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密和轻罗、连翘待我不错,若是拓跋轲有事提前或推迟回房,管密都会事先通知我;轻罗、连翘慢慢摸清了我的习惯,知我每日清晨回到自己房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都会早早备好热水和香料,再去为我端来还算精致的早膳。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四)

永远在人前戴着一张温柔娇弱面具的日子很难熬,或者说,怪我还没能习惯这种隐藏自己的生活。每天清晨独自浸泡于浴桶中的时光,成了我唯一褪去伪装的时刻。

我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恨,自在的捏紧拳头,自在地任思绪飘远,飘远到江水另一面的宁都,想那里的三哥,那里的母亲,还有……那里的阿顼。

他说过,一个月内,一定会找我。算算时间,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却再找不到我了。

即便我终能回到江南,也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干净少女了。我一向认为女人所要遵循的什么三贞九烈规矩,全是古时那些给戴了绿帽子的老男人,一时脑子里长蠹虫才扯出来的鬼话,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阿顼显然是从小听那些鬼话长大的,才会那等郑重再三要我承诺,不许和别人男子好,连拉手都不许。

想起阿顼给我恼得又气又急的模样,我轻轻地笑,将水轻轻撩到柔美的肌肤上,却又在看到肌肤上一处处红紫的吻痕和重重的*痕迹而僵住,落泪。

我是拓跋轲玩弄着的美丽瓷器,他很想任性地打破,却终究舍不得这种美丽的彻底消失,所以只是一次次地将我弄伤,弄脏,让我永远也洗不去他的痕迹……

这一日,我听得轻罗在外问了两次,才答应了,懒洋洋从浴桶中爬出,才披了件小衣,忽听“卟”地一声,一道淡淡的白痕闪过,忙回头时,却是一枚纸团,被从窗纸破损处弹入。

只片刻的心跳如鼓,我便镇定下来,忙将那枚纸团拣起,摊开,分明是一张皱巴巴的便笺,却有杜蘅幽香顷刻直扑鼻尖,顿时指尖颤抖起来。

笺上写得极简单:“风摇翠微动,必有故人来。”

无称谓,无落款,连笔迹也是陌生的,可仅仅是杜蘅的幽香,便已让我热泪倾涌。

萧宝溶素来雅洁,平生最慕屈子,室中所熏,室外所植,均为兰若香草,其中以杜蘅之香芳郁清冽,犹为萧宝溶所爱,杜蘅香包从不离身,我几乎是在他怀里闻着杜蘅的清香长大的。

三哥,到底来了!

悄悄将便笺撕碎,在水中揉成细末,我擦净泪水,穿上衣袍,打开房门。暮春初夏颇有几分烈意的阳光璀璨投来,我的唇角,也弯出了璀璨如阳光却温柔若春风的笑意。

午后,管密传下旨意,让部分随军内眷和掳来的齐国女子收拾行装,预备第二日动身回魏都城邺都。

翠微之微,正与魏同音,这想必就是萧宝溶所说的“风摇翠微动”了吧?

而半数以上的将士内眷,根本就是被魏将看中收为己有的齐女,就如当初魏国大败无数魏女沦为齐将侍姬玩物一般。如今的我,当日的母亲,大约也不见得比这些女子高贵多少。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五)

我伺机找到管密,问他:“皇上也回邺都么?”

管密将我细一打量,已自笑了起来:“怎么?公主也记挂着了?”

我红了脸,垂头不答。

管密神情更见柔和:“皇上大约暂时不回去,带了大军另有要事。不过老奴瞧皇上对公主很是宠爱,等回了邺都,必定会有名份封号。”

对他后面一句话,我认定只是管密对我同情的安慰,直接忽略跳过了。我没看到拓跋轲这铁板一样冷硬的男子什么时候宠爱过我;至于名份,本该在侍寝第二日分封下来,他一直未下旨,明摆着是将我当下贱女子般随意贱踏着。

引起我注意的是管密前一句话。带了大军另有要事?此地最靠宁都,莫非打算撕毁和约,再侵南朝?可笑我那永兴帝大哥,真以为断送了江北土地和自己的亲妹妹,就能拦了北魏的狼子野心?

不过萧宝溶应该注意到了魏军的去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提醒齐军应变,但他一定已经安排了人手准备袭击回邺都的人马救我回家了。

我只需蓄精养锐,静静等待而已。

傍晚,拓跋轲又传召我。我暗自盘算着,大约是最后一次承受这种屈辱了。权且只当狗咬了,一定熬过去,万万不能露出马脚。

谁知引路的小内侍,这次居然将我带往了前府的书房,一路尚有武官来去,俱穿着重甲铠装,倒似即刻要出发一般。

疑惑着踏入书房里,拓跋轲正微皱着眉,盯着手中一张舆形图,全神贯注。

他的身后,管密却是一脸笑容,得意示好般向我点一点头,才俯身低禀:“陛下,宝墨姑娘来了。”

我并无名份,公主之称又是南朝皇家封号,尤为拓跋轲憎恶,管密只称我为宝墨姑娘,连姓氏也不提,也是为我打算的意思。

上前循礼拜见时,拓跋轲头都没抬,却说道:“过来。”

我绞着手走过去,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的脸,不去瞧舆形图一眼。——便是瞧了,我也看不明白。

好一会儿,拓跋轲缓缓地将图阖起,垂下眼,看着我紧张绞着衣带的手,依然是不带一丝情感的平稳冷淡声音:“这种凤纹臂钏,你没资格带吧?”

我抬手,细白的腕间正是一枚赤金点翠凤纹臂钏。这臂钏原有一对,我给了阿顼一枚,这一枚戴在手上,便再也不舍得取下。原先比着我手腕订做的宝钏,因着这些日子的削瘦,已经显得空落了很多。

论起上面的凤纹,的确是皇族女子才能戴,拓跋轲没把我当成公主或妃嫔,自然认为我不够格。可戴了这么多天都没见他挑这个毛病,这会子怎么又注意这个了?

不敢有一丝留连犹豫,我将臂钏褪下,放到桌上,低声道:“宝墨不戴了。”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六)

他抬起眸,深蓝的色彩,如阳光耀于海面,碎光点点,慢慢溢出奇异而灿烂的流光,我还没来得及细品那流光代表着什么,手臂被迅速一带,一道大力拽过,人已倾倒下来,跌到拓跋轲坚硬的臂腕间。

我哆嗦了一下,本能地要站起时,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已被他扣住坐在他怀中。惊惶地瞧他,正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时,却见他唇角微微一扬,居然笑了。

就和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我是文墨公主时显露过一次的笑容一般,温暖,甚至有点阳光的味道。

同样温暖的,是他的唇,与我相抵并以他一贯的强硬迫我张开唇时,我完全迷惘了,第一意识便是想推开,可他的胸膛同样如铁板一般,根本推拒不开。

我不喜欢与他亲吻,那总会让我想起唯一与我拥吻过的阿顼。哪怕这人的技巧和手段比阿顼高超百倍千倍,我都不愿意用这种肮脏去玷污最初的纯洁记忆。

而他以往似乎也不在意,顶多浅吻而已,想蹂躏占有的,只是我的身体。却不知,现在又在发什么疯?

好久,他终于放开了我,而我因为退缩和躲闪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他用手指轻轻勾一勾我的脸庞,又笑了一笑,眼底是大海般的浩瀚和光彩:“去吧,回到邺都后多吃点,养胖些,长高些,朕不为难你。”

浑浑沌沌告退走出,已见到回避在门外的管密正在冲我笑,连皱纹都在夕阳余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窘迫地走过去,低声道:“皇上并没说找我什么事。”

管密笑道:“能有什么事?老奴趁空儿告诉了皇上,说您惦记着他呢!皇上便留了心,特地又叫你来见了一面。——呆会便起营连夜离去了,怕真要有些时日见不着了。老奴也要跟在皇上身边一起走,公主,你自己保重吧!”

我傻眼。

就为我打听了一下拓跋轲的行踪,就是惦记他了?我还惦记着啥时取他的人头呢!

这话自然说不得,还得红着脸谢了管密,道了珍重,才好离开。

拓跋轲离去,终究让我轻松多了。这人太过强悍,在他跟前戴着面具说话,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的确迫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日晚间,府衙果然一下子少了很多人,想来外面的驻兵应该也已尽数拔营而去。难得魏军纪律严明,魏帝和主力军队虽已离去,府中乃至整个广陵,布防依旧严谨有序,不见丝毫混乱。

第二天辰时,我和将士们的随行女眷便被送上车,连同掳来的金银财物,连同一些漂亮的齐国女子,一齐往北魏都城进发。留心观察护送的魏军,由一位姓侯的魏将率领,不过数百骑兵,千余步兵,此去一路向北,两三日后便是魏国盘踞已久的中原地区,料想萧宝溶绝对不会选择到魏国腹地再动手,多半一两日内就会动手。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七)

借口行走方便,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均在车厢之中,我还是在长袍下穿了便于行走的缚裤,俱是暗纹镂花的黛青色,若在黑夜中行动,绝不起眼。

轻罗、连翘都笑我小题大做,恰好连着两次遇到损毁了的路桥,车中女眷都被请下来步行,拖曳着的长裾扫在坑洼的路面,狼狈可想而知,反显得我有先见之明了。

她们赞我乖觉之时,我留心看其余车辆,大多五六人挤于一辆之中,十分逼仄,车辆只寻常;那些被俘的漂亮齐女更是连衣衫都破碎不堪,独我这辆饰钿纹花,珠缨翠络,远比旁人的精致华美。我从小见惯了锦绣荣华,本未觉这车怎的特别了,此时一相比较,才觉得这车已是众多车骑中的翘楚了。

这样的特殊待遇,到底是管密的安排,还是拓跋轲的授意?

我一时迷茫。

难道拓跋轲当真还打算把我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当个听话的妃嫔什么的?

当晚,大队人马住入一处人烟颇盛的小镇,镇上最大的一处宅第被魏军临时征下,作为女眷暂住之处,其余人马则扎下营来,零散于附近保护。

我不懂什么兵法攻守之道,但大致看去,兵马簇拥于民居附近,总有巷道空隙可循,如果萧宝溶趁机来袭,利用民居作为隐匿之处,应该有很大机会成功救走我。因此这一夜我几乎不敢阖眼,唯恐错过了萧宝溶的放火信号。

轻罗等二人就睡在我床下茵席上,听得我翻来覆去,居然笑话起我:“公主,是不是没有了皇上陪伴,孤枕难眠了?”

连翘更是一脸景仰道:“奴婢早说了,皇上天姿英伟,公主一定会喜欢!”

我在魏军日久,渐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拓跋轲的传闻。此人从十五岁继承帝位伊始,便卷入叔父兄弟间的争权夺势中,心机深沉,手段狠厉,方才渐渐确立了自己的不二地位。

据说,他本有兄弟九人,除去三名早夭的,其余都被他或杀害,或流放,唯一幸存者,是他的九皇弟豫王。靖元帝死时,豫王才不过四五个月大,母亲也在混乱中丧生,拓跋轲遂将幼弟带入宫中抚育。总算这豫王性情温顺,又是拓跋轲一手带大的,侥幸无灾无难活了下来。因拓跋轲年过三旬未有子嗣,曾有大臣建议过立豫王为皇太弟,拓跋轲虽未听从,却也不曾反驳,便可见得豫王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他对同室宗亲薄情寡义,对外人更是狠辣残忍。在四处征伐重新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这个奋身锐矢亲自冲杀陷阵的帝王,成了五胡族人中出了名的地狱修罗,满手血腥。我就不明白这些连翘、轻罗这些魏国子民是怎么想的,看来不只畏惧他,更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深深敬重。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八)

忐忑不安辗转了一夜,只听屋外蛩鸣啾啾,夜风细细,梧叶簌簌有声,倒似住在相山别院时的那种安谧宁和,再感觉不出一丝大战来临时的征兆。

紧张了一夜,第二日白天便精神不济,缩在车中盖了毡毯打盹。

自从被送到魏人手中,我大部分时候都病蔫蔫的,轻罗等人没见过我在宁都那等生龙活虎的模样,以为我生来的气血虚弱,如今见我犯困,更担心我经不起旅途劳顿,中途休息时顾不得用点心,便找地儿为我炖了参汤。我正睡着迷迷糊糊,不乐意起身,她们便用汤钵装好,用棉被包着,待我傍晚一觉醒来端给我,还是微温的。

第二夜正好行至山野之处,并无人烟,遂搭建帐蓬,暂住于营帐之中,千余随行魏兵,将女眷团团围护于中间。瞧这架势,如果萧宝溶想救我,非得强攻不可。

此处人烟稀少,说不准就是因为两国常年交战的原因;到了明晚,我们便应该到达北魏地界,救走我的可能便更小了。

萧宝溶……我的三哥,今天一定会来救我吧?

如果他都不来救我,这天底下,便没人可以帮我了。

打了个寒噤,我望向昏瞑的夜空。一轮弦月,正寂然当空,繁星如钻,各自耀着细碎的光芒,却不能将黑夜照亮分毫。

轻罗走来,拿一件披风搭到我身上,笑道:“公主,到帐篷里去罢。天气虽然和暖了些,夜风吹在身上却还挺冷的。”

我握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发觉我的手真的挺凉的,轻罗手背比我的掌心还要温热些。

“轻罗姐姐,我觉得我很孤单。”不知不觉,我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连眼睛都涩痛起来。

“喔……”轻罗瞠目结舌,然后自以为是地劝慰:“没事,奴婢和连翘会陪着公主。何况,皇上不会忘了公主。公主好好养着,再长高长胖些,必定更加美丽,更得皇上欢心。”

他的欢心?

我几乎忍不住唇边要绽出一丝恨恨的嘲笑,忙低了头,揽紧披风,弯腰走入帐篷。

轻罗永远不会明白,皇上只是她们的皇上,并不是我的皇上。他的欢心,只是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所有孤寂和怨毒的根源。

三哥,你一定要来救我。

一定要来。

这天晚上,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听到外面厮杀怒吼声时,差点从席上跳起来。

“公主,公主快起来!”连翘显然刚到外面探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却听得清她话语中的惊慌:“不知哪里的骑兵掩袭过来了!侯将军令女眷即刻上车先行撤离!”

我忙奔过去看时,只见东面一带火把掩映,叱喝掩杀声不绝于耳,影影幢幢间,尽是刀兵交错际森然的冷光。原镇守在别处的魏兵均已被惊动,眼看东方被撕开一处缺口,奔袭的骑兵快要冲入营帐之中,纷纷前往救助。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九)

猜着必是萧宝溶遣人前来救援,我的心脏跳得极剧烈,似要从胸腔迸出,几乎毫不迟疑,要往厮杀最烈处冲去。

“公主!”肩部迅速被搭住,回头时,已见到连翘发白的面容。她急急呼道:“那里打得正厉害,公主去不得!”

话未了,已有魏兵奔来,指挥着将披头散发的女眷们从营帐中带出,送上马车先行离去。已经被魏将收纳的侍姬还算安静,大多顺从上了车;而那些一路被魏兵骚扰凌辱的齐女,此时便有胆大的开始闹腾起来,挣扎着要往打斗处逃窜,自是冀望齐兵来救,把她们带回故国家园。

魏兵见情势紧急,立时手起刀落,将闹得最凶的几名斩落在地,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将齐国女俘惊得面无人色,顿时安静了许多。

我给连翘一拉,神智略略清醒。若我这样冒失跑去,魏兵会不会也手起刀落,让我也身首异处?何况那里两军战得正酣,黑暗之中,我该怎么在刀戟挥舞自保,安然到达齐兵的保护之中?萧宝溶心思缜密,又知我鲁莽,应该会不指望我这时候找回去吧?

心念电转间,忽然又听“砰”然一声巨响,忙回头时,只见一枚焰火正在南方不远处的天空冉冉升起,色泽明亮,形如莲花,呈灿明的雪白色,映亮了半边天空。

“糟了,恐怕齐人还有援兵!”有魏军在惊呼,把女眷们赶得更急了。

我一迟疑,立刻顺了连翘手上的力道,径自奔往已经赶到近前来的马车上,轻罗正倚在辕木上,急急地向我递手:“快,快,公主快上来!”

她们忘了,我是齐国公主,根本不是她们所忠于的魏室皇族?

但我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提着袍袖踏上马车,由着车夫不等坐稳,便飞一般卷入向西方逃去的车流。

我既知这支齐兵是萧宝溶暗中布置的,自然清楚他的目的并不是歼灭魏兵或夺回被劫去的齐国珍宝,而是在我。他在东面大道进攻,并未堵住西面大道,分明有意让魏兵从西面夺路而逃;那种白莲焰火,乃是江南巧匠所制,素为萧宝溶所爱,此时兀然出现在南方,分明是萧宝溶在暗示我,他并不在东方的齐兵中,不可去混战处寻他。

我虽是满心惶惑,但还是凭了直觉,坐在车上与轻罗连翘紧紧相依着,凭着一路颠簸,快将心肺都给抖落出来。

留心透过帘缝向外张望时,树影瞑鸦,暗色山影,伴着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飞快向后退去。渐渐的,山脉原野的轮廓清晰起来,凉而深浓的墨色,如在宣纸上用工笔细细勾勒而出,与天光相连处有着极清晰的边缘;天光极清,泛着湖水的浅碧,带了浅浅的蓝,是怎么调也调不出的清爽颜色,尚挂了不多的几颗莹明星子,却被夜晚的繁星看来还要清冷几分。

天明了。

萧宝溶……为什么没来?

履薄冰,敢辞朱颜瘦(十)

连着急奔一两个时辰,这支队伍已是人马困顿,车速明显放缓了许多。原来在前面领着路的骑兵中,开始分出人来往后方查探营地夜战的胜败情况。

轻罗、连翘都松了口气,开始挂起笑容,寻找车上是否还有饮食。发现连口清水也没有,她们也不着急,笑道:“顶多再有半日路程便有一处大镇了,这里都是前线将士的家眷,又有皇上最宠的宝墨姑娘在,还怕地方官员不好酒好菜招待?”

不知为什么,她们口中那声调侃的“宝墨姑娘”,让我想起了妓院中对那些低贱女子的称呼,似乎也是叫做什么什么姑娘。

我抱紧肩,更觉得冷了。

明明已是初夏的时节,怎会还这般冷?想那惠王府我住的书宜院前,早该荼穈如雪,蔷薇如醉了。却不知今年那阶下的牡丹,会开出几种颜色来?

大约轻罗觉出了我神色有异,倚到我跟前来,正要说话时,车身忽然猛地一震,尚未明白出了什么事,凄厉的惨叫声在唿哨的利箭破空声中此起彼伏四处扬起,我们的车子轻晃了几下顿住。

“怎么回事?”连翘急问。

我的喉嗓口似在瞬间被什么堵住,僵硬着答不出一句话来,心里地却燃起了一团烈火。

轻罗紧紧握着我的手,打着寒噤道:“不会……不会是中了埋伏吧?”

长长的车马队伍一齐遇袭,除了路两侧都设了埋伏之外,的确没有其他的解释。若单从前方或后方袭击时,混战之中,齐兵可能会一时鞭长莫及来不及救我,让我陷入险境,或再次被劫持而去;四面伏击虽然可能付出更多的代价,却能保证车中的女眷大部分安然无恙。

除了萧宝溶,这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如此细致为我打算。

我正心情激荡时,连翘克制不住,撩开了前面金丝编朱漆竹帘,正要探头张望时,后面一声急促的马嘶,不知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马车后部,将我撞得差点从坐垫上跌出去;连翘重心不稳,更是一个趔趄栽下,眼看快要摔下去,我和轻罗忙伸手去够,居然被我们抓住了脚,连抢带拽将她拉入车厢。

她勉强在地板上坐起身,脸色雪白,襟前和双手,却已满是鲜血,惊魂未定地喘息。

就在撩帘将她拉进来的那片刻,我已看清,我们前方的车驾前已空无一人;她之所以没摔下去,是因为那车夫正好一身鲜血滚落在辕木之下,挡住了她滑下的身躯。

后方近在咫尺处传来女子惊吓的哭泣,我小心翼翼揭开车后的小窗察看,却是紧衔着的那辆车,连马带车均中了箭,完全失控的马车冲撞上了我们的车,翻倒在地上。几名女子衣衫零落地狼狈自车中爬出,正抱在一起哭得瑟瑟发抖,偶尔还有几支飞箭从他们头顶锐啸着飞过。

落棋声,初见珍珑局(一)

由远及近,惨叫搏杀声渐渐稀疏,到后来,偶尔的几声凄叫,也已虚弱得不堪,我可以想象,这些人必定早已中箭重伤,被上前来检查的齐兵补上一枪或一刀,便再也叫不出了。

连翘浑然忘了我是大齐公主的事,一边用丝帕擦着身上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迹,一边惊慌道:“怎么办?怎么办?那些南人赶过来了!”

轻罗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问出口来。

我也知我目前必定也是异样的,隐隐又有往日不加掩饰的锐气充盈了心胸,如一只随时要张开自己爪牙的小猛豹,机警而锐利地转动着眼珠,连耳力都变得格外灵敏。

“阿墨!阿墨!阿墨!”清泠泠的声音伴着有节奏的马蹄声,如若山间舒缓而下的溪水,细辨处,方可觉出一抹焦急,宛若潺湲而下时偶尔遇到突出的坚岩,被迫转道时的低吟。

我再忍不住,一闪身冲出去,叫道:“三哥,三哥,我在这里!”

轻罗紧跟我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襟,低声道:“公主,公主,你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是南朝皇帝把你交给魏国的,你……你还能去哪?”

永兴帝把我献给了拓跋轲,我便在南朝没有了容身之地么?

或许,是吧?可南朝还有母亲,还有千方百计救援我的萧宝溶!

他既然能调动兵马救我,就一定有能力护着我!

这两百多年来,南人最重风骨门第,所以惠王萧宝溶虽然很少过问朝廷之事,仅凭了一身才学气度和其皇族身份,便倍受百官推崇,尤其是年轻有家势的文官,十个倒有九个与惠王有来往,极有声望。我不知道萧宝溶的耽于诗文歌宴,到底有多少示人以弱的成份,但我已能肯定,他绝对有伺机反击的能力。

何况,就算永兴帝对我无情无义,我就不信,他敢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亲妹妹送给蛮夷北国。他就不怕谏官和百姓背后的唾沫星子将他淹死么?

我用力挣开轻罗的手,对着她目光灼灼:“我哥哥来了!”

闪身跳下车时,我听到轻罗无力地说道:“便是……你的哥哥领兵杀了这么多人么?”

他杀的都是魏人,想攻伐我们大齐的魏人,害我沦落异乡的魏人,主上凌辱过我的魏人。

我心中想着,也懒得跟他解释,抬眼看到那一身云过天青色衣袍的俊秀男子驱马奔到跟前,忙跳下车,手脚软得差点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