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起他的宝剑来,我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长长的一条,才将他的伤处附近的布料切开,露出右边肩背上的伤处,低声唤他:“阿顼!阿顼!我……我要拔箭了!”

见他毫无反应,我狠狠心,伸手握紧箭柄,用力去拔时,只听他痛呼一声,已生生地痛醒;而我力气不够,羽箭才拔出一半,给他这么一叫,手一抖,顿时不敢再拔,低头去瞧他神色。

拓跋顼浑身颤抖,一脸的灰败,低低地喘着气,满头满脸的汗水雨点般挂下,连黯淡的眸子中都是莹亮着,分明是痛出泪水来了。

我俯身问他:“是不是很疼?不然,我们到山下找大夫拔?”

他摇摇头,青白的唇边勉强弯过笑意,“还是先帮我拔出来吧,实在……实在不喜欢身上插这么个东西赶路……”

山下也不知哪里才能找到大夫,拖着的确更是痛苦。

我咬咬牙正要再去拔时,他拉住我手臂,道:“等一等……让我……缓缓吧!”

见我诧异望向他,那张苍白的面庞上居然浮过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尴尬道:“其实我也怕疼,和你一样怕疼……嗯,已经好些了,你拔吧!”

他笑了一笑,有些羞愧般低下头。

这般发自内心近乎天真的话语和神情,宛然又是当年那个纯净质朴的少年剑客,与青州行宫内那个疏离淡漠的豫王或者皇太弟,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心里莫名便柔软起来,我扶他坐起身,嘻嘻笑道:“那可不成,女儿家娇气,自然怕疼,你一个大男人怕疼,看我送你一套姑娘家的衣裳穿。”

拓跋顼闻言一笑,看向我的目光疲倦却温柔,淡色的唇轮廓极好看。

我跪坐在他跟前,微笑着去亲他的唇,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又一下。

他果然上当,立时张开左臂将我拥住,吻紧我的唇瓣,再不肯放开。我一边与他缠绵,一边悄无声息伸出手去,握紧箭柄,猛地一抽,终于将羽箭拔出,箭头上尚沾了被强行分离的血肉。

抱我的双手猛地一紧,他含糊地呻吟一声,放开我的唇,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喘气,腻腻的汗水将我肩头的衣衫都浸透了。

负东风,似被前缘误(三)

待他剧痛引起的颤抖慢慢平息了,我柔声道:“你随身有伤药么?我给你裹伤。”

“嗯。”他温顺地答应着,坐直身来,从腰间取出只瓷瓶,柔和地望着我,“这是伤药。为难你了……”

为难?

连拓跋轲的妃子都能当这么久,还有什么是能让我为难的事?

我自嘲一笑,也懒得在他伤成这样时和他争辩,坐到他身后,默默替他敷了药,将伤口裹好,再看他时,灰败的神色已略转过来些。

大约怕我担忧,他执了我的手,低声道:“我不疼了,咱们下山去吧!”

二人相扶相携着,沿路留心观察时,拓跋轲带了从人早不见踪影,应是被拓跋顼气得不轻,真的回青州去了。

好久才走回山脚昨晚休息的地方,却见我们不及带走的马匹行李都还在。

拓跋顼也不要我帮忙,自行到溪边洗去了身上的血渍,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衫出来,却是很清爽的烟幕黄长袍,看来精神了不少。

我依然是前日在涵元殿中穿着的靛青竹叶纹丝缎短袄,配着淡紫色石榴裙,给折腾了这么几日,又沾了不少血迹,早已脏破得厉害。

拓跋顼很是不安,皱眉道:“总是我考虑不周到,没想到让他们备你穿的衣衫,只能到前面集镇上买了再给你换了。”

我不喜欢穿着满是血腥的脏衣,更不喜欢再给拓跋轲抓回去做什么墨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遂道:“那我们快走吧,看能不能尽快找到大些的集镇。……你的伤没事吧?”

他的伤势不轻,这时催着赶路着实不厚道,可我生怕拓跋轲反悔了,又过来抓我,便也顾不得体谅他了。好在他武艺高强,身体素来强健,应该还能撑得住。

果然,拓跋顼微微笑道:“没事,可以骑马。只是伤了右肩,用剑不大方便,但愿别再有人来追击我们才好。”

我心中动了一动。

他伤了右肩,用剑并不方便,可我跳崖后救我时,他不是用他高超的剑术和轻功救回了我么?

当时,我们两人的重量都挂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后肩还深深扎着一枝羽箭……

他说他和我一样怕疼,难道那时候,他就不疼么?

我们再次上马赶路时,拓跋顼将我放在他前面坐着,驾马的姿势正好将我半拥在怀中。

偶尔回头时,他的面色虽是不好,眉宇却极沉静,眸中映着阳光的点点暖意,莹澈干净。

我问他:“阿顼,你准备将我带哪里去?”

拓跋顼沉吟道:“我本打算带你到西方的闵国去,从此不用担心南齐和大魏找着我们;但现在不用了吧?”

他的声音很是苦涩:“皇兄既然将我逐出皇室,应该不会再追究我带你私逃之事。我们大可找个安静的地方落下脚来,从此……结作夫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神情又温柔起来,侧头在我面颊亲了一亲,眼角弯弯地扬起。

和他结作夫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也不由地神思缥缈,心波荡漾。

这本是我一年前的愿望。

那时,我头脑简单,胸无大志,他纯净质朴,倔强骄傲。

可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

跨越了一年多的时光,我们还回得了过去么?

已经发生的所有悲惨和屈辱,我怎能当作没有发生?

何况,我只担心拓跋轲找我们,为何要担心南齐找我们?

北魏给我的记忆是这般的丑恶肮脏,狼藉不堪,我难道还要继续呆在拓跋轲的地盘提心吊胆?

而南齐,至少还我始终疼惜我的萧宝溶,将我当作了掌上明珠,为我撑着一方明净天空。

“那么……哪里是安静的地方呢?”我心不在焉地漫声问道。

“咱们去薄山吧!”

“薄山?”

“薄山,我师父慕容采薇就住在那里,我跟在他身边学了五年的兵法谋略。”

“就是那个……传说中很受拓跋轲敬重的鸣凤先生慕容采薇?”

“对,皇兄很敬重他,有空时常会去薄山走走。到时求师父帮我说说,日子久了,皇兄大半便肯原谅我们了。”

我气结。

有拓跋轲的地方,还能算是安静的地方吗?他既然这么在意拓跋轲可以带给他的权位,何必假惺惺地和我说什么愿意放弃所有,我就是他的所有?

何况,只要见到拓跋轲,我的日子,很可能恢复原来的悲惨和困窘。拓跋顼可以抢走兄长的妃子,拓跋轲自然也可以将我重新夺回去。

我哪是什么公主?

我根本就是这兄弟俩抢来抢去的玩具,这玩具不听使唤了,或是抢不到了,便拆分零割,折腾个四分五裂。

拓跋顼唯一比他哥哥好的地方,就是他还没想把我这玩具毁去,看不顺眼了,顶多让宫人抽上我几百个耳光。

拓跋顼见我良久不说话,居然还轻声问我:“怎么了?阿墨,你不喜欢去薄山么?”

我不晓得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有着几分的作伪,懒懒道:“我想相山了。”

下一章,惠王将出现哦!

加更。原因:偶憋屈,就不想给作假刷榜的书压下去,不管是周榜还是月榜。希望亲们给偶花!亲们的花,有没有给偶要光了?真担心最后一周后力不继……有实力不如有财力或有势力,偶就不服气!

负东风,似被前缘误(四)

“相山……”拓跋顼怅惘地叹息,“的确是个好地方。不过,如今南朝已有不少人认得我,我若再去,齐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微笑道:“你若去了,就是我的驸马,朝中又有我三哥惠王做主,谁敢拿你怎样?”

拓跋顼僵了一僵,忽而低沉说道:“阿墨,在我心里,你只是阿墨而已,不是什么南朝公主。我不可能冒着被擒为人质的危险去南朝,我更不可能做齐明帝的驸马,向他的子孙俯首称臣!我们去薄山!”

他一只手将我揽得紧了,另一只手抖动缰绳,策马向前行去,再不征求我的意见。

我气得握紧拳,好容易才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心下好生后悔。

后悔晨间为什么没狠狠心将他推下崖去,那么,我现在该孤身骑着这匹马,奔回我的故国,奔回萧宝溶身畔了。

因两人精神都不好,这天我们一路缓缓行着,并没有走出多远,不到傍晚时候,便驻下马来休息。

拓跋顼看出我心中不快,忍着伤痛铺开卧具,又捡了干柴过来煮热水烤干粮。

我也不理会他,略吃了一点便卧下休息。

拓跋顼似很是无措,干粮一口不曾下肚,便坐到我跟前,轻声问道:“阿墨,你生气了?”

月华朗朗,星斗明灭,茵茵青草如敷了层银霜,颜色很浅;这样的月光下,很容易让人心生错觉,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眼底也有着浅淡透明的清辉,温柔地漫开,似要将人包围。

可错觉毕竟是错觉。

何况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我早已不再信任自己的感觉,更不相信别人不知真假的情义。

两度身陷魏人手中,我的温柔,我的微笑,早已成了我习惯性的自卫和反击武器,拓跋顼的温柔和微笑,同样可能是引我走入陷阱的诱饵。

所以,我向拓跋顼回以淡淡的微笑,“没有,只是困了。”

拓跋顼揉着我的肩,闷闷道:“我知道你生气了。罢了,等南北两边安定些,我们便回相山去瞧瞧吧!”

他说起遥不可及的敷衍话,倒是轻车熟路了。

我侧开身,只作睡着,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他默然在我跟前坐了好久,才在我身畔卧下,暖暖的鼻息拂动我的发丝,轻轻挠在后颈中,我却连嗤笑的心情都没了。

好容易迷糊睡着时,忽觉拓跋顼迅速翻身坐起,忙睁眼时,他正将右手啪地搭上宝剑,扬声高喝:“什么人?”

我竦然坐起,赫然发现周围出现了数十名当地百姓装束的壮年男子,却手执刀剑,悄无声息地围住了我们卧处。

忙站起身时,拓跋顼已握了我的手,将我藏向身后。

而我却禁不住心跳得快了起来。

月色下,这些明显偏向于南方脸型的面庞中,分明有几张眼熟的;而他们,也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我,仿佛想确定着什么。

“韦开,是你们么?”

我终于叫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他是萧宝溶的贴身近卫。

那人立刻踏前两步,失声道:“公主,真是公主么?”

我垂头看自己,衣衫零落脏破,发髻散乱枯干,撞破的额上包着厚厚的布条,削瘦苍白的脸上也有刮擦出的伤痕,不知如今憔悴到了怎样的程度,竟让这些看着我长大的惠王府近卫都认不出了。

喉咙堵塞着,我哑着嗓子叫道:“我三哥呢?”

这时,只闻身后传来极温和却极伤感的熟悉男子口音:“阿墨!”

猛地回头,泪水顿时汹涌。

萧宝溶一身云过天青的袍子,月白色的披风,缓缓自月下走来,容貌虽是憔悴,却不改一惯的优雅秀逸,清浅的微笑如一池清水中瓣瓣绽开的雪白菡萏。

甩开拓跋顼忽然握紧我的手,我哽咽着奔过去,一头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在杜蘅清香扑头盖脸将我笼住时,已哭得泣不成声。

“阿墨,阿墨……”

萧宝溶呢喃着我的小名,抚着我的发,心疼地用他凉凉的唇触了触我的眉梢。

“放开她!”

是拓跋顼忍无可忍般的怒叫。

吃惊回头时,拓跋顼眸光灼烈而愤怒,手中宝剑已然出鞘,剑锋如秋水微漾,光色清冷,正对向萧宝溶。

萧宝溶打量着他,然后低头问我:“他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个少年?”

我不答,只是回忆起当时苦苦寻他的忧伤和思念,蓦然觉得我着实天真得可笑,连带现在的心境也荒芜苍凉起来。

我的爱情,从开始就是个荒谬之极的错误。

一次次地试图寻求一个结果,一次次地让自己碰个头破血流。

萧宝溶继续道:“他也是魏帝唯一的弟弟,当今大魏的储君。”

我低声道:“是。不过,他和拓跋轲闹翻了。”

萧宝溶淡淡而笑:“真的闹翻了,他就不可能还带着你好好站在这里了。拓跋轲有八个弟弟,除了这位,他对哪个心软过?我要带他回大齐为人质。”

他吐字虽是向来的温和轻软,却字字清晰。

拓跋顼听在耳中,眼中已燃起簇簇火焰,哼了一声,只望向我。

我再不知期盼他逃走还是被带回大齐,牵着萧宝溶的袖子别开脸,不去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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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东风,似被前缘误(五)

萧宝溶轻轻一挥手,身后立刻传来格杀打斗之声。

“阿墨!”

刀兵交击之中,拓跋顼居然还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掩不住的又怒又痛。

忍不住回头时,他的剑光如水银泼洒,并不见得特别凌厉,但他腾挪之间,淡色的袍袂扬起,如同肆意展翅的巨鹰,所经之处,血光纷扬洒落,再看不出半点受过重伤的亏虚来。

望着连连受伤的亲卫,萧宝溶低叹:“这人的身手果然天下罕见,怪不得拓跋轲如此看重!”

虽是月光浅淡,我也能看到萧宝溶不时紧皱的眉宇,已有了浅浅的细纹,风度虽是清逸,但举手抬足时的疲倦和忧郁,不经意便流溢了出来,让人揪心不已。

天知道,我在青州忍耐着苦楚折磨的时候,他在青州外又过着怎样风餐露宿日夜忧心的日子!

南齐局势瞬息万变,他出来这么久,也不知现在宁都那边会不会发生变故。

而我们想回宁都,自然离不开这些近卫的贴身保护。

眼见拓跋顼剑光纵横处凶猛异常,虽然一时无法突围,但近卫们想拿下他,不死伤一二十个都没法办到。

可萧宝溶身畔的高手已经所剩无几,哪里再经得起损伤?

略一沉吟,我走向前一步,高声道:“他身上有伤,攻他右臂和后背!”

话未了,便见拓跋顼给刺了一刀般全身震动了一下,一双深眸转向我,是不可置信的恨和伤,而剑法,也在顷刻间散乱无章。

既露了破绽,立时有人刺中他的右臂,将他掌中宝剑击落,又有人一剑扎在他后背,正是原来的伤处。大片的鲜血,顿时如泼墨般染遍他的衣衫。

近卫们一拥而上,扳了他的手臂,将他紧紧执住押上前来时,他盯向我的眸子中有氤氲的水汽,却不曾落泪,甚至被拖到跟前时,那层水汽也不见了。

他冷漠而平静地望向了萧宝溶,说道:“早知今日,当日我在悬松谷就不该手下容情!”

萧宝溶淡然道:“没错,当时是你故意留了给齐兵留了退路,大约也是出于对阿墨的情份吧?可你的错,不是在于对本王容不容情,而是对阿墨到底有没有情!你在相山弃她而去,又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尽折磨,本王实在想不出,你对阿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想专情就该专情到底,想绝情也可以绝情到底,这样拖泥带水的感情,只会害得阿墨寝食难安!”

给萧宝溶几句话说到心里去,我的鼻子又酸起来,忙侧过脸去,不声不响地擦泪。

萧宝溶将我挽到身畔,拿了自己洁净的袖子帮我拭泪,叹道:“别哭了,本就给折磨得不成个人样了,还哭得跟只花猫似的,三哥可就不疼你了!”

拓跋顼冷眼望着我,咬牙道:“阿墨,我有害你寝食难安么?”

他的眼神,分明在谴责我翻脸无情,忘恩负义。

可是,以他以往的所作所为,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我?