感觉都抢先于那个无足轻重的符号一一涌现。

整个上午,她埋头在别的事情里面,试图忘记那张照片,结果却做不到。每次想起来,照片上Han和那个女人的面孔都新添了一层不同的表情,先是单纯的笑容,而后多了一点欲望在里面,最后又掺杂进一些恶意的兴高采烈。她默默的忍着,但那个略显粗糙的黑白的影像仍不时的在她脑海里显现,随着时间分秒推移,仅仅变得有些晦暗,丝毫没有淡去的意思。直到下午,她又找出那张照片来看。这一次,她有了准备,就像伤口上长了一层韧皮,变得麻木而钝感,让她能够更加仔细的看那两个人。她不记得自己看到过他这样的笑容,那样快乐无忧,那样平凡。

至于他怀抱里的女人,Esther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她很年轻,自然干净的面孔和笑容,脸上带着一点引人遐想的疲倦,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容易辨识的印记,叫人猜不出她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Esther打电话给那个发照片给她的人,问起拍摄那组照片的摄影师,“那张中央车站的照片,人物面孔很清楚,我想知道有没有签过肖像使用同意书?”她简略的解释。

“这得去问一下摄影师,”那人回答,“但我知道那个女的是职业模特,男的可能也是,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Esther犹豫了片刻,又问:“你知道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吗?我的一个朋友很喜欢她的样子,想拍一些她的照片。”

话很容易就说出口了,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长久以来,凭着她的家境、品位和幸运,她得以与所有猥琐丑恶的事情绝缘,任何谎言或是摆不上台面的事都会让她感觉很坏。

但现实没有留给她时间退缩,那人很快就告诉她那个女人名字,并且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去找Eli York,他是她的经纪人。”

Esther没有立刻打那个电话。当天傍晚,她到Lance说的那个餐馆去了一次,那是仲夏典型的阵雨天气,两场豪雨之间,空气潮湿,泛着一股特别的烟尘味道,天色却很亮,餐馆的玻璃外墙上沾满雨滴,街对过的游戏场上难得没有小孩子在嬉戏。她在那里呆了很久,没看到Han。

之后的几天,她每天都会到那里去,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总是站在街对面远远望着,看到他走路来上班,在盘盏交错之间穿着白衣,或是深夜,店打烊了,他换了衣服步行离开那里。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想他们之间的事情,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慢慢的变成了一种臆症一般的东西,她幻想出无数种开始,经过,以及各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那个经纪人的电话号码就写一张报事贴上,粘在她记事本里八月七日的那一页。按照中国历,那一天是立秋。但当她真的拨通那个电话,找到Eli York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了。

13.土房子

I ish I had a indo over the bay

And a black horse grazing on the green all day

I ish I had a ell to dra my ater from

And a arm log fire for hen the summer is gone

I ish I had a indo over the bay

And a flock of hite sheep to atch from here I lay

I ish I had a little boat bobbing on the deep

And a big ooden table all laid out for tea

I ish I had a indo over the bay

And a dreamy eyed co to fill my milking pail

I ish I had a cockerel to raise me at dan

And a little bed to sleep in hen the curtains are dran

- Windo Over The Bay, Vashti Bunyan

“你见过Eli York?”李孜有些意外。

“对,”Esther点点头,“本来我只想通过他找到G,只可惜我演技很差,他看出来我并不是想找个摄影模特那么简单。”

“为什么要找G呢?你知道Han在哪儿,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Ward插嘴问。

“我不知道,”Esther回答,“可能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到她了?”李孜问。

“是的,”Esther说,“那年九月初,我们Bleecker街一间咖啡馆见了一面,我很惊讶她根本不知道Han曾是芭蕾舞演员,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有过一些精神问题的厨师。我告诉她一些过去事情,一部分是真的,比如Han有什么样的天赋,他又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在舞蹈学校度过的那些日子,还有他妈妈的事情…也有一些是假的。”

“你对她说了什么?”李孜又问。

“我夸大了Han卷入的那个案子,”Esther低了一下头,像是回忆,也像是在帮自己下决心,“我把他说成是一个瘾君子,说他受到了指控,还告诉G那件案子的律师费是五千美元,上庭三万,每小时收费四百五十元。还有,Han去银山医院是法庭的判令,只有拿到医生的证明他才能出院,并且回到芭蕾舞团去,但他私自离开了。”

“但是,为什么?”李孜不明白是什么让Esther对一个陌生人撒谎,她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至今都记得那些谎言的细枝末节,任其沉甸甸的压在心上。

“我知道那样做很蠢,”Esther回答,“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和Han在一起会是很艰难的事情。而且,有些事情是真的,他的确是自己坚持离开医院的,Harris医生把他的资料转给了一个纽约的医生,但他一次都没去过,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正常多快乐,事实上他的心结还在那里,他只是在继续掩饰和逃避。我对G说,Han很特殊,他需要一个人,足够坚强,始终在他身边,这比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灵魂伴侣,都重要的多。和他在一起可能要付出许多,如果她做不到,或者不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就痛快地离开他,别把事情搞复杂了,他已经够复杂的了。”

“不管怎么说,故事本身编的很圆满,甚至连律师费也收的合情合理。”Ward一本正经的评价。

Esther自嘲的笑了笑,解释道:“我父亲曾是名律师,我在他那里多少听说过一些东西。”

“G怎么回答你的?”李孜问。

“她看起来很难接受这些事情,”Esther回忆道,“她坐在那里的愣了很久,最后告诉我,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然后就走了。但两周之后,她又找到我,对我说她做不到。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八九岁不到二十岁吧,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时间,她不愿意为他做那么多,也是很正常的。而且她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Eli York告诉我,她是个很有前途的模特,可以说是他让我下决心找她谈谈,也是他为我编圆了那个故事。”

李孜抬头看看她,不带任何情绪的问:“你觉得你能做那么多?”

Esther没有理会李孜话里有多少揶揄的成分,很自然的回答:“至少我的确付出了许多,Han进银山医院之前的那个月,我只在学校上了四个钟头的课,其余时间全都花在往返曼哈顿和学校之间,那段日子我恐怕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时候,我没有计算过这段感情里,我付出多少,又能得到什么。我无暇去计算,其他人也许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想过会那么想念一个人,只想着要他回到我身边。我以为一旦他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们分手之后,G没有再出现过?”李孜追问道。

Esther摇摇头,回答:“他们分手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Han状态很糟糕。但他似乎很坚决的要回到芭蕾舞团去。他搬了家,在布鲁克林的霍伯根租了一间新公寓,每周两次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去见了执行总监,努力做出一幅精神很好、正常而且负责任的样子。他从前的朋友、同事、老师一开始都对他心有罅隙,他完全就是独自一个人,几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恢复到原来首席演员的职衔。他从前那样的逃避过,后来却可以这样坚决的面对,要知道那比他离开之前要艰难许多,从前他身边的人从不吝惜对他的溢美之词,但在他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尽量避开他。虽然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害怕孤独,但他能坚决的面对那一切,还是让我觉得意外。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G说了些什么吧,我没问,他也从没提起过。”

“他就这样回到你身边了?”Ward打断她问。

“那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我们都跟别人约会过,却什么结果都没有。”Esther回答,“直到两年前,有一天,我在他的公寓里帮他填一张银行户头的表格,上面有一栏civil status,他突然说他一直很想结婚,很想在那上面填上married,从青春期开始就想了。我以为那是句玩笑话,就说‘真巧啊,我也是。’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不如我们结婚吧。’我听得出来藏在他玩笑的语气背后那些叫人伤感的东西,但我太想要他了,我答应了。半年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Esther走之后很久,李孜还在揣摩Han求婚时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这对她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因为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决定要结婚的都记不得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有人向她提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嫁给我好吗?我们结婚吧?一起过一辈子吧?…任何形式的都没有。她和Terence只是在一起久了,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心有灵犀”的决定解决了这终身大事。

她发了条短信给Terence:你好像没向我求过婚。

他很快回过来:Please~~

李孜不知道这算是在“求”她呢,还是冷着脸说“拜托噢”。他们都是很黑涩的人,从来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她突然觉得害怕,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结婚是不是很荒唐的决定,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这世上起码有五分之四的夫妇都是这样的,其中一半离了婚,还有一半总算善始善终,杂志上写的,AC尼尔森的数据,管它呢,就这样了。

那天晚上,李孜下班比较早,她妈妈和继父从乡下过来,把一只牡丹鹦鹉托付给她照顾,顺道请她和Terence吃晚饭。

李孜的继父曾是个做对华贸易的小商人,正在长岛盖一座退休之后住的房子。李孜常在背地里说那是座土的不能再土的房子,因为从外观到内饰到布线采暖,所有的设计图纸都是她继父自己画的。房子竣工之前,老夫妇俩暂住在当地一家小旅馆里,那里可以养狗,却不容许带鸟类入住。

饭桌上,继父喋喋不休的说,这只鹦鹉已经养了三年有余,本来是一对,母的前些日子死了,公的因此变得有些神经质。

妈妈则对女儿可以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表现得很欣慰,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让李孜不由的觉得羞恼。

“女孩子还是早些结婚的好,”妈妈说,“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

“可惜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李孜回了一句。

“年轻人总喜欢把婚姻想复杂了,”妈妈笑道,伸手握住继父放在餐桌上的手,“其实不过就是找个人一起造一座理想中的房子,两人的理想不一定要相同,但必须学会折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